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文简子
“那小弟便要恭喜向将军了!”无恤长眉一挑笑着从我手中取过酒勺,亲自给向巢斟满了酒碗,“不知将军归国后,贵国国君对将军又有何安排?”
“吾国君上乃仁德守信之君。当日,他派向某出兵讨伐罪弟向魋时,就曾许诺平乱之后免罪于我,巢此番归国将复任左师之职!”向巢接过酒碗,志气满满地回道。
“哈哈哈,宋公竟是如此重情仁厚之人,实在难得啊!”无恤拊掌大笑,眼中忽地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亮光。
宋国向氏之乱是司马向魋引起的,向巢虽说是他的哥哥,但为人忠勇,宋公在内乱之初便派他亲自剿杀胞弟向魋。他尽忠职守,一路率兵将向魋赶到了曹国的故城。但内乱将息之时,却不知为何又被向魋说服,领军进入曹城与宋公反戈相向。
宋公若对向巢网开一面减免了他的罪责,那他的确值得无恤赞一声仁德。不过,若说他要让向巢回国重掌兵权,那无恤的这句称赞的背后恐怕另有深意。
我正兴致勃勃地要看无恤如何说服向巢为赵氏所用,一旁的矮个子谋士罗突然跪坐着往后退了两步冲无恤俯身行了一个大礼:“鄙有一请,还望高先生应允!”
无恤看了向巢一眼,笑着对谋士罗道:“鄙乃山野之人,若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但说便是。”
谋士罗抬头看了一眼向巢,然后清了清嗓子对无恤道:“家主有千金玉璜一件,愿与先生交换此妇。”说着他将视线转投到了我身上。
交换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转头朝无恤看去。
此刻,向巢的惊讶程度完全不亚于我和无恤,他猛地放下酒碗,几步走到谋士罗身前将他拉了起来:“罗,你这是在做什么?!”
“家主,公孙得(1)虽爱美玉,但更爱美人。高先生之妇乃世间少有的佳人,公孙得若收了她,定然不会再拒绝您的请求。况且玉不会说话,人却可巧舌,家主既然执意归国,总得为自己谋一条退路。”谋士罗一口气说了一大通,向巢似是被他说动,握着谋士罗的手便松了。谋士罗趁机俯身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了一块半尺长莹白水润的玉璜递到了无恤面前:“高先生谈吐非常,学识博远,若有意出仕为官,家主可代为举荐吾国国君。这是千金玉璜一件,还望先生收下!”
“贵人果真是喝醉了!”无恤看着满脸通红的谋士罗笑着摇了摇头,“抱歉!吾妇千金不换。”
“区区一妇人尔,还望先生三思!”贵人与庶民之间夺妻、买妻之举实属平常,因而谋士罗虽遭无恤拒绝却依旧不舍不弃。
“罗,不要再多说了!”向巢一拍谋士罗的肩,抬手朝无恤抱拳一礼:“士罗醉酒无礼,叫先生见笑了!”
“无妨,将军无需介怀。”无恤将我招致身边,笑着朝向巢摆了摆手。
草堂之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微妙起来,向巢于是再施一礼欲与无恤辞别。
我抬头看向无恤,无恤扬起嘴角朝我微微一颔首。心领神会之后,我便对着向巢款款行了一礼,道:“贱妇斗胆,敢请将军临行前再听贱妇几句闲言。”
这种场合之下,妇人开口说话本就失礼,再加上贵贱有别,向巢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便转头看向无恤。
无恤笑言道:“将军欲赠我千金之璜,我这妇人亦有千金之言相赠。向将军,不妨听上一听。”
无恤这话一出,向巢和谋士罗愈发怔愣了。
我再施一礼,微笑道:“将军可知卫国灵公曾有宠臣弥氏子瑕?”
“曾有耳闻。”向巢狐疑地点了点头。
“那将军可知,弥子瑕死前曾犯下‘余桃之罪’?”
“这……”向巢看向身旁的谋士罗,谋士罗抬手一礼道:“愿闻其详。”
“弥子瑕获宠于灵公时,曾将一枚咬过的蜜桃拿与灵公分享。灵公言,‘爱我哉!忘其口而念我。’而后弥子瑕失宠,灵公却以剩桃辱君之罪,惩处了他。君心变了,以前的好也会变成坏。君臣之间一旦有了猜忌,就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宋公招将军归宋,不是感念向氏旧功,他是要诱杀将军,了结后患!”
备注:(1)公孙得:宋元公曾孙,宋景公无子便将公孙得养在宫中为嗣。
竹书谣 第247章 千金不换(二)
我此言一出,眼前二人均已面露惊愕之色。? ??? ?于是,我指着谋士丕手中的玉璜又道:“这块玉璜将军依旧可以将它送给公孙得,不过不是请他在宋公难时营救将军,而是借他的口告诉宋公,将军抵达宋都的路线、时辰。贱妇听闻,昔日向氏兄弟与宋公同席而坐,同案而食,即便狩猎归来,宋公都会出宫相迎。这一次,将军可事先藏身宫门之外,亲自数一数宋公会带多少披甲带剑的武士出宫‘迎’你。”
“你这妇人……”谋士罗瞪大着眼睛看着我,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像是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字眼来责骂我或是夸赞我。
但此刻,向巢的视线却没有停留在我身上,他一脸肃然地看向无恤,沉声道:“先生究竟是何人?!”
我没有理会谋士罗惊愕狐疑的目光,静静地行了一礼便从房中退了出来。向巢已经对无恤的身份产生了兴趣。接下来,如何说服他抛弃宋国转投赵氏的怀抱,就要看无恤自己的了。
我坐在屋檐下一边烤着火,一边凝视着雨雾中翠**滴的修竹。
传说,女娲造人时,曾将一块泥土分成两半,一半捏了男人,一半捏了女人。他们的手连在一起,他们的心有相同的律动,他们生来就注定属于彼此。可当他们手牵着手来到这世间时,命运会无情地把他们投放在天涯的两端。于是,他们寻寻觅觅,无数次地相遇又无数次地错过。最终,历尽千险才能于千万人之中认出彼此。无需演练,就能亲密无间地合作;无需言语,就能明白对方的感受;我与无恤,我们会是彼此遗失在天涯的另一半吗?
暮色四起,雨气苍茫,我与无恤并肩站在草堂门前的翠竹下目送那一高一矮的两个人渐行渐远。西去,越过故国寂寥的山河,他们终会找到自己新的天地,新的归宿。
我环着无恤的腰,轻轻地把脸贴上了他的胸膛:“恭喜夫郎,又得一员干将。”
无恤嘴角噙着笑,低头用鼻尖在我耳后轻轻地撩拨着:“你叫我什么?”他声音暧昧而低哑,我的颈子上传来一阵阵酥麻。
我瑟缩着避开他炙热的鼻息,笑道:“夫郎好生得意,这里面可也有我的功劳。”
无恤闻言揽过我的肩膀仰头大笑,他此刻既欢喜又得意,眉宇之间更有掩藏不住的风意气:“哈哈哈,小妇人大功一件,为夫记下了!”
“记下便好,将来可不许忘了……”我仰头望着他迷人的笑眼,生生将一个“我”字咽回了肚中。
“忘不了!回到新绛,随你要什么都行。”他嘴角一弯,扶在我腰上的左手已经绕过我的膝盖将我打横抱了起来,“走喽,我们到湖边射鱼去!”
“你放我下来,小心叫人瞧见!”
“谁瞧见了?”无恤停下脚步,装模作样地在草堂前转了一圈,“看过了,没人在偷瞧咱们。”他一边说,一边用右手的两根指头在我身上轻挠了两下。
“赵无恤,别闹了——”我大叫着抓住了他扶在我腋下的右手。
无恤这会儿正高兴,见我皱眉反而大笑着在我眉间用力地亲了一口。
看着眼前这个笑逐颜开,喜如孩童的男人,我不禁扬起了嘴角:“看把你高兴的,这向巢有那么好吗?我瞧着那两个人可都有些傻气。”
“傻气才好啊!能征善战,重情重义,又天生几分傻气,这才是世间可遇而不可求的将才!赵家有了他,明年的卫国之战,便是如虎添翼。我的好阿拾,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快活!”无恤两手一抬,猛地将我往空中抛去,我惊呼着攥住他的后领,他大手一接,瞬间又大笑着将我抱回了怀中:“哈哈哈,得良将,拥美人,上天待吾果真不薄。”
“你这养马的疯子,别摔着我!”
“敬遵上命——”无恤眉眼飞扬,抱着我朝湖边大步跑去。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湖水,蓦地想起他上次将我丢进湖中的场景,急忙牢牢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无恤低头朝自己胸前看了一眼,笑得更加得意。
细雨,从日升到日隐,已经缠绵了整整一日。暮色中的落星湖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银灰色的雨雾。湖风轻轻吹过,那些细小的水珠便结成一副薄透轻盈的细纱,在湖面上飘摇弥漫。
无恤将我放在湖畔的青石上,自己动手制了一把竹弓,几只木箭。
“今天要不要再与我比上一回?”他笑着把弓箭递给我。我看着他兴致勃勃的脸,微笑着摇了摇头。
“好,那今天就看我的了。”无恤卸下佩剑,脱去外袍,只穿着一条单裤慢慢地涉入了水中。
雨雾之间,他光裸精壮的背影在湖面上若隐若现。我坐了一会儿就爬下青石,悄悄地步入了水中。微凉的湖水渐渐地漫过我的小腿,一阵风过,无恤的身影再一次清晰地出现在了我眼前。
他拧腰,挽弓,竹条制的三尺长弓在他手中猛地被拉到了极致。他光裸的背脊泛着一层蜜色的水光,那充盈着男子力量的脊线以一种令人心跳的弧度从后颈一直延伸到了腰际,继而没入了水中。
青鱼中箭,水花四溅,几缕乱从他头顶的髻中散落,湿漉漉的粘连在颈后。我隔着半丈湖水,面热耳赤地注视着他身上每一处的动作。我的心越跳越快,脸越烧越烫,在我身体的某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被悄悄地唤醒。我撇开脸不去看他,可弓弦一响,我又忍不住抬头去寻他。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一个男人的背影,也可以拥有让人无法移开眼睛的魔力。
“你怎么又下水了?”无恤将几条青鱼丢上岸后就收了弓箭朝我走来。我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身影,心中一颤,慌忙回身朝岸边走去。
“慢点走,小心摔跤!”身后水声四起,无恤拨开湖水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臂。
“我……我要去柴房抱几块木头生火。”我低头结结巴巴地回了一句,深怕被无恤看到自己脸热心悸的窘态。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就好了。”无恤重新系了一把裤腰上的结带,笑着抽走了我抱在怀中的长袍。
我胡乱应了一声,攥着自己的衣角就往后退。
“呵,别那么急着走!”无恤轻笑一声,揽着我的腰又把我带到了身前,“小妇人,待会儿可要为夫再为你寻一床被褥?”
“被褥?!”我脸一热,抬头正对上无恤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是啊!入夜了,你要与我裹着被子看星星吗?”无恤一脸坏笑地执起我的手,轻轻地按在自己胸前,“要吗?脸这样红,想来——手也不冷了吧?”
“你……”掌心的炙热和指尖湿腻的触感让我的身体瞬间绷成了一道弓弦,我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推开他,可看着他一脸揶揄的笑容,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双手攀上无恤**的胸膛,仰头在他的下唇上轻吮一口,“夫郎,我们今晚就行夫妻之礼吧!”
轰,无恤脸上戏谑的笑容顿时凝固。
夜幕降临,无恤在落星湖畔升起了一团篝火。此时,细雨已停,浓云密布的天空中无星无月。夜风沙沙地吹着,无恤用一条薄被将我们两个紧紧地裹在一起。
“今晚不会有星星了。”我蜷缩在他怀中,小声地嘟囔着。
“再等一会儿,等天再黑一些,你就看到了。”无恤用下巴在我头顶轻轻地摩挲着。
“红云儿,我之前说的是认真的,我们今晚就成婚吧?”
“无巫、无堂、无香、无主礼之人,亦无观礼之宾,这天下哪有人这样成婚的?”
“怎么没有?”我抓着他的手臂,抬头道:“庶民之家,一把黍米,一尺红绢,将合婚之约祷告天地,这礼不就成了吗?”
“可我不想再委屈了你。上次在齐地是迫于无奈,女子这一生最重要的便是及笄与成婚两件大事,我如何能把这两件事都草草办了。”
“可我喜欢那样的及笄礼。按说,合婚之约只要祷告天地就算成了。你若觉得不够,等你回到晋国后,再到赵氏宗庙补一场祭礼不就成了。”
“你这会儿为什么这样急着要嫁我?”无恤长眉一挑,低头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仰头与他对视,“你不是又在动什么鬼心思吧?今天下午我同你说过的那些话,你还没忘吧?”
“我哪有什么别的心思,倒是你……”我拨开无恤捏在我下巴上的手指,垂眸哀恸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个女子,却为什么还要我这样没羞没耻地求着你?你现在不愿意应承我,是还想着要回新绛娶你那狄族公主为妻吧?你不敢与我盟誓,也不愿与我盟誓,你既已做好了打算,又为何还要说那么多好听的话来骗我?”我抓着无恤的手臂,用力地推搡着他。我嘴里说的是言不由衷、故意激他的假话,但眼中滚落的却是真心哀痛的泪水。
无恤本就着急,这会儿见我落了泪,就越手忙脚乱起来:“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还故意这样来冤枉我!”他低头替我擦泪,我却悲从中来,泪流不止。
“好了好了,依你,都依你!我与你盟誓,我们现在就成婚!等回了新绛我就告诉卿父,我已经娶妇了,再不能与他人盟誓了。好了,快别哭了。”无恤双臂一收将我牢牢地抱在怀中。
“你说真的?”我停止了挣扎,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真的!”无恤掀掉身上的薄被,一手将我拉了起来,“我真服了你,你怎么总有办法让我的计划乱套。”
竹书谣 第248章 南有樛木(一)
无恤是个凡事都要提前周密计划的人,但当他从自己的行囊里捧出那一套赤色织暗云纹绣龙凤大袖展衣时,我依旧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这女人说风便是风,说雨便是雨。幸好我把它带在身边,不然你出嫁之日,怕是连件像样的吉服都没有。”昏暗的灯光下,无恤推开苇席上的黑漆小几,将手中的大红展衣铺在了我面前。
“这是……”我惊愕地抚上展衣玄底绣红水纹的领缘,这样红锦,这样的绣工,竟比当年百里氏红药出嫁时所穿的吉服还要华贵几分。
“这是我前些日子刚叫人从齐国送来的。今春,长姐要在虹织坊采办吉服,我就命人按你的身量一并做了这一件。”无恤俯身掀开展衣两只宽逾两尺的大袖,“两年前,周王之女出嫁,虹织坊用齐地最细的冰纨,最好的茜草染了十丈红锦。四丈做了王女的吉服,余下六丈我便让孟谈一直替我存着。这锦,红而不艳,浓而不重,很合我的心意。你呢,可喜欢?”无恤一手揽过我的腰,一手将展衣宽大的下摆放到了我膝上,“四儿说,你平日穿衣不喜衣饰过重,所以制衣的时候我就没让绣娘用太多的金丝。这凤鸟的鸟羽、飞龙的鳞甲用的都是彩雉身上的绒羽。束腰上也没用大块的玉石,换了你喜欢的珍珠,且刚好是一百颗。更巧的是,替你绣衣的三个绣娘,听说年岁加起来恰好也是百年。”无恤贴在我耳边絮絮地说着,我怔怔地看着手中腾云欲飞的凤鸟,心中一时五感交加说不出话来。
无恤见我默不出声,脸上便有了慌色:“怎么?你不喜欢?”
“不,我很喜欢。红锦、绣工,还有这龙凤和鸣、珠结百子的寓意,我都喜欢……”
“好,你喜欢就好。”无恤两肩微沉似是松了一口气,“之前,你说你喜欢花椒多子的寓意,我还特地派人去寻过红色的琉璃珠,可想着婚礼之时会有四方之宾,最后还是定了龙凤图纹。早知今日只有你我二人,就该做一套合你心意的。”
“花椒也好,龙凤也好,有夫郎待我这份心意,便什么都好。”为了不让他看见我眼底的水光,我忙俯低身子,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今夜的合婚之说,原只想在他这里骗得一夜温存。岂知,他当日在月下松林说要来年执雁送我,竟是字字真心。假意真情,到最后竟还是我辜负了他……
“今晚虽然只有你我二人,但这婚礼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操办了。你在屋里先把吉服换上,我到四处找找可有行礼用的上的器物。”无恤在我间轻吻了一下,作势就要起身出门。
我连忙拭去眼角的泪水,跟着也站了起来:“一起去吧,两个人找得快一些。”
“你现在倒是比我还着急。好吧,拿上油灯,我们一起去找。”无恤笑着牵起了我的手。
借着昏暗摇曳的灯光,我们在荒废了许久的草堂里找到了一只缺脚的香炉,两块干裂变色的香木,几只陶盆、陶碗,外加一串渡水用的干匏瓜。东拼西凑,最后,竟真的被我们找到了婚礼所需的一应“礼器”。
夜深沉,无恤将置办好的东西悉数搬到了落星湖畔。我洁面净手,对镜梳妆,小心翼翼地换上了那套华贵无双的嫁衣。
窗外,风吹竹叶沙沙作响,我静坐在草堂之中等着我的良人骑马来迎时,却忽然出了神。
我要出嫁了,这一回我是真的要出嫁了。
原以为在这个时候我会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我以为我会想起伍封,想起自己年少时做的那些美好而瑰丽的梦。可我没有,我此刻脑中竟只有幼时阿娘抱着我站在别家院墙外仰望枝头繁花的场景。
那天的天很蓝,翠绿的叶间透着暖洋洋的阳光,阿娘一手抱着我,一手扶着长满绿芜的院墙。她仰着头,苍白的脖颈伸得很长,长得让年幼的我有些害怕。我抱紧她的脖子,仰头如她一般凝望,那些闪烁在绿叶间的大大小小的光晕迷离了我的眼睛,它让那日记忆中的木槿花变得模糊、遥远。时隔多年,我虽记不得枝梢木槿的花色,却牢牢地记住了阿娘的眼睛,那双渴望的,盈满思念的眼睛。
木槿花,朝开夕落,只一日的恩爱,却要用一生去追忆。
彼时,阿娘的欢喜、悲苦,我也许很快就会懂了。
…………
“踢踏——踢踏——”静夜之中传来清晰可闻的马蹄声。
我敛去眉梢眼底的哀色,漾起了最甜蜜幸福的微笑。
我的良人,他敲开了我的房门,他用他星芒璀璨的眼睛述说他的爱慕,他牵起了我的手,他如珍似宝地将我抱上了马背。
十五岁的夏末,我终于出嫁了。
夜,挟着微凉的风吹过滴着雨水的竹叶,林间的草莺被我们的马蹄声惊醒,低低地啭了几声梦呓般的鸣叫,便又合翅入眠了。
无恤骑着马带着我在林间穿梭,当我们耳边湖水拍岸的声音愈来愈响时,他却执意捂住了我的眼睛。
“傻子,这么黑的天,你不捂我的眼睛,我也什么都看不见啊!”我握住无恤温暖宽厚的手掌嘲笑着他难得一见的傻气。
“闭上眼睛,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他低头在我耳边轻呓了一句,策马在竹林里小跑了起来。
风声、水声、心跳声,在我耳边交织成了一曲神秘的小调。
少顷,无恤轻笑着拿开了捂在我眼前的手掌:“到了。”
黑暗中,几点深蓝色的荧光忽的跃入了我的眼帘。是星星?还是萤火虫?我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天宇之下,一片星光璀璨的湖泊瞬间夺去了我的呼吸,我的思想。我凝望着眼前浩瀚无边的星空如坠梦境。
“这就是落星湖?”我转头看向无恤痴痴地问道。
“嗯,这就是落星湖的秘密。”无恤贴着我的耳廓低低地笑道,“我说过今晚要带你来看星星,瞧,我没有食言吧!”
夜色中的落星湖褪尽了黄昏时迷蒙的雾气,在它细密柔滑的波纹间,闪烁着无数点耀眼的星光,它们翻涌着,起伏着,时而连成一片,时而又汇成一条条蜿蜒的荧蓝色光带随着水纹轻轻荡漾。
传说中,太阳每日都要在甘渊洗浴。难道,今夜这满天的繁星都趁着浓云蔽天跑到这湖中游玩了吗?
无恤将出神的我从马背上抱了下来,我牵着他的手一步步朝湖水走去,万千繁星在这一刻朝我们扑面而来。
落星湖畔,我与他对席而坐。黄土陶盆代了沃盥礼中的青铜匜,一劈两半的真匏瓜做了合卺礼上的匏型耳杯。没有巫士,我便自己做了巫士,没有主礼之人,无恤便自己做了主礼之人。天为盖,地为庐,星为烛,我已想不到这世间哪里还有比这更叫我心喜的婚礼。
礼成之后,无恤并没有急着带我回院,他在湖畔用束薪升了一堆篝火,我们相拥而坐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满湖星光。
“原以为要盼到这一日,还要多等好些时日。没想到,在这他国荒乡你就这样点头嫁了我。阿拾,这该不是华胥一梦,梦醒了,你就不见了吧?”无恤转头深深地望进我的眼睛。
我举起自己被他牢牢握住的左手,抿唇笑道:“你抓得这样紧,我就算生出翅膀飞到九天之上,都还得带着你啊!”
“这倒是,你既嫁了我,这辈子就休想再逃出我的手心。”无恤嘴角噙着笑,右手用力一拉。我身子一倾,便哧笑着顺势倒在了他的臂弯里:“夫郎真不会说话,好好一句不离不弃,硬叫你说得这般难听。”
“胆大包天的小妇人,居然敢嫌夫主说话不好听?等我过两日好好想想,总得给你立出三卷家规来。”
“你若立了家规,我就再不同你嬉闹亲近了。”我伸手攥住他胸前的衣襟,身子稍稍往上一挺,张嘴咬住了他右耳的耳珠,“不这样……不这样……也不这样……”我一边呢喃着,一边顺着他的耳际一路吻至了他衣领正中微露的凹陷。
“小东西,你在做什么?”无恤沉声一叹一把捧起了我的脸。
“夫郎,教我……”我仰头凝望着他幽暗深邃的眼眸,一点点地吻上了他的嘴角。
无恤呼吸一重,猛地将紧贴在他身上的我拉开了半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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