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文简子
无恤对我的痛苦和纠结一无所知。他是高兴的,因为我终于对他避无可避了。
“你不用一样样收拾了,回头我让人把这几只箱子都搬过去好了。”无恤按住我整理巫袍的手。
“我只在赵府住一个月,卿相病好了,我就搬回来了。”我挪开无恤的手,装作不经意地问,“你之前说要进宫问师父一些事,问过了?”
“你师父年纪越大,嘴巴越紧,才问了两句就给脸色看了。有些事还得我自己去找答案。”无恤一撩下摆在蒲席上坐了下来,“你呢?太史可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让我尽心照顾卿相。我去秦国的时候,有人对卿相的吃食动手脚了?”
“一个庖厨里的杂役在鱼汤里下了毒,幸好卿父那日没喝。”
“是谁的人?”
“死无对证了。府里现在人多手杂,我实在不太放心。”
“不管是谁的人,既然失败了一次叫你们有了提防,想来就不会再在吃食上动手了。”
“杀人容易防人难,我在明,敌在暗,防不胜防。不过,幸好现在卿父有你照顾,我下月去代国也放心些。”无恤看着我舒眉道。
“你又要去代国?还是去见伯嬴?”我起身从箱子里另捧了几套夏衣放在蒲席上。
“去和代君商讨马匹交易的事。”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他道:“你现在就想甩掉姮雅母家的牵制?”
“难道还要被几匹马栓一辈子不成?代国水草丰美,马匹健壮,等我有了代国的马匹,那穿豹裙的老头就没什么可以威胁我了。他昔日的族人如今都已在我赵氏的封地上分散而居,他们要服从的是各城城尹的命令,而非一个垂垂老矣的族长。将来这些狄人若能老老实实地替我养马,自然能在晋国安居。”
迁族散居,分威散众!
这就是我爱的男人,多么聪明而可怕的男人。
赵鞅命他迎娶姮雅是为了得到狄族在北方的马匹,而这几年无恤却利用姻亲关系将北方荒原的狄族悉数迁入晋国,分散而居。这看似是施恩,实则既占领了他们原本在北方的土地,又将一个部族吞入腹中,蚕食殆尽。一招兵不血刃的计谋,既得了土地,又得了人力。赵氏有他在,岂能不兴。
“这是你早就计划好的?”我问。
“嗯,只可惜比计划的多用了两年时间,叫你对我失望了。”无恤捏住了我的手。
我没有对你失望,挡在你我之间又何止一个姮雅……我避开无恤温柔的眼神,抽出手来假装忙碌地收整自己的衣物佩饰:“你此前已去了代国很多次,代君不同意与你做交易?”
“代君宠爱家姐,自然不会不同意。只是……呵,不说了,这些事我自会解决,你就别操心了。这个你也要带?”无恤身子往前一倾,抓走了我放在巫衣上的白色绫布。
“还给我。”我朝他伸出手去。
“不要。”他抓着白绫,墨玉似的眼睛在我胸前一扫,戏笑道,“其实,你就算不裹白绫也看不出来什么,何必多次一举呢?不如,带几件贴身的小衣,那件水红色的就很美。”
“你……”我不自觉地顺着他戏谑的视线往自己瘦小的胸口瞧了一眼,对面人的嘴巴一咧笑得越发放肆。
“你爱看不看,我就爱裹成男人模样!”我脸色一沉,扑上去夺他手里的白绫。
“不许带,捆着这东西喘气都难,早晚我都要给你烧尽了。”无恤见我来抢,故意将手举得老高,我扑来扑去只弄得自己气喘吁吁却沾不到一点白绫的边。
“你喜欢就送你了,反正我还有!”我冷哼一声,放下手来。
“真的送我?比起绢帕,我倒更喜欢这贴身之物……”无恤笑着将白绫凑到自己鼻尖,启唇轻轻一咬。
我盯着他迷人的唇瓣,昨夜旖旎的画面倏然蹿上心头,热辣的脸火一时间烧得耳根滚烫:“还给我,无耻!无赖!”
“听我的,别捆了。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堂堂正正做个女人。”无恤将白绫往怀中一塞,又来夺我剩下的布条。
我顺势拽着一条白绫撞进他怀里,抬手在他颈间一绕,三尺白绫已将他脖颈紧紧缠住:“别替我做主,你做不了我的主。”
无恤低头看了一眼套在自己脖颈上的白绫,没有惊恼,反而轻笑:“这也是董舒教你的?他给你杀人的剑,教你杀人的招,是要你来杀我吗?”
“休要胡说!”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卸了手上的劲道。
无恤看着我,嘴角一勾,双手猛地握住我的双手左右用力一拉,套在他脖颈上的白绫骤然抽紧。我整个人如遭火炙一下抽出手来,大喊道:“赵无恤,你疯啦!”
“若是你要杀我,何需这些东西?”无恤笑着抽走颈上白绫,两手轻轻将我环住。
“你这个疯子……”
“你这个傻子。”
暮春的午后,我依偎在无恤胸前。和煦的暖风从河岸边吹来,带着野花的微香和青草的气息,我闭上眼睛听着耳畔坚定有力的心跳,他俯下脸若有似无地轻吻着我的面颊。分不清是谁的发丝在温柔的气息下微微拂动,蹭得我耳廓痒痒的,心暖暖的。
“阿拾,那瓶子里的是什么?”时间在静谧中悄然而逝,随着一声轻响,无恤的疑惑声自我头顶响起。
瓶子?瓶子!
我窝在无恤怀中,周身的血液却自下而上瞬间冻结成冰。
“那是……”我惊慌失措,无恤已经放开我,大步走到木架前捡起了被河风吹落的瓷瓶。我僵立在原地,眼看着他扯去瓶口的布塞,将鼻尖凑了上去。
“这是什么!”小小的瓷瓶瞬间在无恤掌心碎裂。
“这是……”我颤抖着开口,可他没听完我的回答就一把将手中沾血的瓷片和异香扑鼻的药丸砸到了地上:“我知道这是什么!你吃了多久?你告诉我,你吃了多久了!”无恤震怒的声音几欲掀翻屋顶。
“三月。”
“三月!阿拾,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知道你对我们做了什么吗?”无恤如旋风般冲到我面前。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毁了什么!瞧啊,我说的一点都没有错,你阿拾若要杀我,何需剑与白绫!”无恤放开我,苦笑着从怀中掏出三尺白绫一把甩在地上。
“红云儿……”
“别叫我!”暴怒的男人推开我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
竹书谣 第303章 桑之落矣(四)
“息子丸”,兑卦女乐们最熟悉的药。我吃了三个多月的“息子丸”,子嗣于我早已成空。可无恤的心里还藏着一个美梦,梦想着有朝一日尘埃落定,我还能为他生儿育女。
“阿拾,我们将来可以生三个孩子。四个太伤身了,我怕你会吃不消,三个就刚刚好……”
没有三个,一个也不会有了。
暮春的庭院,桐花落尽,绿荫浓重。自脱了春衣换了夏衣,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素纹镜中的容颜亦一日憔悴过一日。后悔吗?那三个月里,无时无刻不是后悔的。可药,我依旧还是吃了。如今被他知道,不过是在日日蚀骨的后悔上又加了一份内疚、一份哀伤和一份无望。
我日渐憔悴削瘦,人人道是辛劳;他那里颓废枯萎,只有我知道是心伤。
我在自己的肚子里挖了一个空空的洞,他的心就跟着碎了。
如今,我们两个本不该再见面,见了面,空了地方,碎了的地方难免是要痛的。可赵鞅病着,我与无恤几乎每日都要见面。一间屋子里,眼神撞上了,以前是窃窃的欢喜,如今却只有剜心的痛。
“对不起”三个字,我在心里说了无数遍。可无恤心里的哭声太响,他再也听不见我心里的声音。
神子子黯在赵府住了一个半月,身染重疾的赵鞅已经可以参加太子凿主持的南郊祭礼了——街头巷尾的传闻一天一变,但只有这一条被人足足传了半个多月。
今年春,晋侯大疾,祭祀东方青帝的祭礼并未举行。诸侯之祭,礿而不禘(1)。往年,晋侯只祭春,不祭夏。但今年国君、上卿皆患重疾,而夏日又主祭掌管医药的神农氏,所以此番祭夏之礼筹备得格外隆重。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主祭之人是太子姬凿,姬凿身后必是亚卿智瑶时,久病的赵鞅却突然告知太子凿,自己已经康复要同赴祭礼了。
一时间,新绛城里传言纷起,朝堂上的“墙头草们”纷纷立正,持观望之态。
近来齐、宋、郑、卫局势微妙,亚卿智瑶为控制军队一直摩拳擦掌想要趁赵鞅之危,领军出征竖立军威,顺便撤换军中所有的赵氏将领。而这样的事在赵鞅还活着时,他绝不会容许。赵鞅要借这次的南郊祭礼,给智瑶一个讯号,给满朝大夫一个讯号。
可是传言,毕竟是传言。赵鞅这一次是真的已经病入膏肓了。不管我如何替他施药调养,他的身体始终一日比一日虚弱。人似朽木,他所剩的精气恰如干裂的树皮正被时间一寸寸剥落。
南郊禘礼就在今天。当所有知情人都为赵鞅担忧时,他屏退了侍从,密招女婢入室。
施薄粉,浅描眉,染唇色,女婢手巧,一番巧妆之后,这位久病的老人看上去竟真的恢复了往日奕奕的神采。一个掌控了晋国朝政几十年的男人,一个驾长车,持利剑,叱咤风云了几十年的枭雄,在暮年来临时,为了震慑蠢蠢欲动的敌人,为了守护自己的家族,竟将黛粉、红膏也变成了手中的武器。
盛大的祭礼结束后,晋太子姬凿与赵鞅谈了许久的话。智瑶也领着一帮宗亲来找他商讨宋郑之事。我远远地看着神采飞扬的赵鞅,心中浮现的却是晦暗的天光下,他木然地看着铜镜,任女婢在他萎缩的灰白色双唇上点上花汁的一幕。
家族是什么?天下是什么?大家在拼命守住的又是什么?
“你和红云儿怎么了,一早上都没见你们说话?”伯鲁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
“祭礼之上吟着颂歌要怎么说话?”我微笑回道。
“你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伯鲁挥退侍从和我并肩挤进了城门,“这一个半月你们在府中天天见面,可搭上的话总共也没个十句。那天夜里见你们在屋外头碰头说话,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好了。”
“我们好不好,你就别操心了。多关心关心自己的身子,夜里搬回自己院里睡吧。”伯鲁这一个半月几乎衣不解带地侍奉着赵鞅,人瘦了,脸也黄了,面容比起他的父亲更显憔悴。
“我就是这么个老样子,过段时间吃好睡好,就都好了。”伯鲁说完,不争气地又闷咳了两声。
我担忧地看着他,他朝我连连摆手:“没事的……”
我轻叹了一声,问道:“无恤前些日子说要去代国,现在怎么又不去了?”
“你既这么关心他,怎么不自己去问?”伯鲁放下捂嘴的帕子,转头往身后瞟了一眼。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一身黑色礼服的无恤。
“红云儿——”伯鲁停下脚步,冲无恤招了招手。
无恤几步走过来,冲伯鲁颔首一礼,抬头时墨玉般的眼睛瞬间就对上了我的眼睛。我心中一颤,仓惶低头。
“兄长何事相招?”无恤问。
“不是我找你,是子黯有话要问你。”伯鲁笑着将我往身前一扯。
“你要问我什么?”无恤暗哑低沉的声音一下撞进我的心里。
“无事。”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哦,那我先去了。”无恤冷冷一声别,墨色的衣袂在我眼前一晃,人已经往前去了。
“哎——你们呀。”伯鲁沉沉叹道,“阿拾,我和明夷下月就要走了。”
“走?去哪里?”我惊愕抬头。
“自然是去云梦泽,明夷连马车都雇好了。”
“这么快……禘礼才刚过。”
“你说快,明夷可嫌我慢呢!你知道他向来不喜欢新绛。这回要走的事,我原本打算早点告诉你,可就怕你太伤心舍不得我们呢。”
“嗯,是舍不得呢……”我看着身旁亲如兄长的人,看着他阳光下永远温柔的眉眼,心里既替他高兴,又难免因离别而哀伤。
“哎呀,怎么还真伤心了?快给阿兄笑一笑。”伯鲁避开人群将我拉至街旁。
我忙扬起嘴角冲他笑道:“我没伤心。这回去了楚国,记得让明夷给你多做几顿炙肉,阿兄不变成胖子,可别回来。”
“哈哈哈,好,我一定告诉他。”。
“云梦泽呀,什么都好,就是冬天多雨,住久了会闷。若兄长真闷了,我那间木屋东面的漆树林里有种黑羽红嘴的鸟,能做人声,教什么话就说什么话。你和明夷养个十只,保准天天都跟逛市集一样热闹。”
“阿拾,当年你劝我别养老虎,别养猪,如今居然来劝我养鸟?不过这个主意实在好,云梦冬日多雨,一下雨,明夷就喊无趣。去岁,他养了只野兔解闷,就嫌它不会说话。这回我备上十只竹笼,让明夷那小子自己到楚国逮鸟去。”伯鲁说完哈哈大笑。我想起他过去的院子,又想着他和明夷将来挂满鸟笼的院子,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路,我们聊着云梦泽的云和雾,聊着楚国秋日大片大片如雪的芦花荡,很快就回到了赵府门外。
伯鲁停下脚步,迟疑了半晌,蹙眉道:“阿拾,我走了之后,卿父的病就要托付给你了。我本不想走,我想一直留在府里侍奉卿父,可府里最近闲言碎语太多,我留在这里帮不上忙,还给红云儿添乱,实在有愧。”
“添乱?你是说宗亲里又有人要推你做世子的事?”伯鲁仁孝,赵鞅卧榻之时,他衣不解带日夜随侍在侧。如今赵鞅病体未愈,他却突然说要离开,我还以为是明夷强逼他去楚国养病,没想到竟是为了有人要重推他做赵世子的事。
“族里的那些人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挑唆,非说红云儿娶妻五年未得一子,是因为出生低微不堪世子重任,所以上天才叫他膝下无子,嫡妻无出。这简直就是胡言乱语!他们这种时候硬推着我坐那个位置,也不知是何居心!”
“不外乎是因为荀姬有子吧。”我微微一笑,说出了我们都心知肚明的原因。赵鞅病重,伯鲁体弱,而身为智瑶之妹的荀姬膝下却有一子。智瑶处心积虑要在这时候将无恤赶下世子位,估计是盼着赵鞅一死,伯鲁再去了,这有着智氏血脉的小嫡孙就能继了赵氏的宗位,叫他从此高枕无忧了吧。
“哎,幸而红云儿不疑我,否则叫我如何自处。我只盼狄女这次真的能为红云儿生下一子,断了那些人的妄念。阿拾……他是赵世子,成婚五年了,总该有个孩子。你可不能怨他。”
“我不怨他,是他在怨我。”自我吞下那些药丸,所有嫉恨都随着腹中冰凉的触感消失了。我已不是个完整的女人,现在要换他来恨我了,恨我毁了他的梦,恨我这般绝决地斩断了自己与他的未来。如今,在无恤心里,我该是个多么狠心恶毒的女人。
伯鲁带着心伤的我迈进赵府的大门,没走几步就撞上了晋太子姬凿和于安。
见礼后,太子凿对我道:“巫士果真医术精妙,丝毫不逊令师。如今,上卿痊愈,巫士打算何时再入宫为君父诊治啊?”
伯鲁一听太子凿要招我入宫,立马就急了,他拱手道:“太子容禀,卿父……”
竹书谣 第304章 桑之落矣(五)
我怕伯鲁一时心急泄露了赵鞅的病情,忙笑着截过话道:“卿相腿疾痊愈是府里巫医善制药,小巫可不敢居功。小巫治体伤虽也有小技,但君上之疾在心,疗心之术,小巫实不及师父九牛一毛。”
“巫士谦逊了。”太子凿微微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回头对于安道:“今日你且留下来再陪卿相说说话,明日再入宫来见我。”
“敬诺。”于安拱手。
姬凿一走,伯鲁忙问于安道:“小舒,太子祭礼完了不回宫,来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来看望卿相的。卿相能痊愈真是太好了,智瑶今日回府怕是要气疯了。子黯,辛苦你了。”于安看着我笑道。
“我倒算不上辛苦,只是辛苦了四儿每日两座府院这样来回跑。”我有些奇怪,难道于安真的不知道赵鞅病情严重,四儿没告诉他?
“应该的。”于安含笑道。
因“卷耳子”之事,我信不过赵府中的仆役、婢子,但一个人又实在无法兼顾所有的事,于是便请四儿入府相助。可董石年幼,夜里不能离开母亲,四儿只能每日清晨来,黄昏归。这一个多月,着实累坏了她。
我请于安到后院接了四儿早些回府,自己跟着伯鲁去查看赵鞅的情况。
祭礼冗长,祭礼之后又被人拖着聊了许久,赵鞅此刻已虚脱卧床。
“子黯学医不精,卿相的病最好还是请医尘来看看。”赵鞅入睡后,我和伯鲁退了出来。
“君上要将医尘留在宫中,我们能有什么法子?”伯鲁一脸愁苦。
“去求求太史吧,他兴许有办法。”
“你师父那里……”
“让无恤去吧,我走不开。”自那日竹林一别,我再也没有见过史墨,见了也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
“好。”伯鲁虽觉得我和史墨有些奇怪,但依旧点了头。
匆匆又是半月,新绛入了仲夏,一轮炽日天天顶头晒着。
夏日的夜来得晚,即便来了也还是闷热得叫人睡不着觉。我脱了寝袍只留了一件细麻小衣躺在床上,手心、脚心一阵阵地发烫,烫得烧心。坐起来看窗外,烟灰色的残月已下了中天,夜风里却仍旧裹着暖暖的湿气,叫人一吹,从头到脚都黏乎乎的。
这么热的夜,睡不着就容易胡思乱想。胡思乱想了,就真的睡不着了。我起身到水瓮里打了一盆凉水擦了身子,才刚重新躺下,就看到院子里亮起了一片火光。热浪带着烟尘一波波地涌进原本就闷热不堪的房间,我刚刚擦净的后背,即刻又渗出了一层腻腻的汗珠。
深更半夜里烧柴堆,是嫌今夜还不够热吗?我趿鞋推开房门,一股灼人的热气带着飞扬的火星扑面而来。夜色下,庭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已冲得半人多高。
“为什么要烧庭燎,发生什么事了?”我逮住一个往火盆里添柴的小仆问道。
“禀巫士,世子妇今夜喜得贵子,老家主令全府上下举烛同贺呢!”小仆喜气洋洋地说完,背起地上一大捆的柴薪匆匆离去。
喜得贵子……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嫡子,她终于给了他一个孩子。我望着眼前夺目的火光,纷飞的火星,失神呆立。
赵府的院墙内,一团团疯狂燃烧的火焰不到一刻钟就将头顶墨色的天空映得绯红。我光着脚爬上屋顶,遥望着远处人声鼎沸的院落,想象着那里的热闹与欢欣,想象着他此刻将婴孩抱在怀里时,嘴角的笑。
多好啊,我的红云儿终于做阿爹了。
“秋兰兮青青,椒结子兮灼灼,罗生满堂兮君欣……吉日良辰兮……”我抬头对着空中的一轮残月,一字一句吟唱着贺子的祝歌。夫郎,我的夫郎,我愿你的庭院枝繁叶茂,我愿你的膝下儿女成群,我愿你此后年年岁岁喜如今朝……悲戚的歌声从耳边吹过,滚烫的泪水滑落面颊,抽噎着抹一把湿漉漉的脸,一首唱断了的祝歌又要从头开始唱。
“唱得这样难听,还要再唱一遍吗?”冷月下,烛海中,他一袭青衣走进小院。我透过闪着桔红色光斑的泪水凝望着,只担心眼前的人影只是自己心中的一抹幻影。
“当初说了不唱,现在为何要唱?”他抬头望着屋檐上的我,这一刻,摇晃树梢的夜风悄悄停了,时间仿佛在我们彼此交缠的视线中凝固。
“因为,不一样了。”我哽咽,低头将挂满泪水的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膝盖。我已经不可能成为一个母亲,如何还有资格指责他成为一个父亲?
“阿拾,你为什么不看我给你写的信?我早就告诉过你,今夜出生的不是我的大子,所以,你也无需替我流泪吟祝。”无恤的声音伴着衣袂之声在我身旁响起。
我愕然抬头:“不是你的儿子?姮雅待你一片赤诚……怎么会?”
“赤诚?她是狄族族长之女,赵氏娶她,有赵氏的考量,她入赵氏为妇,亦有她北方狄族不可告人的目的。多年无子,我不急,她等不了了。她要送我一个现成的嫡子替我堵住族中叔伯们的口舌,我何乐而不为?”
“可那是你的嫡子,将来是要承你宗主之位的!”
“我知道,但现在这个不重要。”无恤伸手擦去我挂在腮旁的泪水,心痛道,“阿拾,今日我看到智瑶看你的眼神了。”
“智瑶?”我不懂,他为何会在此时提起智瑶。
“嗯,今日祭礼你站在高台之上,智瑶的眼神就没有一刻离开过你。他那样的眼神,我是见过的。那年,在晋侯的园囿里,他一箭射死了一头雌鹿,兴致起,当场脱衣卸袍,剥下鹿皮呈给君上。今日,你站在那里,他就那么**裸,血淋淋地像个剥皮人一样看着你。然后……我才明白……”
“明白什么?”我心中剧痛,眼中泪水再盈。
“明白你吃‘息子丸’的原因。”无恤蹙着眉,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了那三个字,“你不是因为误会狄女怀了我的孩子才吃下‘息子丸’来惩罚我,你是怕自己会成为第二个你娘,你是怕我将来也保护不了你,保护不了我们的孩子,对吗?”无恤悲伤的视线落在我的小腹上,他知道那里已冰冷一片,再也无法孕育他心中那些温馨美好的梦。
我只哭不语,因为他说的是对的。即便我当初看了他写给我的信,即便我知道姮雅的孩子不是他的,我依旧还是赵稷的女儿,他们赵氏除之而后快的邯郸余孽。我不可能成为他赵无恤的妻子,我若对复仇无用,我的父亲也不会管我的死活。这世上只有爱剥皮的智瑶会一直惦记我,因为只有他还等着有朝一日将我剖腹取子,助他一朝永寿,独吞晋国。这样的情形下,我怎能有自己的孩子?我若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我宁可不让他来到这个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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