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文简子
“人呢?我让你们看着的人呢!”还未见到无恤的房门,院墙里已传出于安如雷的怒吼声。
陈盘眉头一皱,越过我与阿素蹿进了院门:“谁不见了?”他急问。
“陈世子,你来得太早了吧?”于安听到陈盘的声音收了怒气冷冷转过身来。
不正经的备注:于安官职为亚旅,负责警卫都城,所以……关于于安的职位在第274章,第292章中有解释。
竹书谣 第325章 绛都之难(二)
陈盘不见礼,几步走上台阶:“相父不放心,差我先来看一看。谁不见了,不会是赵无恤吧?”
“赵世子出逃,我已传令全城搜捕。”于安的视线越过陈盘落在我身上,我不由握紧了拳头,他亦蹙起了双眉。
“真不见了,这怎么可能?你不是说他已经卧床数月手足皆废了吗?一个废人怎么能从你们眼皮底下逃走?什么时候逃走的,该不会已经逃出城去了吧?”陈盘在屋里转了一圈,脸上竟难得露出慌张之色。
于安没有慌,他整个人冷得仿如冬日黎明幽蓝色的雪。我一步步走到台阶下,他盯着我的眼睛,森然道:“世子放心,他逃不走。”
“最好逃不走。”陈盘瞟了我一眼,亦阴沉下脸色。
“赵氏之事在下与邯郸君自会料理,陈世子留在此处多有不便,还是速速离去的好。国君另有急召,先告辞了!”于安抬手冲陈盘虚行一礼,转身带着众护卫匆匆步下台阶。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可他漠然地从我身旁走过,再没有多看我一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安走后,陈盘突然对跪在屋子角落里的一名仆役高声喝道。
那仆役的相貌我隐约有些印象,应是昔日赵府里伺候赵鞅的人,他往前跪了几步,恭声对陈盘道:“禀世子,昨夜人还是在的,亚旅来了要杀他,剑都到喉上了,可赵世子愣是一动未动。天快亮时,外头杀得有些乱,守卫们没耐住就出去瞧了一眼,结果一回头床上的人就没了。”
“废物!赵无恤是真瘫还是假瘫,他们瞎了,你也瞎了吗?”
“奴死罪——”仆役两股战战一下扑倒在地。
陈盘捏着拳头在屋里来回走了两步,厉声又道:“我再问你,韩氏、魏氏两家的宗主、宗子都已经杀了吗?”
“禀世子,人已经抓了,但还没死。邯郸君和亚旅说要等得了君令再杀人。”仆役伏地战战兢兢道。
“君令?都到这一步了,他们两个居然还想着尊君守礼、名正言顺地立功封卿。呵,君君、臣臣,守的到底是礼,还是虚名。”陈盘嘲讽一笑,转头对陈逆道:“陈爷,情形有变,咱们赶紧出城吧!”
“世子等一下!”阿素几步蹿到那仆役面前,急声问道,“你在赵无恤身边这些日子里,可曾见过一个叫张孟谈的人来找过他?”
仆役从地上抬起头来,哆嗦道:“回素姑娘,赵鞅一死,赵无恤就被软禁在此处,来见过他的人没几个,并没有一个叫张孟谈的人。”
“不可能,他若没死一定会来找赵无恤。你再好好想一想!赵鞅死之前呢,你可在府里见过一个个子瘦高、面貌斯文,右手背上有一大片烫伤的人?”
“这个……”
“你见过对不对?快说!”阿素一手扣住那仆役的肩膀。
仆役吃痛,一时龇牙咧嘴,面白如洗:“回、回素姑娘,在卿相的丧礼上,太史墨带进来一个手有烫伤的巫人,那巫人在府里住了几日,后来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没死,他还活着。”阿素听了仆役的话讷讷地松开了他的肩膀,她眼睑微颤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嘴角刚溢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即刻又被无边的哀色取代,“他偷看了我的密信,他果然是个骗子,骗了我那么久……”
陈盘走到阿素身边轻轻揽过她的肩膀,阿素眼睑一动滚下两行泪来,陈盘握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柔声道:“好了,不难过,找到他再问一问,他若真无情,就把他交给我,犯不着脏了你的手。张孟谈既然见过赵无恤,那赵无恤一定早就已经知道了邯郸君的计划,他二人一旦脱逃,必会拼死出城。你与其冒险在城里等着,不如随我一同出城吧。”
“嗯,我们出城去等他。小妹——”阿素点头,伸手来拉我,我往后退了一步,她困惑道:“怎么了,你高兴傻了吗?赵无恤不在这里,他没死,逃走了。咱们赶紧出城去找他们吧!”
我没有回应阿素,只盯着她身旁的陈盘道:“我一直不明白四千奴隶为什么可以控制整座新绛城,为什么城中千户,户户闭门。现在我总算明白了,晋侯不是被胁迫的,他也参与了此事,是他要借于安和我阿爹的手诛杀四卿,对吗?”
陈盘看了一眼阿素,点头道:“你猜得不错。几年前,晋太子凿曾密书齐侯与相父,求他们出兵相助诛灭四卿,所以你阿爹不是叛臣,是功臣。事成之后,他入朝封卿,你便是正卿嫡女,贵不可言。”
“四卿无罪,无故诛杀,功从何来?”
“还政晋侯,功名自有国君来给。”
“哈哈哈,这话从你陈盘嘴里说出来委实也太可笑了。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于安和我阿爹的功不是诛杀四卿,是借你陈氏之兵剿灭入城‘烧杀抢掠、残害卿族’的四千奴隶吧?”陈盘皱眉闭口不语,我冷笑着又道:“以下犯上,以贱伐贵,是为大不敬,晋侯不会违礼赐这些人自由身。盗跖和他的奴隶军是你们杀人的剑,替你们杀完了四卿,就又该变成你们的脚踏了。四千人的尸骨叠将起来,是够你们登天,够我贵不可言了。”
“相父说得没错,女人太聪明了,果然不是好事。”陈盘看着我冷下脸来。
阿素连忙上前一步对我道:“小妹,你就随我们出城吧!欲成大事必有牺牲,这样的道理你该懂的。”
“不,阿姐,我不懂,奴隶也是人,他们拼死入城要的是自由,不是牺牲。堂堂君主言而无信,区区盗匪一诺千金,孰贵孰贱,我今日总算看清了。”
“小妹,现在是说这些胡言乱语的时候吗?你若想留下来救那些奴隶,迟早也会死。你死是你的决定,别连累了腹中的孩子。孟谈没死,赵无恤现在一定已经出城搬救兵去了,你难道想留在城里和他隔着一道城墙,隔着连天战火不得相见吗?”
阿素把她的善良与温情都藏在骨子里,轻易不叫人看见,所以我以前怕她、防她、害她,现在却因为她的一片真心感动不已。
“阿姐,你的话我都明白,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盗跖和他的兄弟们死,小芽儿会懂我,无恤也会懂我。我不会死,也不会让新绛城里尸骨成山。”
“蠢人,那些奴隶入城时就已经是死人了,你救不了他们。”陈盘冷冷道。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
“阿拾姑娘,我陈盘生平真的很少佩服什么人,你算是一个。只可惜,你虽心有七窍却看不透天命。逆天而行,终难有善终。”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为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上卿;八世之后,莫之于京。’陈氏有天命,可世间路有千条,你确定你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是对的吗?走岔了路,可就永远到不了那个终点了。”
“你……”
“韩氏、魏氏两家宗主、宗子有没有死,陈世子关心得很。可你为何独独不问智氏?身为正卿的智瑶是生是死,不是更重要吗?”我凝神屏息地看着陈盘,我希望他能为自己辩解,也希望自己心里可怕的猜测不是真的。
陈盘看着我久久没有出声,半晌,他转头对陈逆道:“陈爷,让她留下,我们走。”
“小妹——”阿素拽着我的手愈发急了。
我在心里长叹了一口声一把抱住阿素,阿素双手一揽紧紧地搂住了我:“小妹,我们走吧!”
“阿姐……”我把头埋在阿素耳边极小声道,“你快走,出城后,别待在陈盘身边,走得远一些,张先生会找到你的。”
阿素闻言抬头惊诧地看着我,我重重地捏了捏她的手:“阿姐,谢谢你。快走吧,张先生在等你。”
“好了,走吧!”陈盘拉过阿素往院外走去,走到院门口又回头催促着陈逆。无恤不见了,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加着急。
陈逆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他听见陈盘叫他,却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我留下,陪你去找盗跖。”
“大哥……”陈逆的眼睛里有深重难掩的哀痛,我知道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因而心里既感动又心疼。君子、盗匪,两个原本天差地别的人在生死情义面前却像得出奇。
“陈逆!走不由你,留不由你,你别忘了你的誓言!”陈盘望着陈逆的背影怒喝道。
陈逆的脸在陈盘的怒吼声中瞬间失了血色。有的人,他们的誓言不是一句话,而是捆在心上的一条锁链。锁链扯紧了,他便痛到身不由己了。
“大哥,没事的。”我冲陈逆一笑,伸手解下自己脖子上的碧玉佩,“艾陵之战,我尚年幼,坏不了你家相爷的大业。如今我有良策,定不会叫盗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弟死在面前。这些年,小妹劳大哥照拂,这玉佩是我多年随身之物,且放在大哥这里,他日云梦泽再见,大哥拿它与我换酒喝。”
“小妹。”陈逆低头捏住祥云里飞奔的小狐,将玉佩紧紧握入掌心,“我陈逆愧对一个‘义’字,请小妹替我向柳下兄赔罪。”
“唯。”
“还有……我生平从不收人厚礼,这碧玉佩你记得要来拿回去。”
“好。”我微笑点头。
竹书谣 第326章 绛都之难(三)
四儿找到我时,我正独坐在赵府的木兰园中。春阳融融,和风徐徐,洁白如玉的木兰花在我面前开了一树又一树,已盛的、合苞的,一朵朵亭亭地立在墨色的枝条上。赵鞅喜木兰,园中遍栽花树。当年我初到赵府时,无恤便说要带我来这里看木兰。这些年,我与他来过数次,可从没有一次像今日这样看得两眼发酸。
我骗了陈逆,我是人,不是神,面对今日这样的乱局,我根本没有良策。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厮杀,所有的人都怀着必得的信念和必死的决心站在自己的战场上。对他们而言,得失只在一线,生死只在一线,每个人都绷紧了自己的心弦,一点点偏离计划的变动都会让他们惊慌失措,继而本能地想要抗拒。于安不愿承认无恤已经脱逃,盗跖不愿相信晋侯欺骗了他,我的父亲也许更不能相信,他全心信赖的陈氏一族会在最后关头与智氏合作,背叛他、利用他、牺牲他。残忍的真相明明就摆在每个人的面前,却没有人愿意去相信。我还能做什么,我只能坐在这里看着最美的春景,等着悲剧一出出上演。
“阿拾,我在门口遇见红头发大叔了,他那么着急去哪里呀?”四儿问。
“他要入宫去找国君。”
“找国君做什么?”
“不知道。”我望着庭中白得耀眼的木兰花,心里一片茫然。晋侯姬凿曾许盗跖一个美梦。梦里他将为所有入城的奴隶论功行赏,烧毁丹书、派发旌节、编造户籍,让他们从逃奴变成无罪的自由人。如今,奴隶军已经入城,姬凿今日若不能兑现自己当初的诺言,盗跖是会带人撤离新绛城,还是怒而杀君,争个鱼死网破,我不得而知。于安和赵稷此刻也都在宫中,他们知道陈氏与智氏的阴谋后会做何反应,我也无法预料。我只希望他们所有人都能暂且放下心中的欲望和仇恨,在智瑶和陈氏的军队包围新绛城之前,离开这座被死亡笼罩的城池。
“阿拾,赵无恤已经不在这里了,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四儿见我出神发呆,捧着我的脸强迫我转过头来。
我盯着她的眼睛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出城?于安引奴隶军入城前一定嘱咐过你要带董石出城避祸,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这里有多危险,难道他没告诉你?”四儿今日穿了一件玉色的丝绢单衣,单衣绣黄鸟,配红缘,缘边上暗线绣制的藤蔓缠缠绕绕,不分不舍。这样华丽的衣裙,这样美丽的她,叫我心生不安。
“‘事成封卿,兵败身死。’除了这两句话他什么也没同我说。阿拾,我是不是很笨?他一定觉得我很笨,所以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就算是阿羊也比我好,总还能帮上他的忙,听懂他说的话。”
“好四儿,于安不是不肯告诉你,是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你一定不会想要帮他。”
“可我帮不了他,还给他闯了大祸……”四儿看着我,话没说完一双杏目里已蓄满了晶莹的泪水。
“怎么了?好好说。”
“我偷了夫君的腰牌放走了赵无恤和张先生,我不想叫你伤心难过,也不想叫小芽儿一出生就没了阿爹。可我是不是闯祸了?夫君和大叔都那么着急入宫找君上,是不是因为我闯下大祸了?”
“你救了红云儿?他真的逃出城去了!四儿,谢谢你,谢谢你!”我喜出望外一把抱住四儿,可四儿却靠在我的肩膀上大哭起来。我连忙松开她,一边替她擦泪,一边道:“你别哭,你没闯祸,外头是出了些事情,可与你无关,与无恤也无关。你能助无恤出城,也许对于安来说,不是坏事,是好事。”
“真的?”
“真的。”
“夫君不会死,对吗?”四儿抹了一把眼泪,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四儿,于安的命一直都握在他自己手上。他要生,他随时都能带你和孩子走;可他若要死,我求你千万别随他去。”我紧紧地握住四儿的手,我太了解她,正因为了解,她此刻明明就坐在我身边,我却怕得要命。
“不,他不会死,他会平安回来的。”四儿没有应承我,只低头看向自己腰间一枚小小的青玉环。“环”同“还”,她在等他还家。可如今的于安还会知难而还吗?
“四儿——”
“阿拾,你救救他,别让他死。我知道他现在做的事情都不对,他不该杀那么多人,不该抱着过去的仇恨不放。可他心里太苦了,这些年他没有一日真正的开心。你是知道他的,他不是个坏人,你让我陪着他,总有一天他会放下的。”四儿反过手来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她抓得很紧,新生的指甲狠狠地掐进我的手心却不自知。
“四儿,不是我要让于安死,也不是无恤和张先生要他死。这事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但我同你保证,一定没你想的那么糟。于安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你再等一等我,让我再想想办法,好吗?”
“好,我陪你一起想,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四儿松开我的手,身子一斜把头轻轻地枕在我肩上,“我陪着你,我们一起想办法。”
繁花树下,四儿轻轻一枕,几许流年霎时如水般在我眼前流过。秦国的小院里,梳着总角的她也常这样依靠着我陪我一起想办法,不说话只是长长久久的安静的陪伴。彼时此刻,我最需要的其实也就是她这满心信赖的轻轻一枕。
鹰食黄鸟,黄鸟食鱼,鱼食蜉蝣。府院被攻陷的卿族是蜉蝣,盗跖的奴隶军是误入深渊的小鱼,于安和赵稷是自以为胜利的黄鸟,而真正可怕的敌人正张开他们的利爪朝这里扑来。战争没有结束,新绛城里没有胜利者,我们所有人都是秃鹰眼中的猎物,包括晋侯在内。
抗击外敌,上下同欲者胜。可这一城的人,各有各的鬼胎。我想救他们,可怎么救?根本没人愿意听我的话,怎么才能逼他们听我的话?
盗跖,还是盗跖!
“四儿,你赶紧入宫替我去找于安和盗跖,千万别让他们打起来。盗跖要是发了狂要做傻事,你就同他说,他要的东西国君给不了,我来给。”
“你要给大叔什么?”
“我要给他一样天下最贵重的东西。你赶紧去,灾祸不等人,于安和盗跖的剑也不等人。”
“好,我去。那你呢?”
“我去一趟太史府,待会儿就来找你们。”我扶着木兰花树站了起来。
四儿拎起一直放在身边的包袱递给了我:“这个你拿去。”
“是什么?”
“夫君替你从赵家找回来的东西。伏灵索、剑、你的玉雁佩、还有……哦,对了,我还给你做了一双新鞋。你现在肚子大了,脚一定肿得厉害,之前穿的鞋肯定挤脚了。”四儿一边说一边解开包袱从里面掏出一双崭新的绣鞋放在我脚边,“你先赶紧穿一穿,看合不合脚?我的绣工这么多年也没个长进,你别嫌丑。”
“合脚。”
“都还没穿呢?”
“一看就合脚。”我脱了鞋将自己又红又肿的脚套进四儿做的新鞋里,忍着鼻酸,微笑道,“好穿,刚好穿。”
“那就好。”四儿长松了一口站起身来,“那我走了。你从后门出去吧,离太史府近一些,路上自己小心啊。”
“你先等等。”我从包袱里把于安给我的细剑拿了出来。这一次,映着耀眼的阳光终于叫我在剑身细密的格纹里瞧见了两个小小的暗纹阴刻的字——邂逅。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可是于安,那年大雪里看见你的人是她,不是我;这么多年陪在你身边倾心爱你的人也是她,不是我。你是她的青衣小哥,是她的良人,你的心不是我不愿看见,是我不能看见。
“这不是我的剑,是你的。”我合上剑鞘把剑递给了四儿。
四儿握着剑,愕然道:“怎么是我的?”
“你拿着防身,快去吧!”
竹书谣 第327章 绛都之难(四)
史墨的府门外站了两排手持长剑的奴隶军,他们见我远远走来,齐刷刷都把自己的剑拔了出来。
“停下!哪里来的大胆婆娘!”一个二十岁上下乱发披肩的男人提剑挡在了我面前,“国君让你们都待在屋里不要出门,你男人没告诉你吗?出门就要砍头,你不怕死啊!快走快走!”
“这位大哥,太史在府里吗?”我越过他往府门里看了一眼。
“我告诉你干嘛!走走走!”男子伸手来推我,我侧身闪过直直往府门口走去,他转身一把扯住我的衣服道:“喂,你真不能进去。”
“我必须进去,我不进去你们就都没命了。”
“讲什么鬼话!”男人恶狠狠瞪了我一眼,转头冲台阶上看热闹的人喊道:“谁给我根绳子,先给她捆起来啊。”
“阿爷,我好像见过她,她肚子里的娃娃……”府门口一个十三四的少年踮脚在一个须发斑白,满脸褐斑的老人耳边嘀咕了几个字。那老翁一瞪眼,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立马就嚷嚷着让所有人收了剑。大家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他跑下台阶一把拉开挡在我身前的男人,对我笑道:“原来是大嫂来了,太史公在屋里,路不熟吧,老头子领你进去。”
“大嫂?大哥什么时候娶婆娘了?”
“娃都要生了,还不是大嫂啊。”
“嘘——大嫂要臊了。”
“大嫂好。”
“大嫂好。”
……
我走上台阶,十二三岁、四五十岁的男人们不论年纪都笑笑哈哈地围着我叫大嫂,我看着他们的样子,明明心急如焚,却还是弯了嘴角。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死的,更不会让任何人踩着你们的尸骨往上爬。
走进府门,太史府里平静一如往昔,没有碎瓦乱石,也没有随处可见的奴隶军。日上中天,庭中花树簇簇,清溪汩汩,一池白沙在艳阳下静静地闪着夺目的光芒。带路的老翁不大识路,几次都险些走错,我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提点,他才将我带到史墨院外。
史墨喜洁,屋前石阶亦铺莞席。奴隶军围府已有一夜,但这会儿莞席上却连一个泥脚印也没有。盗跖不信神明,但他的奴隶军对通达神明的史墨显然有所避忌。
老翁将我送到屋外就走了。我推门而入,屋里静悄悄的,一贯燃着香的青铜炉冷冰冰地靠在案脚旁,案上的水匜里没有水,空荡荡的露出铸在匜底的青铜小鱼。食时刚过,屋外阳光正烈,可亮眼的光线穿过紧闭的窗户再透进屋里已所剩无几,朦胧、昏黄、冷寂,我眼前这间屋子仿佛还停留在冬日的某个黄昏。
史墨不在前堂,也不在寝卧,我只好转道去了西厢,那是史墨平日著史藏书的地方。
西厢无门,竹帘垂地,帘后影影绰绰端坐着一个人。
我伸手抬起垂帘,素白的足衣、素白的巫袍、素白的长发,史墨一身缟色坐在书案之后。他抬头与我双目对视,手里俨然握着一柄青金色的长匕。
“师父在等人?”我走进屋子,弯腰拾起落在案旁的匕鞘。木兰树心镂雕为鞘,这是前年史墨生辰赵鞅送他的贺礼。
史墨紧盯着我的脸,神情异常严肃,但他这表情不似惶恐紧张,倒似在责怪我为何要来这里:“是你父亲让你来替他动手的?”他问。
“不是。”我径自取过史墨手中的匕首套上匕鞘,又将它推到了史墨手边,“我阿爹对师父之恨犹在赵鞅之上,他怎么会把这个等了二十年的机会让给我?不用着急,没让你太史公亲眼看着他杀光四卿,夺回邯郸,他舍不得让你死。”
“好,既是这样,那为师就再等等他。”史墨拿起匕首重新揣进怀里。
“师父今日要算卦?”我打开案上一只髹红漆点画星图的长匣,从里面抓出一把泛黄的蓍草。
“许久没算了,正打算为你父亲卜上一卦。你既然来了,要不要再陪为师算一算,看你父亲最后到底是输是赢?”
“他不会赢。”
“他执迷癫狂,你倒看得透彻。”史墨面露欣慰之喜。赵稷若是赢了一定会杀他,若是输了也会杀他,他是将死之人,却全无惧色。
“奴隶军攻城不是盗跖的主意,也不是受我阿爹和董舒的唆使,是国君要借奴隶叛乱之名诛杀四卿,夺回君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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