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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月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白云诗诗诗
江面上的夜风吹过来,他们偎成一团。露生想,困了他十几年的地方,他到底走出来了——原来这样容易!
可不是吗?只要真心相待,走出来不就是几步路的事情吗?
一夜过去,正午时候,金忠明独自坐着,齐松义轻轻下楼来道:“少爷已经走了。”
金忠明一动不动。
齐松义擦擦汗道:“两个姨娘也不见了,大约是少爷带走的。”
金忠明这才点点头:“他这份仁义到底没丢,是我的孙子。”片刻又问,“可知去哪里了,带钱了没有?”
老太爷到底是心疼孙子,齐松义想,分明变着花样把少爷送走了,这还没有一天就开始牵肠挂肚。他也为难:“只知道船顺江走了,两条船,像是往上海去了——要不要着人去接着打听?”
“打听什么?这时候再去找他,不是让人起疑心么?罢了,就去散散消息,说他带着戏子私奔离家,我以后没有他这个孙子。”金忠明长叹一声,站起身来,“你打点了这些,也回乡去罢。石瑛向来的铁面包公,不肯徇私,你在金家许多年,不要白白牵连进来。”
齐松义落泪道:“太爷别说这话,石市长肯来探访,这意思就是还有转圜。”
金忠明摇头道:“他的话还不够清楚吗?是等着我负荆请罪——不求他能说些好话,只求不要落井下石就是。”
主仆两人在当午的日影下,一坐一立。金忠明想,他们家大约是命中该有的人丁稀薄。金世安真是胡来,可他这个长辈难道就不胡来?爱妻离世,他不也是一样连续弦也不肯娶吗?
儿子亦是如此,儿媳得了痨病,儿子在旁照应,谁能想到富贵夫妻,双双痨死——这份痴情,原是他金家祖传的脾性,不用谁教导。
世人都知道,金家没有姨太太,太爷如此,老爷如此,少爷一样如此。一生一世一双人,谁也勉强不来。
他又想起金世安小时候,他从句容把他接来,他那时那么小!却懂得恭恭敬敬叫他爷爷——他生怕这个孙子有一星半点的长歪,奶妈隔年一换,又专从绩溪聘了教书先生来做管家。
孩子到底会长大,长大了再也不由人。这个家,终究要散了。
金忠明瞅着寒冬里淡薄的太阳,忽然觉得眼前蒙眬,齐松义在旁哽咽道:“太爷别难过。”
“我何尝难过。”金忠明温声道,“人老了,风吹眼睛罢了。”
顶着私奔名头的两位革命青年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他们清晨入城,惊奇地打量这座晨光中的大都会——露生是因为许久不曾出门,金世安是因为穿越的新鲜,原来老上海真和电影里的布景差不多,他心中大乐,有种影视城旅游的错乱亲切。
虽然说好了参军抗日,可灯红酒绿的上海滩哪有鬼子可打,只有熙熙攘攘的街市等着他们并肩去逛。金总脑洞神大,还指望走在路上能来个地下党给他塞个小传单——这是毫无疑问的傻叉思维,其实也是惰性使然。和那个时代所有喊着救国的年轻人一样,他们嘴上爱国,可不知向哪里去爱,早上起来把“爱国”两个字想一遍,然后吃依然吃,喝依然喝。
爱国毕竟太远了,青年们能做的,只是上街游|行喊喊口号而已。而真正的老上海并不是主旋律电视剧,人们忙着生活,毕竟快要过年了,热烈的年味一样弥漫在这个半殖民化的都市里。
两个异乡人走在街头,身边全是吴侬软语,他们听不懂,也不必去懂。他们活在与世隔绝的快乐里,高谈阔论个没完。
金世安道:“我得改个名字,不然我爷爷抓我,那不是很危险吗?”
这话有理,露生看他:“改个什么?”
金总早就想好了:“就叫龙霸天。”
露生扑哧一声笑了:“怎么听着这么不雅,像个土匪流氓。”
“那就赵日天吧。”
露生笑得捂住心口:“横竖脱不了这个‘天’字吗?”
金世安自己也笑起来:“好意思笑我吗?瞧你这名字,取得酸溜溜的。”
“知道什么,这是一句古诗,李白的。”露生教导他,“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这是金少爷过去给他改的名字,而这一节,露生也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心态,只是避过不提。
金世安咂咂嘴:“那我跟你配一对,你取头一句,我取最后一句,就叫金秋月好了。”
露生忍不住又笑:“要改也像男人些,‘秋月’也太香艳,要么就换这两个字,你看好不好?”
他托起世安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写着。
金世安被他纤细的手指搔得一阵心痒。
“——求岳?”
“所求英雄志,如山亦如岳。这个好不好?”
当然好,太好了,符合爽文男主狂拽酷霸的人设,金总满意地搓手:“我喜欢。以后我就叫金求岳,明天去做个名片!”
“怎么动辄就是花钱,取个名字自己记着也就罢了。”露生立刻不许,“你这手里撒钱的毛病,一定要改。”
“我到上海,花出去什么钱了?都给你管着。”刚改了名的金求岳笑起来,“我妈管我爸的钱,都没你小气!”
周裕把白府里所有的钱都打点了,他们不缺钱,求岳是烧钱还嫌慢的人,所幸露生节俭,一个子儿也没有浪费。两人在百货商店里东看西看,露生哪样也不许买。
“这要留着做路费,房钱饭钱,处处都是花销。”露生精打细算,“上海若是没有门路,咱们往北去。到了北边我就跟班唱戏,保证门庭若市。”
迷之包养感,这让金总很尴尬。
露生像是察觉他的尴尬,微笑牵住他的手:“周都督大战赤壁,鲁子敬助他万担粮;刘皇叔古城聚义,就有刘辟来送军马。自来名将都有人襄助,你有英雄志气,怎把这点财帛小事放在心上。”
金求岳同志突然觉得有点儿害臊,心中说不出的暖意,他文化捉急,实在不足以表达内心澎湃的情绪,憋了一会儿,他冷不丁道:“露生,我想亲亲你。”
露生丢了他的手:“刚说你有志气,又说这样没德行的话!”
金求岳笑着看他,口中把新名字翻来倒去地念,心里想着,这名字不知是否能开启他酷炫的剧情。
两人玩得累了,在外头吃了东西,并肩向旅店走。这一天下来逛得两脚清酸,只买了一包糖莲子做零嘴。
“你喜欢吃这个?”
露生拈了一颗含在口里:“其实我爱吃甜的,只是怕坏嗓子,唯有这个东西润喉养肺,既可以解馋,又不伤喉咙。”
“你真的超小气,就买这一小袋,买一缸慢慢吃啊。”
露生含着莲子,不肯理他,直将那颗莲子含软了咽下去,方说道:“出门在外,买一缸怎么带?又不是天天吃它。”
求岳揶揄道:“从店里出来你就没停过嘴,嘴上说不要身体很他妈诚实。”
露生又从他手上拈了一颗:“偏你话多,此刻就是嘴馋,又能怎么样!”
“不要别的什么吗?”
“有这就够了。”露生吃得津津有味,“在家柳婶还不许我多吃呢,今天非要吃痛快了。”
偏偏旅店楼下坐着个小贩,卖些不入流的胭脂头油。露生一眼瞧见他小车上的白瓷小罐,不禁拿起来细看:“原先班子里常用这个,倒好些年没见了。”
小贩正等着回家,赶着笑道:“雪花膏,您要我给您便宜——一块钱。”
露生放下瓶子:“算了吧,卖得这样贵!”
小贩还没来得及冤屈,求岳一把拿起来:“这点儿钱你也还价?喜欢就买给你。”露生还要再说什么,求岳把那个光滑玲珑的瓶子放在他手上,“我送你的,第一件东西,不要拉倒。”
露生便不言语,眼看着求岳将一个银洋放在小贩车上,拉了他上楼去。
进了房间,露生才笑道:“我刚才就是诓他一诓,这东西怎么也得五块钱,卖这样便宜,只怕是假的——偏偏你最傻!”
金求岳愣住了:“那你干嘛不说?”
露生抿嘴一笑:“你送我的东西,再假也是真心,哪怕不用呢!我留着顽。”
金求岳傻笑起来——两人突然都觉得不好意思,低头看那个女人用的香膏瓶,样子十分精致,露生奇道:“这倒也不像假的。”
他打开来看,闻了又闻:“味道也正,是这个香味,怪事,真货怎么一块就卖?”
“是不是偷来的。”求岳在一旁扯淡。
露生更疑惑了:“要偷都是钱和首饰,这雪花膏又不值钱,还是新的,我看他车上好几瓶——谁偷这个?”
金求岳勾住他的肩,涎皮赖脸道:“你这么喜欢,明天我给你偷一车来。”
露生拍开他的手:“说了一万遍也不改!哪天能不听你说两句缺德话!”
夜深了,求岳凑在桌边,看露生一件件拆开衣服的里子,每件衣服里缝进一点钱。他看得新奇:“你这手艺绝了。”
露生点头笑道:“出门在外,免不了被贼盯着,刚说偷东西,我想着还是缝些钱在衣服里,万一丢了荷包也不打紧。过去走班子的人,都藏一点钱在身上。”
求岳瞧他飞针走线,度量道:“在上海也玩了好几天,等过了年,我们去北京吧。”
“北京……可是北平?”
“嗯,那里离东北近一些,要么去天津也成。今天在路上不是听人说天津在募兵吗?去那儿碰碰运气。”
冯玉祥正在天津招兵买马,金求岳模糊记得,历史书上对这个人的评价颇为正面,他比蒋|介石要来得靠谱。
露生道:“你真想当兵?我只当你是说着玩的。”
求岳回头看他:“露生,说实话,有时候我也希望历史会发生变化,如果不变,那以后南京会死很多人,叫做南京大屠杀。中国要等到1949年才解放,中间会打很多仗,死很多人。你老觉得我在骗你,可我说的都是真的。”
露生见他神色认真,也不与他争辩,只是笑一笑,又低下头去看针线。
他们都觉得迷惘,金求岳想,明明后来把这段历史说得凄惨无比,可是现在的上海,一点都看不出朕兆。
正说着,忽然外面传来喧哗,远远的一声惊叫,把两人都吓住。过了片刻,又一声,再接着便是许多人大喊的声音。
两人推窗向外看——远远地火光冲天,浓烟从城的另一端滚滚漫开,又漫入无尽的黑的夜里。他们将将听惯了这城市醉生梦死的逸乐声音,而各种声音都忽然停止,舞厅的小号,妓|女的笑闹,印度警察的嘶吼,都停下来,无限暴|乱的呐喊声淹没了一切,伴着通天彻地的大火,把黄浦江煮得沸腾起来。这一天是1932年的1月20日。





玲珑月 21|倾城
人们提起战争,往往只记得最血腥、最残酷、最无人性的那一章节, 而暴行发生之前, 总有许多力量推着它走到台前。大的战争有许多小的冲突来铺垫, 犹如大病之前有许多小的不适警醒着身体。
这是后人的看法, 后人的观点, 而对于1932年初的求岳和露生而言, 他们在短短的七天里, 深切感受到“乱世”二字的近在眼前。
如他们所见,日本人焚烧了上海的店铺和仓库,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挑衅国民政府。从他们望见大火的那一夜开始,整个上海陷入骚乱,而这场骚乱来得莫名其妙:日侨烧了中国人的工厂,又集结起来去游|行, 宣称中国人对他们进行敌视和排挤。
被焚的是三友实业社的仓库, 人们聚在旅店的大堂里, 议论纷纷。这间以蜡烛和毛巾起家的实业社, 一度在国内独领风骚, 谁想到竟会遭此大祸。众人都说,这一烧下来, 三友老板只怕跳江的心也有了。
街上一片混乱, 求岳和露生被堵在旅店无法外出, 店老板安慰他们:“没事的,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
情况并没有好转, 反而急转直下地恶化。到28日夜里,人们都听到日军的轰炸机从头上盘旋而过,然后是震耳欲聋的炸裂的声响,大量军舰在黄浦江上集结,还有航母正在开赴过来。
这座汇集了中国财富与金融的城市,在一夕之间披沥战火,真正触动了国人的神经——怎么敢打上海?这里多少洋人住着,好些外国使馆,日本人不要命了吗?
与遥远的东北不同,几十年里,上海的半殖民化使得人们一直认为它是一个安全地带,某种意义上来说,上海不属于那时的中国,它是全球淘金者的乐园,被各方势力所把持,官权贵富都扎根于此,张静江也在这里。大家都觉得,哪怕全中国都打起来,上海也不应当挨打,洋人的地方,要打也有洋人护着。
而战争永远比电影和小说来得出乎意料,它的剧情转折不需要铺垫。
大家先是观望了几天,有人还想着趁火打劫,露生这才明白,小贩所售的的确确是赃物,还有更多的赃物被廉价地叫卖起来。
没有人想贪这个便宜,市民们观望了数日,终于发现大事不妙,上海的混乱已非洋人的外交可以解决。无数人涌向火车站和码头,而码头根本无法行船,全是军舰。慌乱的人群像禽兽一样被军队赶来赶去,在街上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碰。中国军队和日军互相开火,难民们只有四处奔逃,却又无路可走,于是大家又只好退回去。
有家的人躲在家里,露生和求岳是无家可归的人,他们投宿的旅店于28日当夜就遭到轰炸,露生眼见旅店老板横尸在残破的楼梯上,忍不住恶心要吐,金求岳抓着他的手厉声道:“少矫情,跟我走!”
向哪里走?他们也不知道。他们随着奔逃的人群,抱头躲避天空落下的炮弹。很快地,他们见到了更多尸体、更多废墟。行李早就被挤掉了,露生什么也顾不上,只用力抓着金求岳的手,随着他一路狂奔。走到闸北,轰炸越发猛烈,炮弹在他们眼前炸开,每走一步都踏着残肢碎肉。忽然轰炸停了,天地一片寂静,又有无数的人从废墟里探头,大家又是一阵乱跑。
像是等着狩猎似的,又一架飞机过来,炮弹正撒在他们头顶上,大家都闭目待死,可炮弹好像被风吹歪了,落在别处,他们睁开眼,却有无数的碎瓦弹片锋利地削向人的身体。
什么也看不见,有些人还来不及睁眼,已经在烟尘里被削去了性命。
浓烟过去,露生再看自己的手,握着一只断手。
他脚下是尸体,头顶是滚滚的浓烟,而眼前全是人,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人,四面八方地喊着、跑着,有军人大声呼喊:“往北走!不要上街!往北走!”
露生呆立在原地,又有人推着他向前走,把他挤到路边,他握着那只手,心中是无法形容的恐惧与绝望。
金求岳死了,就这样死了,留下一只残断的手。他一瞬间发了疯,所有人都在向北去,而他掉头往南跑,心里什么也不想,他要找着金求岳的尸体,死也得死在一起。人群的洪流淹没他,踏着他没头没脑地向北涌动,露生抱着那只断手,滚到路边,这时候也忘了哭,他在从未经历过的可怖的场面里异常冷静而镇定,他把那只手塞在怀里,一步一步往回走,眼睛只盯着路边的尸体——怎么哪个都不是?
又有人推着他:“往北去!掉头走!”
露生躲开他的手,依然向南走。
他可能真是疯了,一阵一阵开枪的声音里,开炮的声音里,他怎么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露生!人呢?!露生!”
露生茫茫然抬头,有人一把拉起他,那人嗓子哑透了,烟熏火燎地吼:“傻逼吗?跟上来!”
他被他用力拉着,无从抵抗,一路穿过人群,不知是向什么地方跑,飞机又来了,他们一头钻进废弃的房子里,这大约是个饭店,还有许多桌椅翻倒在地上,玻璃全碎了。
他这才看清,拉着他的不是别人,就是金求岳。求岳一脸的灰土,整个人完好无缺,满面怒容:“操|你|妈叫你抓着我你他妈抓谁去了?”
露生犹觉自己是在做梦,掏出怀里的断手看一看,果然根本不是求岳的袖子,他的眼泪这时候才滚下来,半天才说:“哥哥,我以为你死了。”
金求岳更加暴躁:“我死了你就跑啊!怎么不跟着别人走?你往回走干嘛?”
露生噙着泪道:“我得找着你的尸身,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金求岳破口大骂:“傻逼玩意儿!老子叫你跟着你跟不住,逃命你都不会吗?白露生爷爷!有点儿出息,我死了你得活着给我报仇,懂不懂?”
他的怒骂被飞机的噪音打断,求岳啐了一声,按住露生的脑袋,两人一齐躲到桌子下面。无数灰尘落下来,残砖断瓦砸在他们头顶的桌板上,房子被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梁断了,砸下来,正砸在他们脚边上。
露生还在流泪,倒不是害怕,他一时大悲,忽然又大喜,眼泪怎样也止不住。求岳回头看看他,恼火地给他擦了一把脸。
“别哭了好吗?怪我,没抓好你。”
露生哽咽道:“是我不中用。”
“行了少来这套,蹲下别动,我估计待会儿还得有一波,咱们顶着这个桌子,到墙角去。”
这是参考了防震的安全知识,金求岳心想,地震都震不塌的三角区,轰炸的时候应该也是安全的。
他们俩顶着桌子,落定在墙角上,又一阵炮弹下来了,果然这里瓦片掉得少些。
外头响起枪声。
求岳睁开眼,看住露生,露生也看着他,炮火硝烟里,人的生离死别只在一瞬之间,他们差点就真的生离死别,幸何如之,现在终于又躲在一起,可不知道下一分下一秒又是怎样。
“露生,你一直觉得我在逗你。”他喘着气说,“你听好了,我现在说的所有话,都不是开玩笑,你要记清楚。”
露生点点头。
“我们得离开上海,要是逃命路上谁死了,另一个就得好好活着,你死了我给你报仇,我死了你给我报仇,知道吗?”
露生又点头。
“炸我们的是日本人,听见外面小鬼子声音没有?我要是死了,你不许哭,也不要管我的尸体,你要想办法逃出去,参军打鬼子,日本跟我们血海深仇,记住没?”
露生仍是点头。
金求岳看他许久,背过脸去:“最后一句,我喜欢你,我爱你,一直想干你,想跟你永远在一起。没了。”
露生还欲点头,忽然愣了。
又是一阵轰炸,飞机就在他们头上,他们能从房子炸破的窟窿里看到机翼的阴影,几枚炮弹落在前面不远处,尘土飞扬。露生忽然见金求岳回过头来,两片沾满尘土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嘴。
充满硝烟气味的长吻。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求岳吻了多长时间,他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吻的背后是一阵一阵枪声,飞机令人牙酸的马达声,妇孺无助的嘶喊和哭泣声,无数声音,织成纷乱人世的惶杂的巨响,像把时间也踏碎了。金求岳吻着他,活像下一秒,他们两个就再也不见了。




玲珑月 22|嘉定
淞沪危急,孙科的傀儡政府毫无悬念地原形毕露。1月30日, 蒋介|石电令全国, 号召抗日:“我十九路军将士既起而为忠勇之自卫, 我全军革命将士处此国亡种灭、患迫燃眉之时, 皆应为国家争人格, 为民族求生存, 为革命尽责任, 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决心,以与此破坏和平、蔑视信义之暴日相周旋。”
此即为《告全国将士电》。
慷慨的号令在广播里嘹亮地响着,自然也有忠勇之士请战,但募军的大门并未向平民敞开。对于自以为精锐的国军而言,他们其中的许多人自军校毕业,还怀着一颗保护弱小的心, 上阵杀敌乃是军人之天职, 何须手无寸铁的平民参战。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 也熄灭了之前一触即发的宁粤对峙, 军阀们还保持着起码的自尊心, 在侵略和侮辱面前先联合起来。一切战略都步入正轨,调度得当。在蒋|介石发表通电之后的三五天里, 国军第88师师长俞济时主动请战, 何应钦亦受命前往南京驻防, 并派兵增援沪上,追随率先奋起抵抗的十九路军,与日军展开正面对抗。
国军的装备并不精良, 与蓄谋已久的日军相比,更是仓促应战,身着单薄冬衣的战士们一面指挥民众撤离,一面与敌军交火。他们口中大声呼喊着:“我们是蒋光鼐部十九路军!不要留在这里!向嘉定走!往北去!”
而那声音时常为枪声所终结。
蒋光鼐所率十九路军的英勇与冷静,对敌时的沉着和无畏,令中外皆刮目相看,也让金求岳记住了他的名字。
混乱之中,人对于生和死都很快变得麻痹。数日激战中,人们已经不再恐惧,国军将士的抵抗给了民众信心,大家开始有序地撤离上海,或者进入使馆保护区。求岳和露生随着人群,徒步向嘉定走,好容易挤上一辆卡车,也不知道是往哪里开,而他们没有别的选择,拿出身上所剩无几的银钱,才跳上这辆破车。
到了嘉定,就不再像上海,这里是国军驻扎的前线,更有好些落魄的旅客,给这里添了热闹的气氛。小摊小贩不敢跟大头兵起哄,只对着旅客们漫天要价,一个馒头也要五角钱,这引发了旅客们的激愤。而金求岳不说什么,他和露生几天没有吃东西,剩下一点钱,全折进了肚子。
他出生在暴发户的家庭,对于商人的嘴脸毫不惊奇,露生见他就着凉水啃干馒头,心酸地笑起来。
求岳问他笑什么。
“我见你过去脾气很大,以为你吃不得苦。”露生说,“哥哥,是我眼浅,大事上你比我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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