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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书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文简子
“邯郸君既知我名拾,难道不知何为‘拾’?我是秦将军伍封从大火里捡来的孩子,你凭什么说你是我阿爹!你养过我吗?你打过我,骂过我,教过我吗?你连个名都没给我取过!”我大吼着一把甩开赵稷的手。
“我有,你兄长名藜,你名……”
“别告诉我!”
赵稷的面色在我的怒吼声中僵住了,他也许根本没想过我这个女儿居然会不认他,居然没有跪倒在他脚边哭着喊他阿爹,反而横眉冷对地站在他面前,对他高声怒喝。
“我是没有教养过你。伍封把你养得很好,蔡墨把你教得很好,所以,你应该知道你今日该恨的人不是我。”赵稷盯着我的眼睛,原本激动的声音一点点地冷却。
“我知道我该恨谁。可你呢,你又对我做了什么?齐国临淄、宋国商丘,你为了报复赵氏,一次次地把我往死路上推。你为陈恒出谋划策的时候,你想过我是你女儿吗?我如果死在齐国,就是我该死,就是我没资格作你邯郸君的女儿为你出生入死,对吗?今日,你假惺惺地给我做了这餐‘子归’,你心里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赵稷听了我的话,凤目里满是怒气:“你的父亲在你心里就如此不堪?这世上就只有他赵无恤才值得你为他出生入死吗?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也太让你娘失望了!”
“你别提我娘!”我低下头,十指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邯郸君,十几年前,鲁国公输宁曾为智氏修建了一间关押取血药人的密室。这药人也许是就是阿藜,你若能找到他,你我之间再谈到底是谁让阿娘失望!”
“阿藜……”
“对,阿藜。邯郸君以为他死了,对吗?所以这些年,你就心安理得地躲在齐国,躲在陈恒背后。可我阿娘信他还活着,我信他还活着。药人若真是阿兄,你且想想他盼了你多少年,他被人取血挖肉的时候又叫了你多少声阿爹!你配做我们的阿爹吗?你根本就不配!”我抹了一把脸上没出息的眼泪,转身夺门而出。
泪水迷眼,脚步踉跄,才冲出大门,人就一头撞上了两个人。
一朱一青,那朱衣的被我撞翻在地,还欣喜地冲那青衣的喊:“嘿,陈爷,是我家姑娘哩!”
赵稷来了晋国,陈盘也来了晋国。赵鞅病了,晋侯要死了,这新绛城就变得谁都能来了。
赵稷来得隐秘,但陈盘这时候入绛又是为了什么?
我这头还在揣测陈盘入绛的目的,智瑶那头却已经派人邀我赴宴,而宴席招待的正是齐国陈氏世子陈盘。
夕阳落山,暮鸦掠空,咿呀摇晃的马车在智府家宰等待的目光中停了下来。
我迈下马车,抬头望着银红色暮霭下高大的府门。这两扇黑漆大门对我而言就犹如黄泉之门,一脚迈进去身子自然就冷了半截。恐惧由心而生,想要克服,却根本无法克服。
赵鞅自卫国一战后已渐渐失去了对晋国朝局的掌控,智氏一门宗亲正由上而下一点点地蚕食着原本属于赵氏的权力。赵家的太阳已经落山,智瑶离云端只差一步。而被智瑶这样的人惦记着,算计着,如履薄冰已不足以形容我现下的窘境。
老家宰看不到我心里的恐惧,他一路叨叨着领我走过长桥,穿过厅堂,来到昔日我第一次拜见智瑶的地方——那间诡异的,嵌满铜镜的光室。
老家宰入室替我通禀,我垂手立在廊道里。
一道青竹帘。
帘外,夜幕低垂,天光散尽;帘内,明亮如昼,乐声喧天。
透过竹帘的缝隙,我看不清席上的人影,只看见筵席中央四座一丈多高的青铜树形大灯,灯座无华饰,灯盘之上铸有青铜狩人,狩人手持利剑似乎正在追杀灯油中仓惶逃命的猛兽。猛兽仰头**,口中火舌跃动。墙壁之上,铜镜之中,亦有几百条火舌不断吞吐。
隔着一道道竹影,剑影、兽影、火影在我面前不断幻化。火光一闪,仿佛随时就会有火兽从墙中扑跃而出,将一室之人拖入镜中吃个干净。
“巫士,家主有请。”老家宰掀起竹帘,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脚踏进了灯火通明的炼狱。
穿过众人的目光,穿过舞伎们手中翻飞的彩翎,此刻,今晚筵席的主人正坐在锦席之上侧着身子同自己的儿子轻声说着什么,见我来了,他抬手将乐声停了下来。
“巫臣来迟,请亚卿恕罪。”我上前抬手告罪。
智瑶坐在他红锦绣凤鸟纹的丝席上没有说话,只用白得发灰的食指一下下地击打着丝席上凤鸟的脖颈,由我在众人的目光中抬手躬身站着。我这两年一直避火般避着他,他的召见,我十次总有七次不来。今日来了,怕是第一关就难过了。
“巫士今日怎么肯来了?是想不出什么新奇的借口再来推拒我卿父的邀约了吗?”智瑶没有说话,说话的是他身旁的智颜,少年公鸭似的嗓音又浊又哑,听来颇为刺耳。
“小巫惶恐!此前不便入府,实是受公务所累。奉旨使秦半岁,如今又有南郊禘礼(1)……”
“好了——巫士迟来已是扫兴,还说这么多堂皇话做什么!是要彻底坏了吾等的兴致不成?”智瑶冷冷地打断了我的话。
“巫士,着实扫兴。”智颜端着酒樽看着我,一副要看好戏的模样。
“哈哈哈,哪里会扫兴。智卿不知,热火灼身之时,见到巫士这样冰雪似的儿郎,再听他讲几句冷淡的堂皇话,才叫真情趣,好兴致呢!”困窘间,一个清朗中略带娇糯的声音忽的响起。我微微侧首,说话的正是一身朱红色丝绢长袍的陈盘,他噙着笑坐在智瑶右下侧的一张长案之后,手里勾着一个绝色的乐伎,身后坐着一众点头应和的齐国随臣。他见我转头看他,左眼一眨,朝我飞来一个媚眼。
智瑶的眼神在我和陈盘之间转了一圈,笑着道:“陈世子可真是没饮酒就醉了啊!我晋人神子可不是你们齐国雍门街上的粉人。”
“哈哈哈,巫士玉骨天成,神人之貌。的确是盘唐突了,还望巫士恕罪啊!”陈盘煞有其事地出席予我一礼,我亦转身回了一礼。
智颜见此情形正欲开口,却被智瑶拦了下来。
“巫士入座吧!”智瑶道。
“谢亚卿。”
“起乐!”绷着脸的智颜双击掌,东墙脚下的乐师们又开始吹奏起遥远东夷迷乱人心的乐曲。
晃眼的灯火中,我此刻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低头坐着,在他的身边是今夜筵席上最后一个空位。
我僵立着,迈不开脚。酒席上那些无聊的,探究的,戏谑的目光又齐齐聚在我身上。幸在,幸在他不看我。
“巫士,请入席。”婢子摆好食具,小声催促。
我硬着头皮绕过长案走到他身旁,没有叫我思念而又害怕的熟悉味道,刺鼻的酒味随着身旁之人沉重的呼吸声扑面而来。
他喝酒了?醉了?智瑶在,陈盘在,这样的场合他怎么会把自己灌醉?
不,不要管,他如今就算喝醉了也与我无干。
我心里又酸又痛地想着,伸手去捏案上的耳杯,怨那侍酒的人将酒盛得太满,手一晃便撒了大半。酒液蜿蜒顺着案几上的纹路向他流去。我心一慌,连忙起身去擦,冰凉的手背碰上滚烫的手指,他一动未动,我如遭火炙。手,终是回来了,眼睛却不自觉地朝他望去。这一望,便落入了一双被酒气薰红的眼睛。
那眼睛的主人皱着眉头看着我,我心中一突,又慌忙转过头来。
抱笙的乐师摇晃着身体,美丽的舞伎抱着翠色的小鼓在我面前边敲边舞。我盯着舞伎涂满丹蔻的手指,耳朵里听到的却只有粗重的鼻息和闷在胸腔里的咳嗽。天哪,他到底喝了多少酒,怎么连鼻梁都红了?
身旁人的视线叫我如坐针毡,手放在案上,垂在身侧都觉得不对。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小婢捧了一方凝如血,冻如脂的鸡血玉棋盘朝我走来。十二颗黑白两色的玉制棋子,六根象牙雕的博箸(1),正是贵族们平日斗酒斗钱时爱玩的六博棋。
“巫士,家主请您玩博戏。”小婢捧着棋盘恭声道。
“六博棋?”我捏起一根象牙雕花的博箸看了一眼,无恤身后的剑士首已经急得扑了上来:“巫士——”他按住我的手,一脸惊恐。
“阿首!”无恤开口,剑士首刚张到一半的嘴立马就合上了。
怎么了?我拿眼神询问剑士首。
首皱着一张脸,有口难开。





竹书谣 第296章 长夜未央(五)
此时,乐曲已停,舞伎鱼龙而出。智瑶穿着他明紫色的宽袍半靠在案几上,座下之人的一举一动全都落在了他嘲意满满的眼睛里,“巫士可会玩博戏?”他转着手中食箸,笑着问我。
“在太史府时,曾陪师父玩过几把。”无恤一脸漠然,剑士首一脸焦急,我知道这棋盘之中另有玄机,却也只能如实回答。
“太史墨可是我晋国的博戏高手啊!”智瑶一挥食箸,示意婢子将棋盘摆在筵席中央,“都说棋局如战局,陈世子今日已在智某府上连赢了四人,杀得我这方棋盘都滴了血。怎么样,巫士可愿为某下场一战,替晋人挽回一点颜面?”
晋人的颜面便是晋国的颜面,棋局的胜负便是齐晋的胜负。他把话说到这份上,根本就没有给我拒绝的权力。
“巫臣敬诺!”我蹙眉应下。
“哈哈哈,大善。陈世子,请吧!赌注不变,某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再赢一局。”智瑶拊掌,对陈盘大笑。
陈盘推开怀中的乐伎,也笑呵呵地站了起来:“那盘就请巫士不吝赐教了。”
透着斑斑红痕的玉制棋盘被摆在了四座青铜树型灯的中央,簇簇涌动的火苗将我与陈盘团团围住。屏风前,盲眼的乐师双膝一盘,架上五弦琴。琴音起,二人一礼,隔着棋盘坐定。
“我的好姑娘,手下留情啊!”陈盘摆好六棋,噙着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寺人毗惯有的娇嗔。
我瞪了他一眼,专心摆开棋局。
六博棋,双方对战,每方六子,五子为散,一子为枭,枭可食散,散可化枭。棋盘之上又有博道,道中有生门、死门,相生、相克之法。
棋局如战局,这一点智瑶没有说错。但也恰恰因为这一点,让我不喜六博之术。人生已有太多阴谋杀戮,又何必再在棋局上厮杀。既是厮杀,又怎能挂上游戏玩乐之名。
陈盘这厮看似顽劣,却深谙布局之道。他精明算计,杀伐果断。我疲力招架,不到一刻钟便输了。
“巫士承让了。”陈盘赢了棋,坐着同我行了一礼。
“陈世子,果真好棋艺。”上座的智瑶见我输了,一甩大袖,高声喊道:“来人,给赵世子把酒满上!”
“唯。”侯在一旁的寺人即刻从青铜大方彝里舀了满满两大斗的椒浆倒在无恤的酒樽里。
“小巫输棋,这酒合该小巫来喝,不用赵世子代劳。”
“愿赌服输。”方才还与我默默对视的人不等智瑶答话,仰头就将一樽火辣辣的椒浆全都喝进了肚里。
“好,给赵世子再满上!”智瑶一抬手,寺人又来斟酒。
这是做什么?我眼看着脸红到脖子根的无恤又往喉咙里灌了一樽烈酒,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滋味。
“啧啧啧,这可已经是第十樽了。今日筵席之上独赵世子一人可尝尽天下美酒,盘下棋下得口干舌燥,想喝上一口都难啊——”陈盘说完凑到我耳边,咬着耳朵道,“不管姑娘是真输,还是假输,盘都要替郑伯谢谢姑娘了。”
郑伯?这棋局同郑国又有什么关系?
椒浆性冲,无恤连饮了三樽后已垂下了头。他血红的额上两根被酒气激起的青筋在我眼前一凸一凸地乱跳。愿赌服输……他和智瑶赌了什么,值得这样豁出命去拼酒?
“五局连败。赵无恤,这最后一局不如你自己上吧?你若输了,郑国的事你就别管了。”智瑶见无恤醉酒,两瓣涂了血似的红唇一直带着难掩的笑意。
无恤扶额粗喘了两口还未及答话,剑士首已匆忙往前跪了两步,俯身道:“禀亚卿,我家家主已不胜酒力。这最后一局,可否等家主明日酒醒再与陈世子对弈?”
“嚯——我智府的筵席哪容得你赵府一个下士说话。你既如此忠心,那就由你来下这一局。他赵无恤比我智瑶贤良,明日酒醒定也不会怪你误事。来人!”智瑶说完即刻有人来拖剑士首。
剑士首慌得手足无措,忙叩首道:“鄙臣不通棋艺……鄙……”
“亚卿——”一脸绛红的无恤与我异口同声。
我回头看他,他抬眼看我,视线交汇便无需言语。我抬手对智瑶道:“亚卿,最后一局还是让小巫来下吧,别叫此等粗鄙之人平白丢了我们晋人的颜面。”
智瑶看了看陈盘,又看了看无恤,身子往后一挺,笑道:“好啊,那郑伯这个夏天是哭着过,还是笑着过,就全看巫士这局棋了。”
投箸,行棋,立枭,吃散,六博之术全在运气与布局。
我方才那局心不在焉,这一局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小心布局,步步为营,心里急着想赢,可偏偏运气怎么都不如陈盘。
陈盘一连吃了我两颗散子,不由眉开眼笑:“晋人皆唤巫士为神子,今日天神怎么忘了照拂自己的小子了?莫非——天神也知道巫士替赵世子行的不是义事,更非‘孝’事?”他说到“孝”字时,故意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捏着手中博箸,垂目道:“话多的人运气易散,陈世子若想赢就闭嘴吧。”
“不怕不怕,盘一贯好言,也……”陈盘话没说完,我已经一把投出手中博箸,三步开外的寺人高声唱到:“五白——”
投得五白,即可吃掉对方任一棋子。陈盘眼见着我拿走他新立的枭棋,嘴巴张得能吞下一个鸡蛋。
行棋,投箸,我连设杀局,一口气吃了陈盘三子。最后一投,我若再得五白,他便输了。
“投吧,我就不信,你还能再得五白。”陈盘摸着自己最后一颗枭棋,尴尬笑道。
我随手投箸,寺人再唱:“五白——”
“天神的玩笑开不得,言多必失,陈世子可记牢了。”我微笑着拿走陈盘余下的所有棋子。
陈盘趁乐师一曲未完,一把按住了我拿棋的手:“姑娘舍不得叫赵无恤喝酒,就舍得叫郑国黎民遭受战火屠戮?”
“晋侯大疾,晋国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兵伐郑。你回头让郑伯礼让一番宋公,又何来屠戮黎庶的战火。自己搞不定的事,休来赖我!”
“我赖你?好啊,你今日赢了我,可要害死赵无恤了。”陈盘古怪一笑,转身对智瑶道:“盘输了,待盘回齐,定将智卿之言转告家父与君上。”
“好,很好。”明明赢了棋,智瑶的脸色却不大好看,他盯着强坐起来的无恤,挥手道:“来人啊,给赵世子再满三樽烧酎。”
椒浆换烧酎?我这不是赢了吗?为什么还要灌他!
“亚卿——”
“巫士方才这一局可是不费一兵一卒、一车一马就替赵氏赢了至少两座城池。这样的喜事,难道赵世子不该饮酒庆贺?满上,不,换大杯来!”
“我说了吧,你让我一局多好。现在,他可惨了。”陈盘一耸肩,荡回了自己的座位。
无恤案上的青铜樽被人换成了水晶大杯,斟酒的小寺人一手倒酒的好工夫,清冽的酒液直逼杯沿。
“谢……亚卿赏酒。”无恤端起烧酎狂饮了半杯,可烧酎辣喉,他腹中又满是酒气,一口没咽下去,伏在案上狂呕起来。
相识多年,他在我面前永远是那样的游刃有余,无所不能。他的困境,他的落魄,他所受的羞辱一星半点都不愿叫我看见,可现在他却在我面前吐得如此狼狈。
剑士首慌乱地处理着案上的秽物,小婢子端来清水予他漱口,倒酒的寺人舀了一大勺的烧酎慢悠悠地将他面前的酒杯再次盛满。
“棋是子黯帮世子赢的,世子也赏一杯美酒给子黯尝尝吧!”我伸手去端案上的酒杯。
他一手擒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端起盛满的酒杯:“我没事,你坐下。”他抬眼直直地看着我,那眼神撞进我的心头,叫我胸口蓦地一痛。
我替晋人赢了棋,却叫智瑶输了城。
智瑶很不高兴,他把他的不高兴全都挂在脸上
智世子颜坐不住了,他在他父亲不高兴的脸旁说了几句话后,站起身来冲陈盘道:“陈世子,颜听闻世子手下有一家臣人称‘义君子’,使得一手好剑。可否请他为在座各位展示一番剑艺,以助酒兴?”
“当然可以。”陈盘输了棋并不见恼,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颜以为,一人舞剑难见剑术之妙,我晋国赵世子亦是侍卫出身,不如来一场比剑?”
“家主酒醉,如何能比剑?”无恤在场的另一个家臣惊呼。
智颜笑着步下筵席,走到无恤案前:“赵兄当年可是一招就打跑了蔡人。这才当了几年赵世子就不会用剑了?喝了几口酒就怕了真剑士?棋要巫士给你下,难道剑也要巫士替你比吗?”
“世子——”我瞪着智颜低声喝道。
“哦?难道巫士真的想与陈逆比剑?”智颜呵呵一笑,正欲与我搭话,无恤已提剑踉跄站了起来。
“家主!”
“哈哈哈哈,有意思了。”智颜大笑着站了起来,转头冲宴席左侧兴奋喊道:“‘义君子’何在?上场与赵世子一较高下吧!”




竹书谣 第297章 畏子不宁(一)
陈逆此时就坐在陈盘身后,整场筵席陈盘左拥右抱玩得高兴,他只默默地坐在灯影里,仿佛这里一切的热闹都与他无关。但这会儿,整个筵席上的人都把目光聚集在了他身上,陈盘亦看好戏似地看着他。
陈逆起身跪地一礼,抬手垂目道:“逆三日前负伤,不可持剑。望智世子恕罪!”
“负伤?”
陈逆不语,只垂目跪着。
陈盘睨了他一眼,转头拍着大腿对智颜朗笑道:“哎呀呀,我怎么把这回事儿给忘了呢。智世子千万见谅,三日前,盘与义兄到城外食坊吃鱼,门还没进去就叫个冒失鬼给撞了。义兄为护陈盘,手腕伤到了,不可持剑,万不可持剑的。”
陈盘言辞夸张,可只有我知道嘉鱼坊外陈逆根本没有受伤。他冒着得罪智氏的风险当面拒绝智颜,只因为他是坦坦荡荡的真君子,他敬重自己的对手,也敬重自己手中的剑,乘人之危之事他绝不会做。可是,这世上终究小人多过君子。
智颜被陈盘所拒,回头又见无恤垂首立在那里似已大醉,于是嘴角一扬,低头解下自己的佩剑,走到无恤面前道:“既然‘义君子’有伤在身,那颜就斗胆请赵兄赐教了!”说完,他竟不顾无恤醉酒怔愣,抬手敷衍一礼。礼毕,拔剑就砍。
我与剑士首齐齐吸了一口冷气。这哪里是比剑,这分明是要杀人啊!无恤纵使剑术再好,此时连剑都拔不出来,如何能与他相抗?智颜意在羞辱无恤,又岂会手下留情?
无恤被智颜逼得一连退了数步,左右闪避,袖口、衣摆还是不免被砍出了数道破口。
高阶之上,智瑶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光室之中,惊呼声此起彼伏。
剑士首冲出筵席跪在地上朝智瑶拼命叩头,智瑶噙着笑看着场中全无公平可言的比剑,一抬手就将一只青铜酒樽重重地砸在了剑士首的背上。
无恤的背撞上了厅中的梁柱,整个人斜摔进乐师群中。
惊慌的乐师们抱琴搂笙一哄而散。智颜挥开人群举剑就刺,无恤这时才勉强抽出剑来反手一格。得意洋洋的智颜不料想无恤还能反击,脚步一滑险些摔倒。无恤酒醉,猛力一格,手中长剑竟脱手而出。智瑶身旁的酒侍见长剑从天而降,头一缩,将一勺热酒全都淋到了自己脚上。
“你!”智颜见无恤的剑正砸在父亲智瑶脚边,气得举剑又朝无恤胸口削去。
无恤长剑脱手,只能挥袖退避。可他脚步虚浮哪里能避开智颜的频频攻击。左臂受伤,右臂随即也染了血,青黄色的蒲席上撒落串串鲜血。
“我输了。”无恤握住受伤的右臂蹙眉认输。
智颜却似没有听见,挺剑向他左胸疾刺而去。
那一瞬间,我想也没想已飞身朝无恤扑了过去。
“铮——”两剑相交,陈逆挡在了我身前,手中三尺长剑将智颜逼得直退了两步。
“智世子,比剑需识度。”他收剑入鞘,沉声说道。
“颜儿,赵世子既已认败,你这样胡闹成何体统?”座上的智瑶持杯轻喝。
“赵兄认输了吗?那是颜失礼了。”
厅堂之上,赞誉之声四起,智颜收剑入鞘,脸上得意的笑容难以抑制。
“你快去吧,他走了。”陈逆低头凝视着我。我回头,身后的人已消失在灯火尽头。
夜深沉,偌大的一轮红月悬在半空之中,长街上空荡荡的,我茫然四顾,这才明白原来放下一个人不是放开他的手,避开他的眼就可以的,心还系在他身上,人又怎么逃得了?
远处,在月亮孤寂的影子里,系着我一颗心的人正扶着土墙吐得厉害。
他痛苦的声音被压得很低,但寂静的夜又将那声音放得很大。我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看他吐尽了,直起身子继续往前走。他时走时停,漫无目的地在夜半无声的长街上游荡。
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敢靠近,亦不敢离去。他温热的血滴在我脚下,他月光下长长的影子就游移在我身旁,可我除了陪伴,全然不知此刻的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他痛苦的源泉,我痛苦的源泉都如这扯不碎、叫不破的黑夜让人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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