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阮秀也坐在椅子上,看着空落落的那张竹椅,心乱如麻。
少年让阮邛帮忙买下五座山头,但是他很快就要离开小镇,如果回不来了,就把五座山头里的四座,落魄山,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分别送给刘羡阳,顾粲,宁姚,阮秀。他只留下那座孤零零的真珠山,留给自己三百年。
小镇上压岁和草头两间相邻的铺子,可以请阮师傅雇人帮忙看管,如果经营不善,有天店门关闭也无所谓。不过他会留下那百来颗普通蛇胆石,让阮师傅在那边帮着卖,赚来的银子,用来维持店铺的运转。两间铺子虽然不用考虑盈利挣钱,但是少年希望铺子里每个伙计,都能被告知这里的店主,是泥瓶巷一户姓陈的人家,是他们家开的。
再就是阮师傅必须将四个学塾蒙童安全送去大骊京城。
作为报酬,少年把半块斩龙台,以及买山买铺子之后剩余的全部金精铜钱,交给阮师傅。
阮邛没有拒绝。
不过阮邛说只能保证把他和李宝瓶送到大骊南端边境,出境之后,生死富贵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陈平安点头答应。
暮色里,陈平安安置好五个孩子后,独自走向小镇。
走过石拱桥,走入小镇,走入泥瓶巷,回到自家宅子,夜色降临,少年神色平静,点燃一盏灯火。
少年对着灯火,守夜不睡,就像以往每年春节的守岁一般。
灯火摇曳,映照出少年沉默坚忍的眼神。
————
石拱桥上,有人笑问道:千年暗室,一灯即明。前辈,如何?
有人回答:可。
————
当陈平安醒来,发现自己第四次见到了那人,悬停于空中,雪白衣袖无风飘曳。
那人脚尖轻轻落地,走向陈平安。
每走一步,那人的面容就清晰一分。
那人依然身材高大,却丝毫不给人臃肿感觉。
那人竟然是一位女子。
对于少年而言,只能说她生得极其好看,好看到不能再好看一点点。
她站在少年身前,终于停下脚步,她低头弯腰,凝视着少年的那双干净眼眸,嗓音轻柔开口道:我已经等了八千年了。陈平安,虽然你的修行天赋,远远比不上我之前的主人,但是没有关系。
她又低头凑近了几分,几乎就要额头碰到陈平安的额头,陈平安,我想请你帮我跟外边的四座天下,说一句话,可以吗?
陈平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高大女子蓦然一笑。
她突然单膝跪地,哪怕如此,她依然只是微微仰头,就能与身材消瘦的陈平安对视。
好,从今天起,陈平安,你就是我的第二位,也是最后一位主人了。
陈平安一脸呆滞。
满身雪白亮光的高大女子眯起极长的眼眸,嘴角带着笑意,她单膝跪地,跪向那位懵懵懂懂的少年,她神采飞扬,那双眼眸里仿佛放着万里山河风光,她沉声道:陈平安,请你跟我念一遍那句誓言。可以吗?
她伸出一只手掌,轻轻竖起在少年身前。
陈平安也伸出一只手掌,轻轻合掌在一起。
她闭上眼睛,缓缓道:天道崩塌,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断江,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摧城,开天!
少年跟着在她心中默念道:天道崩塌,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断江,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摧城,开天!
第八十五章 大考落幕
陈平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桌上油灯已尽,窗外天已蒙蒙亮。
他只记住了那位高大女子对自己说了五段言语。
我之前所说那么多秘闻内幕,你梦醒之后,就会全部忘记,你也不用试图记起,纯粹是我想说话而已。
我若是现在现世,哪怕各方圣人不来镇压你我,以你如今的体魄神魂,也根本承受不住,对你反而有害无益,所以我们订立百年之期,你只要在这百年之内,成功跻身练气士第十楼,就可以重返小镇石拱桥,取走铁剑。
选中你作为我的主人,你今后不可因为此事而骄傲自满,也绝不可妄自菲薄,八千年岁月,我见识过太多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最近一些的,例如曹曦谢实,以及马苦玄等人,都不曾入我之眼,所以选中你,自然不是大限将至,迫于无奈的选择。
虽然暂时无法随你征战厮杀,可见面礼还是有的,三千年之前那场屠龙大战,我闲来无事,就看着他们小孩子打架,热闹倒是热闹,东西丢了一地,我就捡了一块品相不错的白玉牌,看着比较素雅顺眼而已,并无雕饰,小巧玲珑,可以用来收纳物件,属于有些岁数的咫尺之物了,比起如今风靡天下的方寸武库方寸剑冢之流,要品秩更高,空间大小如你泥瓶巷祖宅差不多,而且不用悬佩示人,可以温养在窍穴当中,我已经让你跟它神意相同,你手触一物,只需心意一动,就能纳那块玉牌所在的窍穴当中,除非飞升境修士以强力破开,否则不会折损丝毫。坏消息就是唯有等你跻身中五境修士,才能驾驭使用玉佩。
嗯,最后就是神仙姐姐这个称呼,甚合我心,所以我额外在你身上放了三缕极小极小的剑气。
陈平安怔怔出神。
恍如隔世。
自己不过是想要离开小镇之前,能够回到自己家里点灯熬到天明,为的是提前补上,今年大年三十那次注定无法做到的守岁。
陈平安头大如斗。
别说练气士中五境和十楼,陈平安当下这副身体已经八面漏风,就像风雨飘摇里的破败茅屋,藏风聚气何其难,所以如何修行练气当神仙?陈平安不但注定无法修行,而且想要活命,还需要靠练拳来滋养体魄才行。
宁姚曾经无意间说过,打坏一个人的根骨窍穴很容易,就像蔡金简这样指点陈平安,强行为他开窍,但想要重塑完整体魄,尤其是适合修行的身躯,比登天还难。其实道理很简单,一扇门户,给一个稚童拿把菜刀胡乱劈砍,不过是花些力气,但是想要将那扇破烂大门修复如新,当然很难。
其实陈平安最怕的地方,在于答应李宝瓶护送她去山崖书院,必然路途遥远,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到家乡还难说,怎么就又多出一个百年之约?陈平安当时不是没有坦诚相见,但是那位白衣女子一句话就打发了他,没事,我现在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就认准你陈平安当主人,你要是死了,我就等死好了,哪天那根老剑条坠入溪水,我的神魂彻底消散,没事,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要怪就怪我自己眼瞎,怨不得别人。
当时陈平安心想你都这么说了,我良心上过得去吗?而且什么叫怨不得别人,不就你跟我两个人吗?
陈平安一点都不知道什么练气士十楼,也不晓得咫尺之物和方寸之物到底是什么。
除了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天大的负担之外,少年其实内心深处,有一些小小的喜悦。
原来从今天起,这个世界上,就多了一个需要依靠自己的人。
梦中聊天的最后,陈平安记得自己和白衣女子肩并肩,坐在一座金黄色的的石拱桥上,极长,看不到尽头,仿佛是在云海之中穿梭的蛟龙。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趴在桌上,想到最后,觉得还是姚老头的一句话最容易想通,该是你的,就拿好别丢。不该是你的,想都别想。
陈平安把该收拾起来的物件都放在一只小背篓里,弹弓,鱼钩鱼线,打火石等等,琐碎得很,最后小心翼翼从陶罐底部拿出一只小布袋子,装着一袋子碎瓷。零零散散,加在一起的东西不少,但都不重。出门远行,像陈平安以前进山动辄一两百里山路,若是负重太多,绝对是一件软刀子割肉的坏事,得知道如何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陈平安背着小背篓,锁好屋门后,站在院子里,看到那根斜靠墙根的槐枝后,想了想,还是重新打开门,把它放到屋内,以免风吹日晒,早早腐朽。
陈平安身上揣着上次进山采药挣来的二两银子,先后去了趟杏花巷和骑龙巷那边,天色还早,草鞋少年就蹲在关门的铺子外头,耐心等着,等到店铺老板打着哈欠开门后,少年买了香烛纸钱,还从酒肆买了一壶名叫桃花春烧的酒,最后想要从压岁铺子买了一包苦节糕,记得小时候娘亲吃过一次,说很好吃,还说等陈平安五岁生日的时候,就再买一次,所以陈平安记得特别清楚,只是到了压岁铺子,结果伙计说铺子早就不做这种糕点了,倒是有老师傅会做,铺子都快要倒闭了,老师傅也早就跟着掌柜他们去了京城享福。陈平安只好买了一包昨天阮秀送给李宝瓶的桃花糕。
少年走出小镇,过了当时和宁姚一起躲避搬山猿的那座小庙,还要再往南边,一直来到一处小山岭前,少年这才开始往上走,到了半山腰的地方,是一处多年不种庄稼的荒芜田地,还有两个小土包,田地里和土包上没有杂草,陈平安站在那两座小土堆之前,缓缓蹲下身,摘下背篓,将那些祭祖的东西一一放好。
小镇千年又千年,不知道一开始就是如此,还是后来民风有变,百姓无论富贵贫贱,上坟祭祖之时,都不兴下跪磕头那一套,只需要点燃三炷香拜三拜就可以了。这个毕竟只有耳濡目染了四年家风的泥瓶巷少年,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点香之前,陈平安像以往一样,在脚边象征性抓起一把泥土,给坟头添了添土,然后轻轻下压。
这次是因为走得急,只能就近取土,要不然每次少年进山,都会偷偷藏起一把取自各个山头的泥土,然后带来这边,当然没什么特殊意义,就是求个心安而已。少年总觉得这辈子没孝顺过爹娘一点半点,总得做点什么,才能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加上姚老头说过老一辈人烧瓷的人,有这个世代相传的讲究,于是陈平安这么多年就一直坚持了下来。
两座小坟紧紧挨着,相依相偎。
没有碑。
陈平安点燃三炷香后,面朝坟头拜了三拜,然后插在坟头之前,这才打开那壶酒,轻轻倒在身前。
最后陈平安站起身,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跟爹娘他们说着心里话。
比如这次带着叫李宝瓶的红棉袄小姑娘,一起出门远游,不知道要离开家乡几千几万里。
————
一位清秀少年站在路旁小庙之中,抬头望着墙壁上一个个用炭笔写就的名字,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大大小小。
可能在小镇百姓眼中,那些小孩子的玩闹不值一提,可是在此时少年眼中,就像一条历史岁月里的璀璨银河。
位于东宝瓶洲大骊版图上空的骊珠洞天,是三十六小洞天最小的一个,千里山河而已,如果没有术法禁制,对于御风凌空的练气士而言,那点风景真不够看。但是骊珠洞天除了诸子百家的各大先贤祖师们,战死后遗留下来的那些法宝器物,令人垂涎三尺,再就是这一方水土养育出来的人物,真可谓灵秀神异,大异于其余地方。
试想一下,两位大练气士结成一对天作之合的道侣,然后生下的后代,除了必然跻身中五境之外,之后登顶上五境的可能性,竟然并不比骊珠洞天能够被带出小镇的那些孩子高多少,要知道一座小镇才多少人?
这等于是池塘出蛟,而且每代都能出一两条,所以这次骊珠洞天破碎下坠,东宝瓶洲各大王朝,只要有一点点忧患意识的君主,想必都会如释重负,大骊宋氏总算断了这条天大的金脉,对于之后大骊铁骑的南下霸业,势必造成影响。
崔瀺视线久久不愿收回,百感交集,王朝科举,自古就有同窗同年同乡之谊。
修行路上,也是如此。
骊珠洞天如今尘埃落定,以某人付出身死道消的代价,换来了一个不错的结局。
那么所有从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大修士,都会念这份香火情,或多或少的差别而已。至于那些四姓十族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更是如此。
只可惜大骊宋氏在这次动荡之中,虽未减分,却也没有加分。但是原本大骊可以做得更有人情味一点,比如阮邛要求提早进入骊珠洞天,不该答应得那么快。又比如早知道齐静春到最后连一身通天修为都拼着不用,只以两个字来抗衡那几位大佬,那么当初四方势力要求取回圣人压胜之物的时候,大骊礼部哪怕没胆子拒绝,也应当义正言辞拖延一番,说这不合规矩。还比如大骊朝廷不该私下以家书名义,近乎大摇大摆地公然通知四姓十族大劫已至,赶紧撤出各家各族的香火种子,不要被齐静春的悖逆行径所牵连,等等,实在太多了。
一旦大骊皇帝回过神,或是贪心不足,那么他这位执掌半国朝政运筹帷幄千里之外的国师,恐怕就要真的被秋后算账。
只是此时站在小庙当中的国师崔瀺,满脸惬意闲适,仿佛根本就不把大骊皇帝的龙颜震怒放在眼中。
崔瀺自言自语道:稍等稍等。
崔瀺环视四周墙壁,记下所有名字,正要挥袖抹去所有痕迹,以免将来被其他有心人做文章,但就在他要出手的瞬间,阮邛出现在小庙门口,狞笑道:好小子,胆子够肥,这是第几次了?
崔瀺笑呵呵道:我这不是还没做吗?
一个嗓音悠悠然出现在小庙附近,你们只管放开手脚来打,我负责收拾烂摊子便是,保证不出现类似鳌鱼翻身山脉断绝的情况,在你们分出胜负之后,这千里山河至多至多损毁十之一二。阮邛,与其黏黏糊糊,被这个家伙一直这么纠缠不清,我觉得你还不如跟他一干二净来个了断,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嘛。
崔瀺脸色不变,哈哈笑道:杨老头,杀人不见血,还能坐收渔翁之利,真是好手腕。
阮邛点了点头,我看行。
崔瀺赶紧作揖赔礼,笑着讨饶道:好好好,我接下来只在小镇逛荡,行不行?阮大圣人?还有杨老前辈?
阮邛显然在权衡利弊。
崔瀺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就算杨老前辈有本事护得住十之**的山河,可如果我一门心思打烂神秀山横槊峰呢?
不等阮邛说话,杨老头的嗓音再次响起,换成是我,真不能忍。
阮邛没好气道:赶紧滚回二郎巷。
崔瀺摇头晃脑,优哉游哉走出小庙,跟阮邛擦肩而过的时候,还做了个少年心性的鬼脸。
等到崔瀺过了溪水对岸,阮邛转过身,看到老人坐在庙里的干枯长椅上抽着旱烟。
老人破天荒没有冷嘲热讽,反而笑了笑,还真是在乎你闺女啊。
阮邛叹了口气,显然被崔瀺这么挑衅却忍着不出手,憋屈得很,坐在杨老头对面,靠着墙壁,扯了扯嘴角,不欠天不欠地,如今连祖师爷那儿也还清了,唯独欠着那丫头她娘亲,人都没了,怎么还?就只能把亏欠她的,放在女儿身上了。
杨老头笑道:以你的身份和能力,加上你跟颍阴陈氏的关系,找到你媳妇的今生今世,不是没可能吧。
阮邛摇头道:她上一世资质就不行,死前还没跻身中五境,所以哪怕转世成人,也绝无开窍知晓前生事的可能性了,在我看来,没了那些记忆,只剩下一副躯壳,那就已经不是我的媳妇了,找到她有何意义?只当她活在自己心里就够了。
杨老头点头道:你倒是想得开,兵家十楼最难破,你在同辈人当中能够后来者居上,不是没有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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