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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书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文简子
“去吧,替我同孩子道个歉,是小阿娘闯祸,叫他受苦了。”
“不,明明是……”
“你只是替我煎了药。回去后该怎么说话,你的夫君自会好好教你。我只叮嘱你一句,万万不可为了维护我,说任何让自己有危险的话。记住了吗?”
“阿拾,我留在这里陪你。”四儿俯身紧紧地抱住我的肚子。
我叹息道:“傻四儿,别为了我违背自己的心意。他和董石是你的家人,你想回到他们身边并不意味着你对不起我。当初你问我赵鞅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说我不知道。如今你若再问,我还是不知道。这世间的好与坏、对与错,有时候很难分清楚。所以,我不能告诉你,我一定是对的,也不能骗你说于安一定就是错的。你以后要学着自己分辨,实在辨不清了就问问自己的心,你的心会告诉你答案,而你不能为了任何人违背自己的心。”





竹书谣 第322章 乱生不夷(一)
四儿走了,她换上胡裤坐在于安身前一骑绝尘而去。我站在大河旁灰白色的冻原上,望着二人一马披着黎明深紫色的霞光消失在天与地的尽头。他要带她去的远方有阴谋、有战火,可她没有回头,她一往无前地奔向了自己的命运。我想要拦下她,却不能拦下她,因为这是她的选择。
曾经,我是那么狂妄而自私地想要在四儿身上留住自己失落的纯真,想要她永远如三月杏花般洁白而美好,我想要让她幸福,想要给予她我所渴望却永远无法得到的安定与幸福,但现实狠狠地嘲讽了我的自以为是。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个人可以安排另一个人的命运,相识十六年,我以为我给她的是一片皎洁的月光白,可她得到的恰恰是黑沉沉的鸦背青,是无尽的危险与阴谋。我错了,没有一处是对的。所以,我说服自己放手,放开她的命运让她自己选择要走的路,要陪伴的人。从今别后,人生长路,我们不再携手、不再并肩,可她会知道,我一直都在,永远不会离开。
没有了主人的温汤别宫安静而萧索,宫婢们每天早起做完一天的活后就裹着厚厚的冬衣一群群地围在炉火旁,或打盹或闲聊,她们的话题总绕不开都城高墙里那些可以改变她们命运的形形*的男人。我不爱听她们聊天,所以每日午后都会带阿藜到大河边坐一坐。
郑伯的兰汤对阿藜的腿疾极有疗效,从不能走路到能脱了拐杖独自穿过冻原,他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我的阿兄比我想象的要更加勇敢、坚强,可我依旧害怕,因为他脆弱的腿骨根本经不起一次意外的跌倒。所以,每当阿藜艰难地把脚踏进结着厚霜的枯草地时,我总会不自觉地抓住他的手,我以为我在守护他。直到有一天,我面对着宽广的冰河失声痛哭,有人在我身后默默地扶住了我的手,我这才蓦然发觉,原来在我最痛苦无助的时候是他守护了我,他才是那个支撑着我,不让我倒下的人。
岁末过后,一场大雨洗去了山林层叠的雪衣,厚厚的河冰终于开始消融,有时人离得近些还能听到冰层之下湍急流动的水声。我借暗卫的剑在河岸边的冰面上凿了一个洞,然后每日必来冰洞瞧上一眼。我的父亲离开前,一定严厉叮嘱过这些“保护”我的人,我是一个多么狡诈难缠的女人,因此每次我一转身,身后两个紧随的人总也要凑到冰洞前仔细瞧一瞧,生怕我在洞里养出什么阴谋诡计。
其实,他们真的无需害怕,我不会逃走,一个怀孕的妇人,一个只剩半副身子的药人,就算逃出了这里,也不可能活着逃出郑国。我挖这冰洞不过是想看着大河的冰面一天天变薄罢了。太多的猝不及防,太多的背叛与绝望,我的心里压抑了太多的痛苦,而唯一庆幸的是这一切都发生在冬天。因为冬天即便再漫长,背后总还有一个春天。我守一个冰洞,洞里是我渺小的希望,希望远方的他如这被厚厚冰盖压迫的大河,待到春来便会苏醒。
红云儿,我这里河冰已消,你呢?你还好吗?
阿藜在冰雪消融后的原野里找到了一片绛红色的枫叶,他像宝贝似地寻来两片木牍将它夹在中央一并送给了我。他说,阿娘每年夏尽时总会寻一朵最美的木槿花用木牍夹起来,然后用刀笔在木牍上刻下自己这一年最欢喜的事。
“送给你。”阿藜把枫叶送给我,他不知道我心里日夜思念的人叫什么,也不知道他眉梢上有一片如枫的红云,可他偏偏送了我一枚熬过严寒酷雪的红叶。从那日后,我再也没有哭,我把那片红叶放在离心最近的地方,想象着远方的他一如我面前奔流不息的大河,正迫不及待地从冰雪的压迫中醒过来。
“你不会死,绝不会。”
南风起,深埋在地下一整个冬季的草籽发芽了,嫩绿的草尖一根根地从枯黄的杂草堆里钻了出来,为一望无际的原野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新绿。这一日,我照例陪阿藜到河边散步,二人正说着话,远远地就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大喊:“姑娘,姑娘快回宫,邯郸君回来了——”
赵稷回来了,我带着阿藜走进他的房间,抬手行礼,礼未毕,一只红陶水碗已直奔我面门而来。我挥手挡开,水碗落在莞席上摔得四分五裂。
“阿爹?!”阿藜惊呆了。
一身风尘的赵稷压着满腔怒火瞪着我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我垂目看着地上碎裂的红色陶片。
“撒谎!郑伯明明已到廪丘,他为什么会当着诸侯的面出尔反尔?”
“我从未见过郑伯,他的心思我如何会知道。”
“不,是你,一定是你。你为什么要处处同我做对!”这一刻的赵稷像是一只被逼到绝路的困兽,他沉着脸踱着步,突然一抬手推翻了屋里的一台连枝树形灯。
“阿爹,你怎么了?”阿藜伸手将我护在身后。
赵稷转头看着他,道:“阿藜,我的好孩子,阿爹没有时间了,阿爹等了二十年,若再错过这一次就没有机会了。我不能这样去见你祖父,也不能这样去见你阿娘,你明白吗?”
“阿爹……”阿藜望着赵稷一下红了眼眶。
赵稷卸下满腔怒火对着他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关系,阿爹会有办法的。阿爹要再去一趟晋国,你看好你妹妹。七月,七月木槿花开,阿爹就带你回邯郸,回我们自己的家去。”
“你要去晋国?你一个人去晋国做什么,送死吗?”我不想他攻晋,可我也不想他死。
“死?”赵稷嗤笑,“死是奢望,四卿不灭,我有何颜面去死?”
“你要灭四卿?你疯了!”我惊愣于赵稷疯狂的念头,身前的阿藜却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阿兄,你的腿!”我大惊失色。
阿藜强忍着痛楚跪在地上昂首看着赵稷,赵稷伸手去扶他,他抓着赵稷的手突然哭出了声:“阿爹,不要抛下我。阿藜不惧死,你带我一起走吧,别再让我等你了,我等了太久了……”
“阿藜……”赵稷看着阿藜泪水纵横的脸,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是阿爹错了,我带着你,这一次,阿爹到哪里都带着你。”
我看着眼前的一幕,胸口忽的一阵发痛。我做对了吗?做错了吗?这一切的答案到底在哪里?我捂住胸口,隔着衣襟、隔着两片木牍紧紧地抓住了悬在心口的红叶。
咿咿呀呀的轺车带着我们离开了郑伯的别宫,我望着车外的景色,抱着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生怕一个颠簸腹中不明世事的小芽儿就会因为好奇提前来到这个世上。
我不知道赵稷想要做什么,郑伯已拒绝攻晋,廪丘会盟不欢而散,齐人无名便不能无缘无故出兵伐晋,他一个人回晋国能做什么?就算新绛城里还有一个于安,他们两个人又能对偌大一个晋国做什么?




竹书谣 第323章 乱生不夷(二)
我没有疯,所以我无法想象两个因仇恨而发疯的男人会做出怎样惊人的决定。这一路,赵稷什么话也没同我说,所以当我在晋郊的山谷里见到一头红发的盗跖和一眼望不到头的营帐时彻底惊呆了。
这里曾是无邪口中的“迷谷”,陡立的崖壁、细长如银练的瀑布,彼时他与四儿在这里同盗跖嬉闹习剑的情形至今清晰仿若昨日。可现在,如茵的绿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灰白色营帐和随处可见的衣衫褴褛却手握长剑的男人。
“你要拉我去哪里?”赵稷一转身,盗跖被我拉着就走。人多耳杂,我想寻个无人的地方与他说话,可走了许久身旁依旧人来人往。盗跖在我身后不停地叫嚷着,我望着眼前仿佛没有穷尽的营帐,只觉得这事荒唐到了极点。
“喂,你这肚子又不是我弄大的,你拉扯我干什么啊?有话快说,别瞎走路!”盗跖反手一拽强迫我停了下来。
我见他一脚已在悬崖外,却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不由怒火中烧:“好,我问你,这些都是什么人?你拿他们和邯郸君做了什么交易?当年你说你要做一件大事,难道你要做的大事就是带一帮子人陪你去新绛城送死吗?”
我一口气说完,原本热热闹闹的营地突然安静了下来。临近过道上的人停下了脚步,十几颗乌溜溜的脑袋齐齐从两旁的营帐里钻了出来,大家全都一脸好奇地看着我和盗跖。
盗跖无奈地看着我,我一蹙眉转身要走,他突然扯开嗓子对身旁围观的人群喊道:“兄弟们,你们告诉这大肚子的娘们,你们是要跟我柳下跖去送死的吗?”
“不是——”众人齐声应道。
“听到了吧,他们不是和我去送死的。”盗跖拍了拍我的背,扛着剑晃晃悠悠地从我身旁走过。
“那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盗匪吗?”我赶忙追了上去。
“我是盗匪,他们可不是。”盗跖笑着摸了摸道旁一个少年的头。
“他们不是盗匪,那你藏着他们做什么?我阿爹要杀四卿报仇,齐人不能出兵,所以他才找了你。他许了你什么?不管他许了你什么,你都不能相信他,他是在利用你。”
“我有我要的,他有他要的,谈不上谁利用谁。”
“他要杀人报仇,你要什么?”
“我要自由。”
“自由?呵,你盗跖还不够自由!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看上哪个女人抢了就跑,玩腻了深更半夜就丢在路边,你还想要什么自由?”
“不是我的,是他们的自由。”
他们的?我停下脚步,看着盗跖愕然道:“你是说这些人都是逃出来的奴隶?”
“九原、霍太山、夏阳、曲梁、卑耳山……晋国四千出逃的奴隶都住在这谷里。”
“天啊,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没有主人的允许,没有司民给的旌节,他们逃出来容易,被抓住了统统都是死罪!”
“狗屁的主人!天地生万物,以何分贵贱?血脉吗?拿剑割一道,国君的血、奴隶的血,谁流的血不是红的。生在贵卿之家,一坨狗屎也能衣食无忧。奴隶们日夜辛劳,种了粮自己吃不上,天灾来了还要被人拿草绳捆了做牲品,烧成灰,送给那个什么也不管的天神。这不公平,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不公平吗?”
“你说的是九原城尹?”当年九原一地因秧苗枯死曾用大量奴隶做活牲,三天一祭,一次祭祀就要烧死几十个奴隶。后来,奴隶集体暴乱出逃,赵鞅还因此事降罪了九原城尹。晋国司民曾派人在国中搜寻,却始终没有逃奴的踪迹。原来,竟是盗跖救了他们。“九原暴乱是在定公三十一年,霍太山奴隶出逃是在定公三十四年,还有夏阳、曲梁,你用了七年时间建了这支奴隶军,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了,我要给他们自由。”
“他们的自由只有国君能给!”
“那我就逼他给!”盗跖一脚踢开挡在路中央的一只山蜥蜴,拂袖大步离去。
我抱着肚子追了几步,可盗跖根本不愿理睬我,人来人往的营地里很快就不见了他的踪影。豢养、训练一支四千人的奴隶军需要极大的财力,盗跖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做到。郑伯反悔后,赵稷直奔此地,这说明他早就做好了廪丘会盟失败的准备。郑伯是他的上策,这支奴隶军就是他的下策。而他和他背后的齐国人必定从一开始就参与了这支军队的组建。
九原、霍太山、夏阳、曲梁……我默念着盗跖所说的地名,脑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
坎卦的密函!明夷给我的蒲草密函!
原来如此,那些奇怪的地名和数字记录的是各地出逃奴隶的数量和豢养军队所用的钱币数目,坎卦主事是想用密函告诉我们,齐国人在晋国偷偷训养军队。
明夷曾提醒我不要将密函之事告诉天枢里的任何人,他怀疑天枢里出了叛徒,赵鞅因此处死了五音。可我现在知道了,杀死坎主的另有其人,就连五音也是替他而死的。
“阿拾,我只愿你将来不要后悔。”
我后悔了,我后悔自己识不得他的狼子野心,竟将整个天枢交到了他手上。
天枢是赵氏的眼睛,无恤的眼睛,可我却叫人弄瞎了他的眼睛,让他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我怎么会想不到呢?晋阳地动,那些想要烧毁谷廪的黑衣人为什么会对城内布局了如指掌?猴头山上的匪盗来去无踪,分明就是训练有素的军队。赵稷和于安早就在暗中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陷在网里的我却丝毫没有察觉。
这一夜,山谷里的夜枭叫了整整一宿,帐外纷杂沉重的脚步每一步仿佛都踏在我心上。
盗跖、奴隶、赵稷、陈氏、四卿、晋侯……我摈除杂念闭上眼睛,在心底亮起一盏盏明灯,它们有的疏离、有的紧靠、有的隔着黑暗用光线彼此缠绕。谁的光线最弱,谁的纠葛最多,熄灭谁可以推倒棋局重新再来?在光与影的世界里,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遥远的声音忽然传进我的耳朵:“阿拾,你在想我吗?你现在一定在想我,因为你恨我,对吗?我……也恨你。那日曲阜郊外,你该和我一起走的,你救了我那么多次,为什么我求你再救我最后一次,你却不肯了?”黑暗中一双冰冷的手轻轻地抚上了我的面颊,我战栗不敢睁眼,那手的主人牵过我的手将脸放在了我的掌心,“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我的心早已刻在你的剑上,可你从来看不见。与我同路,非你所愿,那就这样吧,我们彼此憎恨,彼此较量,看看最后我们谁会活下来,谁会记着谁……”
遥远的声音消失了,冰冷的气息消散了,许久,我揣着一颗狂跳的心睁开了眼睛。
天亮了,是梦吗?
营帐的缝隙里透进几缕淡金色的微光,帐外几只山雀子扑腾着翅膀啾啾叫个不停,我阖目深吸了两口气,披衣掀开了营帐。
人去山空,空荡荡的山谷里只有我孤零零一个营帐。消失了,一夜之间,山谷里连绵的灰白色军帐、往来不息的人群全都消失了。山青、草茂、花盛,那些人好像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只有我像个从天而降的异客,怔愣地望着荒凉矗立的绝壁,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阿兄?阿兄——”赵稷走了,他把阿藜也带走了!我冲出营帐疯狂地呼唤,耳边却只有山谷一声又一声急促的回应。
“呃——”绝壁旁茂密的灌木丛里突然传出一丝微弱的声响。
“谁?”我停下了脚步。




竹书谣 第324章 绛都之难(一)
“我——哎呦,我走的什么好路啊!”蕨草缠绕的枝叶中连滚带爬钻出一个佩玉带冠,身着明紫色丝绢长袍的男子,他腰间的组佩勾挂在野藤上样子极其狼狈,却还不忘抬头冲我扯了一个笑脸。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此时此地见到陈盘,如同见了鬼魅一般。他陈世子不在临淄城,跑来这荒郊野岭做什么!
“还不是有人不放心你,非要追来找你,可累死我了。”陈盘解了玉佩,拍了拍沾满落叶枯枝的袖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的好姑娘,你不乖乖待在郑国,跟来这里做什么?这下好了,被你爹扔了吧!没事,等我先喘口气,我带你找一处干净的地方落脚,等生完孩子咱们再一起回临淄。”
“我不要去临淄,我要去新绛。”我找到记忆中的小路,拔腿就走。
“等等等——”陈盘坐着往前一扑,一下抱住了我的腿。“你放开!”我用力挣扎,他回头冲身后的密林大喊道:“陈爷——阿素——你们倒是快来啊!”
“小妹!”树影轻摇,一身褐衣的陈逆应声落在我身边。
“大哥?”
“小妹,小妹,人家自己有兄长,你瞎急着往上贴什么?”陈盘冲陈逆翻了个白眼,一骨碌爬了起来。
陈逆没有理睬陈盘,只皱眉对我道:“你没事吧?邯郸君怎么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了?”
“他和盗跖要夜袭新绛城,怕我误事就将我留下了。可我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回一趟新绛城,大哥,你带我去新绛吧!”我拉着陈逆的袖子如同拉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新绛要有大战了,你真的要回去?”
“嗯。”我用力点头。
“不行!她挺这么大个肚子去新绛城凑什么热闹?赵无恤在智瑶府里受了重伤早就半死不活了,谁去了也救不了他。阿藜有邯郸君看顾,更不劳她费心。她这肚子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生了,赶紧跟我们走才对。阿素,你也快来劝劝她,咱们大老远来救她,她非要去晋都送死。”
“阿姐,我不能跟你们去临淄。”我不等阿素开口,已先握住了她的手。
阿素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柔声问道:“都还好吗?孩子还好吗?”
我点头,她舒了一口气道:“你放心,我们不去临淄,去新绛,这就去。”
“阿素!”陈盘大惊失色,我亦惊得说不出话来。阿素要去新绛,她去做什么?
“小妹,失礼了。”陈逆弯腰一把将我抱了起来。
“走吧。”阿素道。
“喂,你们两个是商量好了来耍我吗?”陈盘瞪圆了眼睛瞅着陈逆,陈逆转身,他哀嚎一声道,“你们早说啊,我在山下等你们就可以了呀!刚爬上来又要爬下去……阿素,你等等我,去就去,找死谁不会啊!”
人这一生总有一些特殊的时刻,它来的时候,你一眼就能认出它,是欢喜,还是悲哀,亦心如明镜。
我站在浍水之畔遥望着晨光里的新绛城,它连绵的城墙依旧巍峨,它高耸的庙堂依旧壮丽,可阳光穿过浓云照在它身上却映出一种凄凉的金红色。在阿娘的呓语里,这是一座我本不该踏足的城池,可我来了,我在这里遇见了自己的爱情。而后,我一次次离开,又一次次不远千里地回来,这座城注定是我命中绕不开的一方天地,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生命的,或许也将是我的终点。
日升中天,新绛城依旧城门紧闭。新君有令:闭城七日以哀敬王之崩。
区区一载,赵卿卒、晋侯薨、周王崩,苍穹之上星月相蚀,紫微垣动,天下兴作不安。乱了,早乱了。满城缟素的晋都黎庶不得入,齐国陈氏世子却带着我们大摇大摆地进了城。四千奴隶军若想攻城无异于送死,可如果有人夜开城门迎他们入城,那么杀几百个睡梦中的府兵,控制几座府院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
此刻的新绛城悄然无声仿若一座死城,所有的杀戮都已在黎明前结束。我无心去想城里的人们都去了哪里,也无心细看长街上那些拖曳尸体留下的血痕,我只想去一个地方,只想自己臃肿的身体能走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可这条路为什么这么长,我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
“你别急!”陈逆挺身拦在我身前,强迫我停下了奔跑的脚步,“你这样着急只会伤了自己和孩子,我去赵府替你找人,你在这里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阿素急道。
“行了,都瞎着急什么!”陈盘看着我们三人一脸无奈,“邯郸君昨夜入的城,赵无恤要死早死了,他要是没死,一个活死人还能飞出城去?还有你想找的那个张孟谈,真是装死装出瘾头来了。这回他要是真没死,我非叫人割了他的脑袋不可。我就不信,他断了头还能再长出个新的来!”
张先生没死?!我惊愕地看向阿素。
阿素被陈盘说穿了心事,脸色一暗,继而低头恨道:“不劳世子动手,那人若真没死,我只问他一句话,问完我就亲手杀了他。”
“你说这话是骗我,还是骗自己的?”
“素祁说到做到。”
陈盘凝视着阿素毅然绝决的面庞,幽幽一声叹息:“阿素,我真不喜欢看你这样折磨你自己。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张孟谈若真在新绛城,你就把他捆了带走吧!我回临淄会告诉相父,他最器重的素祁死了,死在新绛,埋在新绛了。从今往后,你与我陈氏再无瓜葛,与我陈盘再无情分。天涯路遥,你和他自生自灭去吧!”
“世子……”阿素怔愣地看着陈盘。
陈盘冲她一笑,道:“你别这样看我,再看我就要哭了。”油嘴滑舌的人嘴上说得戏谑,声音却微微有些发哽,他说完不再看阿素,只转头对陈逆道:“走吧,我们去赵府找人。”
自那夜被盗跖救出地牢后,我好几次在梦里回到过这里,可即便在梦里,它也不会狼狈破落如斯。临街的院墙倒了,碎石瓦砾铺了一地。昔日*肃穆的两扇府门被重物撞裂了一扇,一边虚掩着,另一边已被人卸下来斜放在台阶上。陈盘踩着门板往上走,走到一半突然急退了下来,一边叫骂一边死命地在地上蹭着自己的鞋底。
“怎么了?”陈逆问。
“晦气,想踩一踩他赵鞅的门板子,踩了一脚的死人肉。”
陈盘在地上狠狠跺了几脚,我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血迹斑驳的府门,一颗悬着的心又往下坠了坠。伯鲁死了,赵鞅死了,整座赵府孝布未除,白惨惨的犹如一座巨大的灵堂。我入府直奔无恤住所而去,路旁是熟悉的一草一木,迎面走来的却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有人同陈盘行礼,有人同阿素问好,一切荒诞无稽得仿如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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