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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朱鹿猛然转过头,望向远处,满脸委屈愤懑。

    阿良望向陈平安,少年点头道:阿良你做决定。

    阿良懒洋洋道:行吧,那就我说了算,老话说得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身为江湖儿女,咱们要大度些

    年轻土地使劲点头。

    石坪那两条小山似的蛇蟒也微微低垂头颅。

    阿良突然转变口风,可害我受了这么大惊吓,没有一点补偿就不合情理了。

    年轻土地欲哭无泪。

    这位阿良大仙,真正差点胆子吓破的人,现在就站在你对面啊。

    阿良想了想,一把搂过棋墩山土地的肩膀,尴尬的是一人身材不高,另一个却是玉树临风的修长身材,幸好后者识趣,连忙低头弯腰,才让阿良不用踮起脚跟与自己勾肩搭背。阿良拉着他窃窃私语,他小鸡啄米不断点头,绝不敢说半个不字。

    到最后,似乎是被阿良的简单要求震惊到了,起先唯恐要掉一层皮的年轻土地,既惊喜且狐疑。

    阿良不耐烦地挥挥手,趁我改变主意之前,赶紧消失。

    之后年轻土地与蛇蟒,以类似唇语的偏门术法沟通,然后他很快就遁地而走,白蟒小心翼翼摇摆游曳,用嘴巴叼起那只摔落在石坪上的断翅,尽量绕开众人,与那条黑蛇一起离开山巅,离去之前,面朝那位某个瞬间让它们几乎蛇胆炸裂的斗笠汉子,两颗硕大头颅缓缓落下,最终触及地面,向阿良摆出臣服示弱之意。

    暮色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惊险大战之后,朱河喊上陈平安一起,去靠近石坪的一处溪涧清洗伤口,少女朱鹿默默跟上。

    一大一小蹲在水边,各自清洗掉脸庞衣衫上的血迹,朱河欲言又止,陈平安眼见少女一个人远远坐在溪涧石头上,少年就说先回去了,朱河点点头,没有挽留。在陈平安离开后,朱河站起身,来到女儿身边坐下,柔声道:怎么连一声对不起也不说?

    少女脱掉靴子长袜,露出白白嫩嫩的脚丫,听到父亲略带责问的言语后,少女蓦然睁大眼眸,委屈道:爹,你什么意思?

    朱河看着女儿的眼睛,那是一双像极了她娘亲的漂亮眼眸,使得这个正直汉子一些到了嘴边的生硬话语,稍稍打了个转,叹了口气,语气平缓道:先前陈平安阻止你不要毁掉岳字,事后证明他是对的。

    朱鹿双手抱住膝盖,望向溪涧流水,冷哼道:你又不是他爹,他陈平安当然不担心,我当时哪里顾得上这些,如果万一他错了呢,难道我就看着你死在那里?

    朱河默不作声。

    她扭过头,红着眼睛,爹,如果我那个时候不做点什么,还是你的女儿吗?

    朱河忍住一些伤人的话,硬生生把一个字一个字憋回肚子。

    男人本想说你身为二境巅峰的武人,不该面对强敌便轻易失去斗志的。

    只是这些话,如果只是武道的同道中人,朱河可以说。

    但他还是她的父亲,那么这些话,就不能说了。最少在这个时候不能说,只能等到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

    但是朱河在内心深处,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具体是什么,男人又说不上来。

    刚刚在武道之上重新看到一线曙光的男人,没来由有些愧疚伤感,心想她娘如果还活着就好了。

    通往石坪的山路上,少年缓缓独行,夕阳将少年的瘦弱身影拉得很长。

    山巅,李宝瓶在收拾小书箱里的家当,李槐凑热闹蹲在一边,莫名其妙蹦出一句,李宝瓶,小书箱我马上也会有了哦?

    李宝瓶狠狠剐了他一眼,有就有,但是你不可以喊我的小师叔叫小师叔!

    李槐问道:凭啥?

    李宝瓶杀气腾腾地扬起一颗拳头,眯眼问道:够了吗?

    李槐咽了咽口水,嘀咕道:小师叔算什么,我还不稀罕呢,白白降了一个辈分。

    李槐拍拍屁股站起身,走远了后,才转头笑道:李宝瓶,以后万一跟我陈平安称兄道弟,你咋办?应该喊我啥?

    李宝瓶呵呵笑着,站起身后,拧了拧手腕。

    李槐慌张道:李宝瓶,你能不能总这么用拳头讲道理啊,我们好好说话不成吗?我们是读书人,读书人要

    不等李槐说完,李宝瓶快步上前,就要揍这个李槐。

    李槐急中生智,硬着头皮一步不退,苦口婆心道:李宝瓶,你就不怕你家小师叔,觉得你是蛮横不讲理的千金小姐?到时候他不喜欢你了,你找谁哭去?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这叫勿谓言之不预!

    李宝瓶停下身形,皱紧眉头。

    李槐拍胸脯道:放心放心,咱们三个里头,陈平安最喜欢你了,只要你以后别像那个朱鹿就行。

    李宝瓶笑着返回原位蹲下,继续收拾小书箱。

    李槐跟大摇大摆离开,满脸得意,山人有妙计,治国平天下。以后再也不怕李宝瓶喽。

    李槐高兴得很,就忍不住想要跟他那位阿良兄弟众乐乐一下,怒吼道:阿良?阿良,死出来!

    孩子举目望去,结果看到阿良和林守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在了一起,李槐刚要跑去,结果猛然停步,因为那一处石坪崖畔,正是先前白蟒出现的地方。李槐一阵后怕,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跑去蹲在李宝瓶身边,然后寻找陈平安的身影。

    一想到那家伙毅然决然飞扑向白蟒的身影,李槐怔怔出神,这个鬼怪灵精的顽劣孩子,下意识觉得那个李宝瓶的小师叔,挺靠谱,最少比那个朱鹿好太多了。

    崖畔,阿良和少年林守一坐望远方山河,林守一仰头喝了一口烈酒后,将酒葫芦递还给阿良。

    林守一坐姿端正,相比阿良的歪七倒八,大不相同,少年轻声问道:阿良,这葫芦里的酒是不是很不简单?

    阿良嗯了一声。

    林守一好奇问道:怎么个不简单?我只知道喝过酒之后,我的身体变好了很多。

    阿良晃了晃小酒壶,一语道破天机,仅是故意摇晃出一点点酒气,就能吓退铁符河上那些成了人形的妖物,你说厉害不厉害?当然了,像平时这样拔出酒塞而已,鼻子再好,也只能闻到酒香。

    林守一愈发好奇,问道:那你为何要放过那位此山土地和两条蛇蟒?

    阿良扶了扶斗笠,笑道:一山土地,是有护身符的存在,杀了不难,但是之后会很麻烦,而我现在最怕的就是麻烦。再说了,他们跟你们有生死大仇,跟我阿良可是无冤无仇,现在你们什么都没有少,朱河还得了天大裨益,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

    阿良停顿片刻,有人倒是少了些东西,不过我估计他不会太在乎就是了。没办法,这家伙对于得失的计算方法,跟别人不太一样。

    林守一说道:是说陈平安吧?他受的伤显然比朱河要重一些,不过他掩饰得比较好。

    阿良对此不做评论。

    林守一自顾自说道:那朱鹿救父心切,自然没有错,但是她错在

    阿良摆摆手,打断少年的盖棺定论,笑道:背后不说人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林守一嗯了一声,果然不再说话。

    清风拂面,阿良慢悠悠喝着酒,缓缓道:林守一,你很聪明,你是第一个意识到我值得结交示好的聪明人,别急啊,我可没有贬低你的意思,恰恰相反,修行路上,有人有慧根,如李宝瓶,有人如福缘,如李槐,而有人有悟性,就像你,全都是好事。齐静春的眼光,一向很好的,要不然

    林守一竖起耳朵。

    阿良咧嘴一笑,他能认识我这样的朋友?

    林守一会心一笑,这个男人从来不放弃自我吹捧的机会,早就习惯了。

    可是心智成熟的少年,越来越确定一件事。

    那就是阿良的吹嘘,听上去很不着边,可那是因为连同自己在内,没有谁真正知道这个家伙的厉害。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阿良狠狠灌了一口酒,仰起头望向夜幕降临的天空,轻声念道:还有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动人的言语?

    阿良晃晃脑袋,散去那点愁绪,自嘲一笑,伸手指向那连绵山脉,在有些人眼中,人间就像一条倒挂的银河。

    林守一问了一个极有深意的问题,阿良,‘有些人’之中,有你吗?

    阿良摇摇头,暂时还不是,我不太喜欢做那样的人。

    阿良轻轻呼出一口气,不再喝酒,单手托起腮帮,歪着脑袋眺望远方,昔年有一位脾气死犟的老先生,桃李满天下,得意弟子之中,齐静春的字最好,崔瀺的棋术最高,还有一人的剑术最强。

    林守一忍住笑,转头望着斗笠男人的侧脸,道:剑术最强的弟子,是叫阿良吗?

    阿良哈哈大笑,那个人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

    没有猜对答案的林守一有些错愕。

    只听那家伙笑着说道:不过那个人的剑术,是我教的。

    少年虽然被震撼得无以复加,可仍是对此深信不疑。

    阿良转过头,问道:如果我说齐静春的字,也是我教的,你信不信?

    正襟危坐的少年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道:打死我也不信!

    阿良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林守一,果然很聪明,所以明天你没酒喝了。

    一向古板冷漠的少年咧嘴而笑,不过依旧含蓄无声。

    阿良感慨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读书人说话,就是有学问。

    林守一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阿良,陈平安让你失望了吗?

    斗笠汉子脸色如常,拭目以待吧。

    ————

    夜幕深沉,后半夜的篝火旁,陈平安像往常那样跟朱河负责轮流守夜,少年同时编织着草鞋。

    朱河不知为何起身来到少年身边,陈平安有些讶异,朱河伸手烤火,火光映照着男人粗犷的脸庞,男人转头笑问道: 你应该找到那股气了吧?气若游龙,而且它不断下沉,四处游走,对不对?

    陈平安点点头,坐正身体,这正是他最疑惑不解的地方。

    朱河没有藏藏掖掖卖关子,慢慢解释道:这等于说你跻身了泥胚境,千万别小看这第一道坎,能否习武,就看你生不生得出找不找得到管不管得住这一口气。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身体依然是不成气候的泥塑菩萨,但只要有了这口气,就算登堂入室,之后一切皆有希望,武道之巅的风光再好,没有这关键的一小步,就全是空谈。

    朱河打量了一下少年,赞赏道:你的身子骨打熬得不错,嗯,是很不错才对,一点不输给那些药罐子里浸泡长大的豪阀子弟。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是大致可以确定,你如今已是泥胚境之后的武夫第二境,木胎境了。虽然不太说得通,为何你尚未真正让那股气机找到栖息修养的气府窍穴,但你的体魄经脉,的的确确属于第二境的成就,不过远未二境大成而已。

    陈平安屏气凝神,认真凝听这些千金难买的武学门道。

    被李家老祖宗誉为明师的男人,继续说道:木胎境,这一层很有趣,成就高低,不靠天赋,不管根骨,就两个字,吃苦。之前阿良跟你们解释过大骊驿路,对吧?

    陈平安点头问道:这跟习武也有关系?

    朱河给沟壑添了一把柴禾,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言语,解释那些原本云遮雾绕晦涩难明习武关窍,笑道:我们的人体经脉,其实就像驿路,想要车马通行,就只能一点点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有些人惫懒,吃不住苦,修出了羊肠小道,搭建了独木桥,其实也能走,继续往武道高处走,但是越往后,局限会越大,很简单的道理,高手支招,如同两国之争,就看谁的兵马驰援更快,哪怕你有千军万马,但是道路狭窄难行,你如何顺利调兵遣将?

    陈平安恍然大悟,是这个道理!

    所以这一层又叫开山境,最考验水磨功夫,习武必须下死力气,下苦功夫,以至于被眼高于顶的练气士,视为下等人的末流活计,就跟这一层有很大关系。因为武人在这一级台阶上,实在是容不得半点懈怠偷懒,就跟庄稼汉差不多,想要收成,就只能埋头苦做。

    陈平安笑道:我吃苦还行,不比别人差多少。

    朱河哑然,心想你陈平安如果才是还行的话,那我朱河该置身何地?

    朱河脸色肃穆起来,但是切记,在这一层境界,勤勤恳恳是好事,却也不能滞留太久,道家为何推崇返璞归真四个字?就在于先天一口真气,随着岁数增长,会逐渐流失,或是被天地之间的污秽之气阴煞之气在内,诸多杂气给混淆得浑浊不堪,这就像文人喜饮茶,他们种植茶树,最忌杂木丛生,即是此理。

    一般而言,在十六岁之前,最多十八岁之前,就要尝试着突破进入第三境,水银境,让自己的气血更加雄壮,如水银凝稠,与此同时,你的身躯会愈发轻盈,同时骨骼却愈发坚韧。人之气血,如沙场武将麾下的士卒,需要一支虎狼之师,而不是那种草台班子,绣花枕头,这么说能理解吗?

    脚上穿着草鞋的少年,又低头看了眼手中正在编织的草鞋,赧颜道:能理解。

    朱河忍俊不禁,低声笑道:第二境的大成之境,能够让你肌肤纹理精密,就像练气士的法宝,篆刻上了符文宝箓,再加上经脉开拓之后,武道的路子就越走越宽,至于第三境水银镜的巅峰,至关重要,需要渡过一劫,武学秘籍上往往称之为‘泥菩萨过江’,具体细节,本就玄之又玄,我不好多说,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说不定我的经验之谈,反而害你误入歧途。

    陈平安一个字不漏地默默记下。

    朱河沉声道:前三境为炼体,相对务实,之后三境则有些务虚,魂魄胆三事,循序渐进。

    然后朱河就陷入沉思,今日一战,受益匪浅,朱河需要将那些灵光乍现的思绪沉淀下来。

    陈平安不敢打搅他,便开始消化朱河那些深入浅出的金玉良言。

    朱河良久之后,才回过神,笑道:炼气三境,讲求一个水到渠成,你只要走到那个关口,自然而然就会有所明悟,外人指点已经很难起到作用,而且真正的指点,从来不在大道理上,只在你真正自己走到门口之后,远处的旁人,才能出声为你解释缘由。武人炼气,与养炼兼备的练气士,道路几乎截然相反,以后你会明白的。

    朱河最后神采奕奕道:虽然有拔苗助长的嫌疑,但是我还是有些忍不住,想着要将武人传说中最后三境的山顶风光,说给你听一听,省得以后遇上了练气士胡乱嚼舌,都不知道如何反驳。炼神第七境,金身境,是名副其实的小宗师高手了,此境佼佼者,甚至可以修炼出佛家所谓的金刚不败之躯,或是道教所谓的无垢琉璃,金仙之体。更有一些手段,可以让武人以驱使聘请祈求三种方式,加持自身体魄,坚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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