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位置:首页  >  都市言情

玲珑月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白云诗诗诗
四点,四点,两点。
——10点,小。
房间里陷入极度安静,掉根针也听见的寂静。良久,叶汉拿起骰子:“认赌服输。”
求岳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不是赌赢的激动,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喜悦,跟输赢无关——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确信,望着露生,咧嘴傻笑。
露生抿嘴儿一笑,低下头去。
求岳看向杜月笙:“不知道杜老板是给我现银,还是给票据?”
杜月笙表情有些复杂,沉默片刻,微微一笑:“现银需从我银行取来,明日必定奉上。”向丫鬟道:“取我印章,叫师爷。”一面向求岳道:“不仅会将这三百万如数给你,通商银行,我也会加意安抚。只是希望金参议记住,我也有一份爱国之心。”
求岳这次是真的另眼相看了,他起身向杜月笙伸出手:“谢谢你,杜先生。”
一时师爷赶来,将文书写毕,露生见大事已定,微微把求岳的袖子一碰——杜月笙和王亚樵不是一种人,此时青目、转眼可能就翻脸,但江湖中人看重脸面,言出必行,有他这句话就够了。求岳亦知此处久留无益,拿了契书,向杜月笙重重地抱拳一礼,带了露生,掉头下楼。
两人转至楼下,楼梯两旁仍是手持明刃的帮徒,如来时一样,只是眼中都添钦敬之意,将出大门,忽然听身后脚步声急来,有沙哑声音唤道:“金参议,留步。”
回眸一看,居然是叶汉。
叶汉急匆匆追下楼来,手里不知攥着何物,沉默片刻,将手向前伸开,原来是那对白玉骰子:“叶某人说过这句话,谁能赢我,这对白玉骰子就是谁的。方才一见神技,令我目眩神迷,几乎把这件事忘记了。”
二人听得他言外之意,都驻足回身,果然叶汉道:“杜先生有句话让我问你,我自己也想问,白老板,你会听骰,是吗?”
一瞬间,两行帮众目光都如锐箭射来。
求岳和露生心中都是一紧,不觉挽起手来,此人面无表情,也看不出喜怒究竟——露生妙目凝视于他,不惊不惧地清声相答:“叶兄弟既然知道了,何必再问?彼此彼此而已。”
“我只会听单骰。”
露生嫣然一笑:“叶兄弟不差灵性,假以时日,三骰四骰也非难事,盗赌亦有道,所贵者非此小巧,小赌赌运气,大赌赌心境。”
叶汉沉肃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波澜。
杀气淡下去了。
“实不相瞒,我钻研这门赌术三年,自认为天下无敌,不料一山还有一山高,今天不服气也要服气。”他伸手推开大门:““能否冒昧问一句,白老板何处学来这个本事?”
求岳在一旁笑了:“我说是我教的,你信吗?”
“你比他差远了,你连单骰也听不准。”
“青出于蓝胜于蓝,我是随便玩玩,不像他玩得仔细。”求岳笑笑,心中陡然生出豪气——露生敞亮相答,他自然明白露生的心意,今天若是在这里露怯,以后也降不住杜月笙!当着一干青帮帮众的面,不慌不忙向叶汉道:“叶兄弟,没猜错的话,你是广东人吧?”
叶汉一口南腔,给人猜中并不意外:“我是广东新会人。”
“上海虽然是好地方,赌场却没什么真本事,出千扮鬼下流把戏。你要是真想在这条路上留个姓名,不妨回家去。”
“……回家?”
“回澳门去,会有高人跟你切磋。”求岳笑着衔上烟斗,“要是我没记错,这个人姓何,叫何鸿燊。”
他们在楼下说,楼上早有人报知杜月笙,又问:“当着咱们的面挖墙脚,不给他个脸色看?”
杜月笙“嗤”了一声:“脸色?他连蒋|介|石都敢给脸色,给我一个脸色又算什么?”
头目心中敬畏,擎着两眼伺候。
“此人非池中之物,眼前就是腾云驾雾的时候。”杜月笙托了烟枪,叫头目点着了,含了一口,半天才道:“他敢让蒋}介}石停征军费,我们要拦能拦得住?还不如结交了这个朋友。”向短榻上歪倒,横看烟枪,如横看剑锋:“此一时彼一时,总是刀口上舔血,教人小看我杜某人。岂能如王亚樵那等匹夫、只有蛮勇?今日教孔祥熙也派人求我,痛快得很!”侧目看手下:“叶汉动心了?”
那头目一笑,也不回答。
杜月笙也笑了:“操他妈的,鬼话迷心。”玉石烟枪向榻上一磕,金声玉振之响:“拿一万给姓叶的,叫他自去澳门,格老子倒是不信,我上海滩盘不下的金龙,穷乡渔村,倒能养出赌王?”
那头星月交辉,叶汉见金公子二人远去,只是怅然伫立。
求岳回首看看他,摸着脖子叹道:“可惜今天没戴白围巾。”
露生:“……这有讲究?”
求岳奸笑:“以后你就懂了。”步出杜公馆,才发现自己仍拉着露生的手,露生也是紧紧地攥着他,不由得低声笑道:“我觉得今天好爽。”
露生笑道:“我也是。”
两人豪气之余、心中有趣至极,远远见孔祥熙带着一干警察在路口等候,都觉意气风发。
——导演!给个《赌神》bgm!





玲珑月 121|繁花
朝天宫,金声门外, 一台香槟色的普利茅斯在满地秋叶中逶迤而过, 踏秋的行人瞧见车屁股上6666的车牌, 笑道:“这是金家的车子。”
“不是2333?”
“那是金大少的, 这一台是给白露生买的。”
陶嵘峥独坐银杏荫里, 南京今年秋气高爽, 银杏叶子早早地斑斓出色, 他仰看洁净的金黄扇叶,以及从茂叶里透出的一点润蓝的天,蓝得鲜艳,好像美人花钿上的点翠——这就是南国的秋色,北方的诗人说它“太淡太润”、仿佛不够豪气,而江南雅士知道它就是这样不动声色, 刚都在柔里藏着。
他远远地看见白露生下了车, 踏着满地碎金轻盈而来, 一身素色薄呢的长褂, 不见奢华, 然而被他文雅优美的步履走出了绸缎般的飘逸,人也干净、景色也干净, 陶嵘峥不知自己是看人、还是看秋色, 只觉得眼前这人是秋色的具象化和人格化。
听见脚步声, 才知露生已寻到背后,很熟悉的声音,不是戏台上的莺啼燕啭, 是男子温和清雅的语调,有些含笑的:“陶大哥真会寻地方,我成天守着这里住,倒没想过来这里走走。”
陶嵘峥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
露生见他坐着轮椅,一个佣人推着,自己接过轮椅:“我来伺候你们二爷,你自便玩去罢。”
陶嵘峥有些玩笑地摇头:“这要叫金大少知道了,恐怕他不高兴。”
露生抿嘴儿一笑:“他可不为这个生气——走罢!跟我还见外呢?今天小的来做二爷的车夫,您说哪里就是哪里!”
两人都畅快大笑,仆人自去朝天宫前的街市游玩,露生推了陶嵘峥,在宫城的长廊里缓步而行,看草坪上也有妇女带着孩童,三三两两地沐浴日光嬉戏。
“嵘峻在你这里,一向没添什么麻烦吧?”
“陶二哥又说外话。嵘峻是个人才,求岳提拔他还嫌不够快,唯独只恨一点——”
“恨什么?”
露生笑道:“恨他只有一个,若是你家有十个八个这样的贤才,就不必他一天到晚地张罗招聘了。”
小陶三爷在句容两年,是既做教授又做厂长,培养了一批专业尖兵。金总奉行“好用就要多用、一品万用”,刚收购的苏州丝织厂又把陶三爷扔去开荒了。露生背后便嗔怪求岳:“你怎么不近人情?总是苦事难事叫小三爷去做,他两年没回家过年了!秀薇在这里,孩子也没生——你叫人家怎么说你呀?”
把金总说呆了:“……这的确是我不对。”
于是把陶嵘峻的派遣书收回去了,倒弄得陶嵘峻满心失望,闹了几天,从山东发来一封电报,又来一封信,皆陶老爷所作,表示“金参议器重是我儿之福,男子汉当先有事业、再顾家庭,万望继续信赖我儿,不要为家庭琐事忧虑。”
金总:“那嵘峻你自己说吧,你想不想去?”
陶嵘峻喜滋滋的:“去去去!棉纺我都做烦了,正好丝绸纺织可以换换手。”
露生听了,无奈笑道:“既然这样说,给秀薇多带两个丫鬟——你们小三奶奶最是宽仁待下,去了好好伺候着,别不拿人家当主人看!”
丫鬟们都知秀薇友爱,是新女性,争先恐后地、最后选了两个过去。也不知是因为苏州气候好、还是家政人员热情高涨以至于陶三奶奶心情大爽,总之去了苏州没两个月,喜报过来,说秀薇怀孕了。
金总:“卧槽难道真是句容风水太避孕?!叫嵘峻继续努力,生十个八个再回来。”
把露生笑得捶他:“一年最多就一个!你当是生什么?还不快点儿准备礼物呢。”
陶嵘峥想起来还觉得夸张:“你们送的礼也太重了,又是汽车又是钢琴,秀薇不过是闲来会弹几个曲子,何必送那么贵重的英国钢琴?”
“其实本来是打算给置办个房子,叫嵘峻抢先一步,他自己先把房子张罗好了。”露生温柔一笑,“要是没有嵘峻、没有三友的这些老前辈,哪有今天的靡百客呢?有这个礼遇非是我们多情、实是他们份内应当。”
嵘峥有些愕然,旋即默然一笑:“难怪人人都肯为金家效忠,你们确实待工人很好。”
露生低头拂去他身上的落叶,“也是令尊和令堂开明,不嫌我们辛苦了爱子,若是哪日得闲,还请他们二位来南京坐坐。”
银杏枝条在他们头上柔软地摇曳。
“以前没跟你说过,我和嵘峻并非一母同出。我母亲早已亡故,父亲续娶一房,有了三弟——因此嵘峻小时候有些木讷内向。”陶嵘峥远望秋日洁净的蓝天,“虽然隔母,但我们兄弟三个情分是很好的,看嵘峻现在事业有成,人也健谈了,家里都很高兴。”说到此处,他望了露生一眼,柔声道:“我们家受你和金大少恩惠,实在不少。”
“二哥要是还这样说,那就是不把我们当自己人了。”露生俏皮地伏在轮椅上:“我可是把嵘峻当亲弟弟看的。”
陶家经营的酒坊,六月的时候也被银市崩盘所波及,消息传到苏州,秀薇赶忙为家里张罗现金补全亏空——怀胎五月的孕妇,怎经得起这样辛苦操劳?给嵘峻送饭的路上跌了一跤,几乎流产。两个金家的丫鬟见状不好,赶忙地报知白小爷。
露生气得把两个丫头训斥一顿:“陶家难道不是我们亲戚?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你叫三奶奶自己一个人忙前忙后?你们好大的胆子!”越说越怒:“说了好好伺候,平日待你们也不薄,把我的话都当耳边风?这一胎若是保下便罢,若是没有了,你们自领了身契出去,金家没有你们这样混账的人!”
丫鬟吓得跪下哭道:“三奶奶不叫说这事,说少爷小爷够忙了,那晚叫我们打点了钢琴和大衣服,预备送去当铺——她自己说闷了出去走走,谁知门口就摔倒了。”连哭带求地磕头:“小爷息怒,真的不关我们事。”
露生听说这话,一面气两个丫头脑子不转弯,陶家都典当钢琴了,还在那里傻乎乎地帮忙送当铺?另一面又是怜爱秀薇和嵘峻诚实、半点公款也不挪用。自己先从盛遗楼的账上拿了两万元,交与丫头:“先把这钱送去三奶奶那里,叫她安心养着,天大的事情还有我们呢,她是头胎,千万把孩子保住才是。”
求岳晚上听说这事儿,也说丫头傻逼,又叫公司汇了些钱到山东去,小小酒坊,这笔钱足够救命了。
事情就这样化解了,上个月,秀薇打发丫头送红鸡蛋来——还真给金总说准了,龙凤胎,两个宝宝都很可爱。陶嵘峻自己给取了名字,女孩儿早些,叫安生,男孩儿晚些,叫龙生。
在安龙厂的所有工人心里,安龙不是金大少一人的产业,是大家共同的心血,他们以安龙为荣、以靡百客为荣,更以身在江浙商团的领头羊里为荣。
这一年里安龙职工生下的孩子,许多都叫“安安”、“龙龙”,还有剑走偏锋叫“靡君”和“百利”的。
弄得金总很羞涩:“别这样嘛,老子很没文化的人,这他妈还给小宝贝命名了。”
没想过要搞这种洗脑式的企业文化,但真正的企业文化不靠洗脑创造,是员工发自内心的光荣感。他们目睹金厂长为税争仗义执言、又看见他为救市奔走忙碌,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成为像他那样的有为的君子。
所以还有人暗搓搓地给娃儿取名叫“如岳”。
金总:“……?”
这都是什么粉丝邪教?!
——老子也是有粉丝的人了!
露生想起来还好笑:“他说要给两个孩子做干爹,这两个月忙忘了,至今也没去看过,再过过,只怕孩子都会走了!”看看陶嵘峥:“都是一家人,我来见陶二哥,可不是为了听你来谢谢我。”
陶嵘峥明朗地微笑:“我知道,总是说这些钱财的事情,太过俗气。”从怀里拿了一本印好的戏稿:“咱们相识多年,若只是为了谢谢你,我是不会专程跑这一趟的,是你愿意把新戏先拿给我看,所以我一定要来见见你。”
“许久前就说我如果复出,一定为你单做一场寻梦。这话是我辜负了你,究竟几年过去了,没有为你演过什么。”露生抚着戏本,声调是很真诚的温柔:“因此我很想让你先看一看,跟你说说话。”
就在由夏至秋的这段忙碌的日子里,《越女剑》已经全本排演完毕,它是全然地忠实于苏昆传统、原汁原味地古韵,但也为了迎合当下短小精炼的潮流,如同电影那样、将故事凝练为三个小时的短剧。最终的故事是以越女和西施来做主角,两位美女最初争奇斗艳、都要做越国第一美人,掺和着东施在后面捧哏逗乐——这是一段娱乐观众的爆笑剧情;之后是越国遭遇国难,西施为救国毅然献身,越女咏唱“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这一刻她们不再是撕逼吵架的小姐妹,而是心心相连的越国儿女,这是一段催泪的剧情。最终越王问剑于越女,百万雄兵,终于复国,西施和范蠡有情人终成眷属,越女独携宝剑飘然而去,是观众最喜闻乐见的大胜利和大团圆。
陶嵘峥赞叹道:“虽然是从浣纱记脱胎而来,但和浣纱记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故事,这是从女子的视角来讲家国,小儿女的嬉笑怒骂蕴含着家国一体的壮志,尤其感人,这样的西施是活的、越女也是活的,不是干瘪的英雄美人——剑在越女手中,也在西施心上。”
露生不觉一笑:“你是懂我的。”
“唯有一点,吴王不算胡人,用‘静胡尘’是否有些不妥?”
“斟酌过这个,但戏剧用典若句句都考究时代,那么一个典也没法用了。”露生笑道,“咱们用典是为了引起观众的共鸣,艺术创作不是研究历史,情感是第一位的。”
陶嵘峥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良久,他温和地笑了:“露生,你和过去真的不一样了。”
露生娇俏地歪歪脑袋:“过去会怎样?”
“过去你会跟我生气,说我小瞧你。”
露生低头一笑:“过去是过去。”
他们转过金声门外,这里是吴王故去的都城,两道宫门,名为“金声玉振”,其实是有些恰合了手中的戏稿。不知吴王英魂是否仍在,如今吴越俱为一体,而后人站在吴王的宫殿里,想象他与越王当年争霸的故事。
世事千年,留下的唯有风雅传说,而遥想当年,又是何等令人感慨。
人生有时短如梦幻、有时又长如光阴,有些事情千年不改,而有些事情是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
“实不相瞒,陶二哥,你很像我过去的一个朋友。你和他一样,都看过我所有的表演,在戏曲上理解我、鼓励我。”露生推着嵘峥,轮椅轻柔地行过茂盛的秋草,细碎的摇落声音,“过去我不懂你们,有时常误会你们,所以在我真正地表演这出新戏之前,我想感谢你们。”低下头,他有些腼腆地笑了:“其实算不上感谢,我只是有些话很想说出来。”
嵘峥凝望他:“那位朋友呢?”
“不在了,去了很远的地方,有人告诉我,他现在过得很好,只是不会再和我见面。”露生说着,神思有些飞远了,半黄的银杏落在他鬓边,像天成的一个点缀,“他对我最热情的时候,就是我在台上表演的时候,而我和他谈别的事,他就总是兴趣缺缺。我小时候不懂事,为这个吵过、闹过——其实对你也是一样,你总是缠着我说戏,却不问我别的。”
陶嵘峥笑了:“跟你谈别的,太俗了。”
露生也是莞尔一笑。
“现在想想我明白了,我和他其实是两种人,他是一个知世故而不愿世故的人,想要在戏曲里追求人世里没有的纯净;而我是个愿意投身红尘的人,我的戏就是我的人生,我不想躲、不愿躲、更愿意轰轰烈烈地活过一场。”
陶嵘峥听得出了神,这是他自己,但又不像他自己——但他明白露生要说什么。
也许他们是背道而驰的两种人,但唯有在艺术上交汇过的这一瞬,也是值得怀念的美好。人生萍水相逢,也许有擦肩而过的遗憾,但回头看看,何尝不是人生得幸的温存呢?
“我这一生呀,跌跌撞撞地,总觉得自己吃了苦,其实一路走来,贵人良多。”露生轻轻侧首,拂去鬓边的落叶——不知为什么,他有些不由自主的泪意涌上来,思虑许久,他柔声问他:“陶二哥,你并没有爱过我,对吗?”
嵘峥不料他突然问出这话,亦是长久的沉默。
静谧的秋风从他们肩头吹过,远远地游人谈笑声送来,只让静谧更生静谧,也有恍然如隔人世的遥远感。
——这句话是露生从未问过,他也从未想过,他看他如看月下之湖、云端之花,是纯粹的欣赏和喜爱,即便想要放在手中,也是但愿它洁净不染红尘的心情。陶嵘峥心中默道,如是你在我身边,也许不会像今天这样好。
他是有一些恍然如梦的心情,身在梦中不知梦,这么多年,他以为白露生不懂他,原来不懂自己的是自己。
低下头、又抬起头,他笃定而温和地答他:“是的,说爱是曲解了我对你的感情。我是珍惜你的才华,并不是对你有爱欲。”
轻轻地,他握住露生的手:“这话就算我说了,别人也不会信,伯牙子期、世间知音难觅,但知音并不一定是爱侣。”
露生怔怔地看着他,其实梦早就醒了,醒来是比梦里更美更好的时光,今日辞别旧梦,不恨旧梦,是由衷地感激它。
感激年少时光、得遇知音,感激错爱一场、方知真情如何,感激人生即便给我们一条弯路,但它终究繁花多于荆棘。
他的眼泪终究没有掉下来,化成柔和而温热的笑容:“陶二哥,其实我这一生,并不坎坷,别人没能得到的,我都有了。”




玲珑月 122|亮剑
露生从朝天宫回来,天色渐渐暗了, 彩霞满天的好黄昏, 他披霞而归。进屋见求岳捧着一本《战国策》在看, 心中不免惊讶, 再伸头一瞧——呵!小孩儿图画书!上面正画着范蠡献西施, 还画得挺精妙。
金总捂了书道:“干嘛鸭!这是我的书!”
露生也不戳破他, 抿嘴儿一笑, 伏在他肩上道:“你如今倒有心思看闲书,法币的事情都忙完了?”
“搞定啦,反正我的任务是完成了。”求岳捏捏他的脸:“能说的任务、不能说的任务,反正老子都圆满达成。外汇差不多意思意思就行了,孔祥熙应该没问题的。”
在上海一场豪赌,回来之后孔部长是赞不绝口, 不过“为安定计, 此事还是不要向外说的好。”
金总明白他的意思, 毕竟吃喝嫖赌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低调就低调。杜月笙说话算话, 第二天真送了三百万去财政部。孔部长很会做人,虽然没有让他名列央行理事的备选名单(这种文盲列进去也没有鸟用), 但“公推”他进入了银行联合会, 挂了个闲职。
杜月笙非常开心。
金总觉得这一点王亚樵真的要向老杜学习, 知足常乐,有些事情就是眼不见心不烦——但话又说回来,为名利奔走的小人, 又岂能懂得忧国忧民的如沸之心?
夏虫不可语冰,蜉蝣不知椿之寿。
这一段时日金总暂且放松了疲惫的狗腿,在家里浪荡休息,露生倒比他忙些,因为要给新戏的表演预定舞台。这场演出不仅是苏昆艺人的共襄盛举,还邀请了俞振飞和周信芳加盟助威。周信芳答应扮演越王,俞振飞则扮演伍子。
——为法币改革献演,也让这场《越女剑》有了别样的激情和意义。
此时露生把头歪在求岳肩上,从他指缝里偷看西施的绣像,金总给他看得不好意思,干脆松开了手:“你演的故事,我不能不懂啊,勉强学习一下呗。”
“所以就看这个?”
“戏本太深奥了又是诗又是词的……真的看不明白。”金总掩面道:“抱歉,你老公我真的文化低。”
绘本还是承月给他师爹找来的,吃了好几个大白眼,金总不跟小狗逼计较,心说小兔崽子跟谁翻白眼呢?你爹我就是看图画书也踏马能领会精髓!
主要也是戏本太复杂了,根本分不清哪段词是谁唱的,光写个“贴”、“旦”,看个鸟啊——所以还是看小人书津津有味,金总自己拿铅笔在画上给露生的越女标记火柴人。
一笔一画,是有些傻气的柔情。
露生想起他在上海的时候看“说岳全传”,心头涟漪似地波动——其实懂与不懂又有何妨?有这份心就足够了。
柔情满怀地,他低声道:“哥哥,你是不是怕人说你不懂——”
1...7980818283...96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