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归舟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林擒年
怨得了谁呢?谁让他巴心巴肝地恋慕这么一个人?谁叫他偏要唱独调?谁叫他这样谨小慎微,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
沈文昭的硬话碰在了一篇软绵绵的好话上,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硬话碰上好话,往往是说硬话的那个说不下去了,惹不起躲得起,走!
从此,两人见了面总是隔着一层似的,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除非十分必要,沈文昭通常一语不发,也不知是哪辈子造下的冤孽!
好在太子那头是初次监国,诸多细务还不熟识,大事小情多如牛毛,忙得不可开交,想着人在身边,能看一眼也就够了,这就没怎么纠缠沈文昭。沈文昭身为太子洗马,太子有多忙他就有多忙,两边忙忙碌碌,一转眼就到了年尾,忙了三四个月,总算是有了头绪,一切事情只要上了手,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的事,轻车熟路的,好做多了。
风雨归舟 第68章 夜宴
庆朝今年风调雨顺,是个五谷丰登的好年景,天下太平了,宫里过年的花样也就多了起来,先是内务府那边请旨要大办元夕,后来朝臣们跟进,凑热闹,折子一封一封的往上递,都说年景好了,恰好太子又新监国,该操办一场庆贺庆贺。皇帝心里痛快,御笔朱批,让内务府着手去办,至于该怎么办,内务府里有个吃喝玩乐样样拿手的总管,怕找不着热闹么?
说了要大办元夕,又说了怎么热闹怎么来,还说钱不是事儿,那好办,内务府那边三天工夫就交了几本册子上来,一本册子是一种热闹法,请圣裁,到底要照哪种热闹来办。皇帝让太子自己挑,乐意挑哪种热闹就挑哪种。太子挑了中不溜秋的一种,内务府的人接到旨意还纳闷来着——不是说怎么热闹怎么来么?怎的忽然又改主意了?
其实太子想的不是怎么热闹,而是哪种热闹能把沈文昭绑死了,从元夕夜晚一直绑到大年初一,最好连大年初一也回不去家!
这样一来,选中不溜秋的那套热闹也就合情理——那套热闹需要劳动太子的地方挺多的,太子一动,太子身边的侍卫官长就得跟着动,除非热闹完了,否则得寸步不离地跟着!
内务府的总管是个聪明人,他从这里边嗅到了一丝丝异样,微不足道且转瞬即逝,这里边藏着一个非比寻常的时机,抓住了这时机,他立马就能飞黄腾达。时机是绝好的时机,风险也是绝大的风险,若是会错了意,得罪了这些凤子龙孙,死一万回都不够的!他左思右想,想了一天,临到入夜时分一拍大腿——罢!胆大吃肉,胆小吃屁!想要绝顶的荣华富贵,就得敢冒那杀头的险!
转天散朝,总管看看左右无人,就大着胆子和太子说了半句话,“殿下,新罗那边贡了两名奇人过来……”,说到这儿他又停了,神色暧昧,像是藏着污纳着垢,明明脏了,却又脏得光明正大,还好意思在他面前兜售他那点肮脏。
萧恒本来懒得理他,从鼻孔里“唔”了一声,直接越过他朝前走了,边走边说:“这么点事也要告诉我,你们内务府也够闲的!”
总管一听,这是要坏菜!也不敢打那吊胃口的主意了,赶紧竹筒倒豆子,一顿说完:“殿下您是不知道,这两人要是寻常的玩物也就罢了,奴才也不敢在您面前提呀,他们会点儿法术……就是,他们有法子让人两情相悦……之前怎么不愿也没关系,过了他们的手,自然而然的就黏在一块儿了,拆都拆不开的……”
萧恒站了下来,一双眼睛刀子似的扎在总管身上,说的话更是半点不客气:“孤竟不知道内务府近来还管起了两情相悦,有意思!”,说完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总管让他吓够呛,半天缓不过来,呆站了一会儿,正掏出手帕擦额头上的冷汗,却见前边过来一个人,定神一瞧,正是东宫里边的掌事总管。两人都是总管,按说品级差不多少,可如今太子监了国,那东宫里的掌事总管身份也就上去了,腰杆子自然要比内务府总管硬一点儿,两边一见面,内务府的总管首先一哈腰,相互见礼完毕,东宫的掌事总管说话了,悄声细语的,几近耳语:“殿下让你夜里过去一趟!”
有门儿!看来这步棋是走对了!绝顶的荣华富贵就在眼前哪!
内务府的这位总管心里撒欢,脸上绷紧,一脸肃穆地应承,当真一入夜就去了东宫。
太子还要理国事,让他在偏殿等着,这一等就等到了定更时分,等得他心里火急火燎的,不知这里边有什么变数没有,几次三番想到了夜长梦多上,那绝顶的荣华富贵和森罗地狱就隔着薄薄一层窗户纸,随时有捅破了,从天上坠到地底的危险。这几个时辰熬的!他几乎想就地一跪,爬到太子面前讨饶了!
好在太子好歹还是见了他,虽然挑的不是什么正经时候——脱了朝服、换了睡服,准备就寝的当口,在那儿洗漱呢,叫他进来了,漫不经心地问他:“今早你说的,新罗贡来的两名术士,照那说法,似乎有些本事?”
“是,奴才试过,千真万确的事,不然不敢搅扰殿下。”总管不敢怠慢,赶紧有一说一,有十说十,还特意提到他“试过”了。
一听试过,太子来了兴致,问得更细致了:“哦,试过?怎么试的?”
“嗐!还不就是弄俩人,原本乌眼鸡似的互不对付,看见就掐看见就掐,也真是奇了怪了,新罗贡来的两个术士不知施的什么法术,过了几天再看,那俩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啧啧!那肉麻劲儿,看了都腻烦!”总管说得挤眉弄眼,满脸都是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暧昧和肮脏。
萧恒微微一笑,朝他勾勾手指头,“你来,孤有话交代。事成之后,有你的好处!”
总管如释重负,暗里长出一口气,哈着腰凑过去听太子殿下的意旨,边听边点头,眼眶慢慢张大,听到最后撑得老大,神态是那种醍醐灌顶式的了悟,太子一篇话说完,他心领神会,这就回去预备去了。
一转眼就到了年二十九,明日年三十,元夕之夜照例是皇帝请客,大宴群臣,年二十九呢,太子这儿也请了一次客,就请身边这些近臣,沈文昭是侍卫官长,理所当然的也在当中。他早晨得了消息,转身就找了个借口说自己去不了,满以为推掉了,谁曾想日午时分,他大哥竟找了过来,兄弟俩见了面都是一愣——当哥的没想到幺弟居然住得这么宽绰,摆设用度居然还比照着太子的份例来,脑子里一“咯噔”,心说这是僭越了呀!虽然这是太子一手摆划的,还是僭越了!
做弟弟的没想到长兄居然会找到他办公事的地方来,他这哥哥他最知道,一板一眼的,如果不是大事,根本不可能挑这个时间上门。虽说各怀心思,兄弟就是兄弟,没有站着说话的道理,沈文昭把他让进来,给他倒了一杯温茶水,静静等他喝完才开腔:“大哥,找我有事?”
“不是大事……子虞,今夜殿下宴请近臣,身为臣子,当要顾全大局。”
意思是太子的面子你得给,不然别人看了不像话,主子要请奴才,奴才还要挑三拣四的蹬鼻子上脸,说不去就不去,主子的面子往哪搁?!
“不就是吃顿饭么,我又不缺那顿饭!”沈文昭嘀嘀咕咕,不敢像对太子似的放开喉咙和自己的哥对着干。人就是这样,谁纵着他,谁让着他,谁由着他,他一清二楚,因此谁能欺负、谁不能欺负,谁能敷衍、谁不能敷衍,他也算得清楚明白。沈文昭也是人,当然也脱不了套路,他知道太子纵着他,他就由着性子去做,明知道太子是储君,储君的面子有天大,轻易驳不得,但他就是不想拗着性子去奉承,想来一半是人性,一半是他自己的本□□,豪侠的性子,哪里那么容易为谁折腰?!
“沈家现在正在风口浪尖上,避尚且避不及,你还要递个话柄到别人嘴里么?!”
太子的恩宠就是一把火,沈家架在火上烤着,烤得难受极了,可没有退路,只能在火上干熬,一族人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尽量收敛,说白了就是夹紧尾巴做人,别落下话柄,不让别人有机会嚼舌头!
“……我去便是了,急什么!”憋了半晌,他愣头愣脑地说了句不占理的横话,仿佛是火气憋不住了,借着说话放出来。
他大哥摆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见他气哼哼的,一副梗脖子的模样,就说他:“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你,为了咱们家,你也不必烦成这副样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道理还要我说?!”
把幺弟教训了一通,得了他一句准话,沈家大哥回他的右相衙门去了。
这天天刚擦黑,就有东宫的内侍来请,人数还不少,像是怕他半路溜了或是压根不愿意去,人手先预备齐了,抬也得把他抬过去!
既然答应了自家大哥,沈文昭当然说话算话,说走就走,这头刚抬脚,那头内侍头领就拦下他,说殿下说了,都是自己人,大人还是换了官服再过去吧,这儿有预备好的常服,您换一换?说完往后退一步,后边过来一个小内侍,手上捧着一套月白色的常服,不用瞧,料子和做工都是顶尖的,沈文昭本想说不用,后来想想,去都去了,索性一顺到底,换就换吧,省得一会儿见他没换,太子那儿又有话说。
沈文昭样貌四平八稳,身条却是出挑的,直直溜溜,各处都合着度,颇有点“东家之子”的意思,增一分减一分都过犹不及,就这么好!架子好,衣裳好,穿上以后四平八稳也有了几分风流态。
风雨归舟 第69章 落定
这么样的沈文昭站到太子面前,太子殿下当时就是眼前一亮,还没喝酒就先自醉了一半,他迎上去,一张脸上净是笑意,“子虞,衣衫挺衬你,孤没挑错!”
沈文昭不动声色地一闪,堪堪避开太子追逐而来的手,站到了另一边。太子殿下想是早就惯了,也不恼,笑笑地打量他,似乎总也瞧不够。他打量沈文昭,沈文昭也在打量他,不过一人明目张胆地盯着看,一人暗地里用眼角的余光看。
太子看他,是越看越爱,他看太子,却是越看越不知该如何待他。
萧恒今日也换了常服,没有束发,就这么散着,他一头浓发,黑得泛青,长了,披散下来直垂到腰际,本来挺好的,再穿一身朱衣,越发衬得眉目深邃,有棱有角,要身段有身段、要样貌有样貌,也是个漂亮人!
然而这副样貌落在了沈文昭的眼里,他就觉得那头发太厚太长,长得都烦人了。微微一蹙眉,他毕恭毕敬地摆了手势请太子殿下前边走,萧恒又看了他好多眼,笑着往前去了,他跟在后边,觉得莫名其妙——笑什么呢?什么事这么好笑?
他不知道萧恒这是在朝那个即将到来的“两情相悦”微笑,他费尽了力操碎了心,今天终于隐隐约约摸到了一个边角,无上的喜悦几乎从腔膛喷薄而出,要狠狠捺住才能稳定心神,不然,一个不小心,他几乎就要凶相毕露。
东宫的宴饮向来不张扬,太子和近臣们吃吃喝喝、聊一聊正事或是闲事,看看差不多就散了,然而今夜也不知是怎么的,先是上来一班歌姬,唱唱跳跳热闹了一阵,撤下去了,又换上来几个杂耍班子,吞剑钻火圈,耍了个淋漓尽致,沈文昭觉着闹得慌,刚想寻个由头离座,面前站了两个异邦人,而且还是新罗人,新罗人都小鼻子小眼的,眉毛朝下撇,个子又矮,好认得很。这两人在他面前站定,不言不语,就是拿眼睛找到他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看,神神叨叨的,看得他很不舒服。
撑着桌面站起来,他向太子告罪,说是喝多了,想到殿外吹一吹风,告过罪,又向同僚一一点头示意,这才从殿里出到殿外,刚站下,腊月里的凉风迎面吹来,吹得他一激灵,直觉想到今儿这酒不好,酒劲冲也就罢了,喝了还上头的,被凉风吹一阵,越发觉得头晕,他赶忙寻一处回廊慢慢坐下,等这阵晕眩过去。等了一会儿,竟像是要睡过去的光景,他觉出了不好,可是已经迟了。
“子虞。”有人叫他,像是太子,又不完全像,甩了甩脑袋待要定睛细看,眼前却是一片模糊,又或者是夜色正好,月光烛光混作一团,光影模糊,越想看清越看不清,恍惚当中,那个叫他的人靠了过来,轻轻扶住他,唇凑到他耳边,慢声细诉,近乎呓语:“子虞……你手上有一根丝呢,牵着我这儿”,那人拉着他的手点到了自己身上,左手边,那是一颗心的位置,“我这样挂着你,你却一点儿也不爱搭理我,这是何故?天底下多少人争着要攀附我这棵大树呢,你可倒好,多看我一眼都嫌麻烦似的,知不知道我有多烧心?”。
他捏着他的手,搂着他的腰,略一用劲把他强搀起来,扶着朝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走,“我活了二十年,头一次觉得活得有滋味了,你说是为什么”,那人还在喋喋不休,自问还自答,“自然是因为有了盼头啊,我是铁了心要你的,要不着,就一夜夜地想,苦得要了命了,今儿全仗着你救命呢!”。
那人像是嫌他走得慢,居然将他打横抱起,他全身的分量都落在两只手上,飘飘然,如同陷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里边,醒不过来,他自己在梦境里拼尽全力去挣扎嘶喊,梦境外却是风平浪静的,他的躯壳软软地躺在一双手上,被那人捧一朵花似的,捧进了东宫寝殿。
这一夜,沈文昭在梦里浮浮沉沉,一双手一直在他身上揉搓,揉出了“东风夜放花千树”,他在这双手上变成了恣意开放的一朵花,花开花落,如落深涧,寂寞无人问,只有那双手的主人目睹了整个过程。
梦境就是梦境,现世就是现世,梦总要醒,现世总要走到眼前来。
沈文昭看着圈着自己的一双手臂,顺着手臂找到了那个人,顺着那个人找到了昨夜的一夜荒唐。脑子是乱的,并且觉出了冷,他蹙眉推开圈在腰上的手,手的主人本就是装睡,他这一推,装不下去了,只好起来对着他,讨好卖乖,赖皮而黏糊,话不多,都不是正经话,有点儿你奈我何的意思,也有点儿生米成了熟饭的意思,沈文昭不愿意听,他头脑发木,舌根发苦,就想回去狠睡一场,把所有不像话的都睡正了,包括眼前目下这种乌七八糟的关系!
可萧恒不让他走。两人都不着寸缕,光着身子贴在一处,萧恒拿唇追逐他的耳垂和颈窝,边喘息边道白,道白逐渐有了股肉/欲的味道,细听之下,这样掏心挖肺的道白似乎还有威胁夹杂其间,沈文昭头疼,疼得脾气暴烈,他把暴脾气强镇下去,勉强拿出一副好脾气对着萧恒,先把他四处乱游的手定住,然后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长一段,看得萧恒有了怯意,这才一字一顿地低声说道:“殿下,奴才愿为您舍命,但不愿和您睡觉,您明白么?”
趁着萧恒发愣,沈文昭把他的手甩到一边,自顾自起身穿衣着鞋,落落大方,没有一点初夜之后该有的别扭或是羞臊,仿佛昨夜真是一场梦。
放不开的反倒是萧恒,他愣愣呆呆地看着沈文昭靠近,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气息拂面而来,带来融融暖意,可说出来的话却如同冰棱一般,迎面袭来,猝不及防,一瞬把他扎了个透心凉。他满脑子都是他那句“不愿和您睡觉”,一时竟想不起来要拦他,就这么让他走了出去,他盯着空荡荡的寝殿门口,眼珠子转不动了,脑子转不动了,心也转不动了。
东宫昨夜的动静是藏不住的,何况早有几个有分量的知情人在。皇帝虽说摆明了是个不管的态度,但听闻始末,还是管不住一声叹息——强求来的,好得了么?
萧煜身为两人的师父,知情是应当的,知情以后只是头疼,迟早的事,如今真来到眼前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去调理。他私心希望太子殿下能长点儿心肝肺,强求了一回了,沈文昭表面上没大反应,既不闹也不搭理,看来是打算把这页揭过去,若他能按兵不动,一步步试探着走,走一步看三步,有了指望了再接着走下去,还是没指望就继续忍着,可能还有那么一丝微渺的可能。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不差这几天。
可萧恒偏要反其道而行,竟然一再、再三地用迷药或是用其他什么药去延续那一场梦,手段足够下三滥的,沈文昭一忍再忍、一让再让,终于没有忍住,尤其是知道太子殿下重用两名新罗贡人,想要行巫蛊之事以后,他那豪侠脾性彻底炸开,不顾时辰、不问场合,直闯进东宫议事殿里,找他讨要说法。太子殿下似乎早就料到他要找过来,从容不迫地挥挥手让正在议事的其他臣子先散了。这还不算,连宫女内侍都一同打发掉,这才慢搭搭问一句:“怎么,这段时日卿总避着孤,怎么今日倒送上门来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殿下,那两名新罗贡人留不得!”
巫蛊之祸,哪朝哪代都不缺镜鉴,你这太子位还没彻底坐稳呢,又打算折腾些什么呢?!
“怎么留不得,不就是两个玩意儿么,孤自会掂量。”
留下他们不就是为了你么,他们说能让你对我有意思,目前看来,我们都睡过好几次了,你还对我一点意思没有,正想让他们拿出看家本事来呢,都还没一一试过呢,我又不急,你急什么。
“巫蛊之事行不得!”沈文昭这份人,说话不爱拐弯抹角,既然太子不愿当面锣对面鼓地说,那他索性就点破了,明摆着告诉他:历朝历代都不缺受巫蛊之事牵连,把太子位弄没了的太子,您若是要上赶着去凑倒霉,那就当我没说。
“什么行得行不得,还不都是为了你!”
若不是你不愿爱我,我何苦要弄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不过是因为太过绝望,不知如何是好了,才不管不顾地抓住这虚无缥缈的一线指望。
太子殿下甜醉地笑了一个,笑到一半,他低头看站在下首的沈文昭,目光是寂寞的,因为寂寞而亟需找点什么来排解,比如笑,笑就很好,笑了就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孤苦伶仃,“子虞,我还没死心……”
“什么还没死心?!殿下,您就这么爱唱独调?!”
你说这种话是打算将我置于何地?!强来一回不行,还有二有三,现在整个朝堂暗地里都传遍了,话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但再难听也比不过这个——佞臣!沈家什么时候出过佞臣,我沈文昭就要成为开天辟地头一位了,你还这么不依不饶的!
凭什么呢?!凭什么你死皮赖脸地黏住我,我就非得和你好不可?!
“怎么会是唱独调呢,不还有你了么?”
凭什么?什么也不凭啊,就凭我待你像待自个儿的眼珠子似的,除非死了,没死就一定要带在身上!
萧恒还是笑得甜醉,他就是要扯皮,扯淡也行,沈文昭四平八稳一个人,耍嘴皮子扯淡哪弄得过他。
“……奴才想过将来可能成为谏臣、争臣甚至是辅臣,只没想过还会成为佞臣。殿下您,够意思!”
谏臣,犯言直谏,不计名利,君王用他他谏,不用他他还是要谏,一点不怕祸从口出,死了便罢,不死就要谏。
争臣,以命相争,不顾死活,君王听他言他就活,不听他就死,当场撞柱子咬舌头,随时舍掉一条命。
辅臣,以锋相迎,不管成败,君王不用不听,一意孤行时,他纠结朋党,成群而上,逼着君王改心意。
佞臣,以色侍君,不论才干,君王爱他,和他睡了无数觉,恨不能把整副家当拿出来堆到他面前让他挑。
沈文昭万万没想到,凭自己四平八稳的容貌,居然还能引来太子这只正儿八经的蝴蝶。
“子虞,莫多说了,咱们走着瞧。”萧恒到底是太子殿下,不愿意听了,他可以直接把说话的人打发走。哪怕说话的人是他放在心尖朝思暮念的,也不行。
风雨归舟 第70章 暂别
沈文昭劝他不听,心里憋气,他让走就走,急匆匆行了个礼就走。
他和太子之间还可以这样温温吞吞,沈家那边可是坐不住了。沈家的当家人听闻传言后,连夜从安阳来到帝京,私底下找了一趟萧将军。两边见了面,连客套话都没有,开门见山直指中心:你萧将军是牵线人,当初说好了的,朝堂不稳,需要借力沈家,将来太子登了大宝,沈家再从朝堂退出去,那好,当日所言,如今还算数不算?沈家三百多年来一直不曾往朝堂上掺和,这趟是看在你萧将军的面子上,这才放了本家小儿子进宫做伴读,怎么着,这伴读伴着伴着还能伴到床上去的?!
萧煜正怵这事,谁想怵什么来什么,今日人家家长亲自上门来讨要说法了,宫里那位正经的爹不愿管事,轮到他这堂叔兼师父来收拾烂摊子,可屈死了!
自个儿不占理,嘴上说不出什么有分量的话,只能先拿话劝着,赌咒发誓先进宫面圣一趟,一定和皇帝讨个像样的说法回来,给沈家一个像样的交代。
“萧将军是言出行果之人,沈某就在帝京内等您的回话,到如今沈家也不想什么了,就想善始善终,善终,想来萧将军是明白的,无需沈某多言!”沈家当家人的一席话一字字都带着刺——你们萧家不要脸了,我们沈家还要点儿脸,两家人之间顶好能够善始善终,若是连善终都要不来,沈家拼着玉石俱焚也要把人弄回来!
萧煜眉宇间一片肃色,略一点头,既表示知道这事的底线在哪,又表示自己会尽力而为。
该说的话说完了,谈的又不是什么高兴的事儿,主家客人都有一些别扭,难受的难受着,愤懑的愤懑着,主人倒是有话留客人用饭来着,客人沉着一张脸礼数周全地推拒了,彼此道过别,这就要走。
客人走后,萧煜在内室换上朝服,打算连夜进宫请见皇帝,这事不是说不管就能不管的,尤其是当爹的那个,儿子混账了,他还想安安生生窝在宫内过太平日子,天底下哪有这样好事!
“庆之,我进宫一趟,过了戌时不见我回你就先歇下,不必等我。”
廖秋离正在帮他系朝服的腰带,听闻这话抬头看他一眼,眼里盛满了忧心,忡忡然,他忍不住要嘱咐他:“见了那位说话软和些,有些事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有些人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动的,你是臣,那位是君,话若不投机了,记得留一线情面,别把人挤兑急了,不然,到了最后吃亏的还不知是谁呢,反正不是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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