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都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陈猿
几句话,说得众人如井底之蛙,生出无限感慨和向往,拜入仙都门下,只是漫漫长途的第一步,若以蝼蚁打比方,他们只不过攀上了一棵大树,距离青天还遥不可及。
联想到之前齐云鹤的忌惮,魏十七推测旁支七派虽同出昆仑,恐怕彼此的关系并不和谐,他庆幸蛇毒发作迅猛,口舌麻木,没有来得及向戚都表明身份,若是他知道自己拜在仙都门下,会不会伸出一个拇指加以碾杀?
事过境迁,这个问题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魏十七也不想知道答案。
秦贞听得很仔细,问道:平渊派的道法是本心,讲求无善无恶,执其本心,那咱们仙都派呢?
齐云鹤慢条斯理道:仙都派的道法讲求片尘不染,心无挂碍,你们说说看,这道法究竟是什么?哪个说对了,老道再赠一粒阴虚丹。
众人思忖一番,七嘴八舌说起来。宋骐猜从心,宋骥猜不逾规,他们进过私塾,背过四书,凡事喜欢往圣贤的话里想。岳之澜猜寂灭,他听邓彰念过一个偈子,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齐云鹤摇摇头,都不对。
秦贞年幼,想了半天,没有吱声。魏十七道:可是自在?
齐云鹤取了一粒阴虚丹,赠与这个貌似粗鲁,实则细心的徒弟,魏十七随手把丹药转赠小师妹秦贞——岳之澜是大师兄,宋氏兄弟不宜厚此薄彼,唯有小师妹年纪最小,又是个眉目如画的美人胚子,总得照拂一二。
秦贞看了师父一眼,见他微微颔首,当下接过阴虚丹,向师兄道谢。她心中有些茫然,又有些欢喜。
第十六节 一夜无话
昆仑绵延万里,被称为万山之祖,极西之处有双峰并峙,一名仙云,一名天都,仙都派坐落于兹,由此得名。
这一年七月十九,齐云鹤带着五名试炼弟子回到天都峰下,距他从胡杨渡出发,已过了整整十一天。
暮色渐浓,仙云天都如巍峨巨人,托住摇摇欲坠的星空,山风呜咽,寒意侵骨,四下里空旷无人,唯有五座惨白的石室,背倚峭壁,静默不语。
齐云鹤指指东首第一座石室,道:那一间是柴房,米面菜蔬按月送来,灶前生火做饭,灶后堆柴火,门后角落里有水缸,柴水用多少,打多少,要吃肉的话,山里有的是野味,自己想办法,但要切记一点,不能踏进仙云峰半步。
剩下的四间石室,按阳明藏英字号排列,挨着柴房的是阳字号,已经空了好几年,不用管它,明字号和藏字号住另外两脉的弟子,过几天才会到,老道这一脉向来在英字号落脚,是最西面的那间,你们先安顿下来,等其余试炼弟子都到齐了,再一并招呼你们。
宋骥听了心想:既不是按天地玄黄,也不是按元亨利贞,阳明藏英是什么出处?他捅捅宋骐,低声问道:阿哥,为什么是阳明藏英?宋骐跟他同时进学,读的书一般无二,想了一回,也摇摇头。
齐云鹤一个个徒弟看过来,嘱咐道:这一路也累狠了,都去歇着吧。之澜,十七,你们年纪大,多照应着点,有什么事先担待着,等老道来了再说。
二人答应下来,齐云鹤满意地挥挥手,衣袖一拂,朝仙云峰而去。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众人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岳之澜主动担当起大师兄的角色,招呼师弟师妹进石室歇息。
推开厚重的木门,石室内一片漆黑,魏十七找来几根枯枝,扎了个火把,用火镰子燃着了往里一照,只见石室分里外两间,外间摆着粗木桌椅,门后倚着一架木梯,里间是一个凿空的山洞,地上铺着稻草,角落里整整齐齐叠放着几条毛毯。
岳之澜嘀咕了一句:原来是通铺。他瞥了一眼秦贞,心中犯起了嘀咕,小师妹虽然年幼,总不能叫她跟男的挤一处。
魏十七举着火把走到山洞最深处,抬头望去,只见头顶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足够一人进出,当下从门后搬了木梯搁在洞口,举着火把爬上去一看,果然还有一个略小的山洞,照例铺着稻草,放着毛毯。
他招呼一声:秦师妹,你且上来。
秦贞身材矮小,费劲地爬上木梯,走到魏十七身旁,看了几眼,道:这里也是睡人的吗?
不错。你一个人睡在上面,会不会害怕?
秦贞摇摇头。魏十七道:好,我们都在下面,有什么事叫一声。
他仍从木梯下去,看着石壁上的亮光一点点退后,秦贞突然有些担心,她小心翼翼跪在木梯旁,探出头去往下看,却见魏十七恰好举着火把朝她看,一时有点害羞,赶紧缩了回去,和衣躺好。
岳之澜四下里打量一回,皱起眉头道:这地方连窗孔都没一个,密不通气,点着火把气闷,还是早点睡吧。
他把稻草往里堆厚一些,先让宋氏兄弟睡下,魏十七熄了火把,二人一左一右靠外躺下,看着门缝里暗淡的月光,谁都没有吱声。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魏十七叫醒岳之澜,二人放轻手脚走出英字号石室,迎着晨光舒展一下手脚,先到柴房去检点米面柴水。柴房的格局也是里外两间,外间是一个土灶,两口灶眼,坐着大小两只铁锅,门后有一口七石大水缸,缸边搁着一副水桶,里间有一个木架,摆放碗筷盆罐,只是跟齐云鹤说的不一样,缸里没有水,灶后没有柴,木架上也没有米面菜蔬。
二人商量了一下,岳之澜拾柴打水,魏十七上山去打野味。
天都峰顶有一眼苦汲泉,终年不涸,泉水循着山势百折千回,一直淌到山脚下,汇成清澈见底的水潭,形状像一弯新月,称为月牙潭,潭边林木苍翠,是拾柴打水的好去处。
岳之澜来回数趟,担满半缸水,拾了两捆柴火,把铁锅刷洗一遍,回石室叫醒师弟师妹。魏十七背负弓箭回到柴房,手里拎着两只山鸡,一只野兔,他从木架上取下瓦盆,缸里舀了些水,洗剥干净,撕碎了丢进锅里,煮了一大锅汤,香气四溢,惹人垂涎。
他们在昆仑山中跋涉十一天,整日吃干粮和烤肉,早就有些腻味,这一锅山鸡野兔汤,只加了粗盐调味,滋味却无比悠长。
第十七节 心中的一根刺
山路十八弯,一步一景。
齐云鹤沿着山路登上仙云峰,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当年他以先天十窍的过人资质投入仙都门下,满怀雄心壮志,三年内连开二十来处后天窍,意气风发,傲视侪辈,却始终没能凝成道胎,顶着试炼第一人的名头转入外门,沦为笑柄,而那些资质不如他的同门,却一个个晋升内门,追寻剑修大道。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像喉咙口的一根鱼骨,心中的一根刺,萦绕于怀,念念不忘。
每次上仙云峰,他都抄后山小径直奔山顶,办完事立即下山,不愿多逗留,生怕对上师兄弟似笑非笑的目光。
待他始终如一,不轻视也不怜悯的,只有掌门的首徒荀冶。
荀冶没有束发出家,也没有道号,他在后山鹰嘴岩清修,每月初一十五两天去长瀛观三清殿,代掌门召集同门议事。
每三年一次招收试炼弟子,在仙都派也是关系根本的大事,理应在三清殿议上一议,但齐云鹤总是提前几天去鹰嘴岩见荀冶,交代清楚后托故下山,避免与同门会面,荀冶也从不勉强他。
鹰嘴岩面朝云海,视野寥廓,荀冶站在崖边,负手而立,衣袍猎猎作响,天地元气如长江大河,奔涌不息,背上长剑在鞘中嗡嗡而鸣,似欲脱鞘飞出,却偏生飞不出。
齐云鹤远远注视着师兄,心底叹了口气,当年他卡在道胎一关,黯然转入外门,师兄比他多行了两步,困在御剑十年,始终不得寸进。
等了大半个时辰,待荀冶收了功法,齐云鹤才举步上前见过师兄。
什么时候回来的?荀冶见他满面风尘的模样,心想,师弟未得大道,一日老似一日,这样下去总不是长久之计,得尽快想个主意才好。
昨天晚上才到天都峰,五名试炼弟子已经安顿好了。
十钟景和二位师弟还没有消息,估计也在这两天了。今年收下的弟子如何,有没有看得上眼的?
有一个叫秦贞的小丫头不错,先天七窍,五行亲火,其余的都不怎么样,今年恐怕又要输给鲁十钟和张景和了。
先天七窍,那是上上之选了。
犹豫了片刻,齐云鹤忽道:还有一个叫魏十七的猎户,先天一窍,五行亲土,资质很差劲,但机缘巧合,得了一张兽皮残卷,练了几天淬炼身体的功法,壮得像头熊,服用阴虚丹没有任何效果。
哦,是哪一门淬炼身体的功法?
似乎是云牙宗的啸月功,残缺不全,也亏他练得下去。
荀冶沉吟道:啸月功,以月华之精淬炼肉身,比大日阳火炼体稳妥得多,五行亲土,这倒是蛮般配的。
齐云鹤道:不错,人身承受不起大日阳火,妖身或有可能。魏十七虽然只有先天一窍,若能凝成道胎,哪怕品相差一些,也是修炼重剑的良材。我仙都门下,已有近百年无人修成重剑了。
荀冶颔首道:师弟说的是,如有机缘,不妨一试。
对了,那魏十七还跟平渊派的戚都有过一面之缘,侥幸留下一条命。
怎么说?荀冶颇有些意外,戚都凶名在外,他若出手,区区一名试炼子弟,怎可能全身而退,其中必有缘故。
齐云鹤把魏十七在昆仑山中偶遇戚都师徒的事说了一遍,荀冶哑然失笑,道:原来是怎么回事,我说呢魏十七运气不错,若不是练过几天啸月功,性命难保。
齐云鹤趁机问道:师兄,蓬莱殿中可有完整的啸月功?
荀冶知道他的心意,摇摇头道:没有。师弟,云牙宗早在十多年前就被灭门,啸月功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法,犯不着刻意去搜寻。
齐云鹤意兴阑珊,他从袖中摸出一卷帛书递给荀冶,道:那五名试炼弟子的出身尽写在帛书上,长瀛观,嘿我就不去了。
也好,师弟去天都峰照应一二,那些试炼弟子初来乍到,保不准会闹乱子。
齐云鹤苦笑着转身离去,一步步走在山路上,一步步渐行渐远。
看着师弟,荀冶突然想到了自己。那些通达的安慰话说得轻描淡写,其实他心中颇为在意,邓元通厚积薄发,已经过了御剑一关,不知什么时候,他也会步师弟的后尘,视长瀛观为畏途。
他曾无数次勉励自己,有志者怎么怎么样,只要功夫深,怎么怎么样,能吃苦,耐得住寂寞,怎么怎么样,然而奇迹始终没有发生。这么多年,身为仙都派掌门的首徒,他为门派作出很多牺牲,谦和持正,颇有威信,也仅此而已。
荀冶脸上露出淡淡的自嘲。
十年过去了,事到如今,他早已想通,能凝炼出一颗剑种,已经是莫大的机缘,他的世界不再局限于一户一地,一城一国,到修仙路上走一遭,看到不同的风景,值了。即使像师弟那样沦为外门弟子,四处奔波,为门派搜罗弟子,指点小辈修行,做些零敲碎打的杂务,又怎样?他们扮演的角色,风光或有不同,实质并无差别,毕竟,有几人能做到仗剑走天涯,快意恩仇,一剑破万法?又有几人能做到,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与天地日月比寿?
望着齐云鹤孤单的背影,荀冶喃喃道:师弟,一路走好。
齐云鹤越走越快,像逃一样奔离仙云峰,他的心中燃烧着一团火,愤懑和屈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当年的试炼第一人,如今成为一个笑话。
不知不觉,他来到天都峰下。
他看见魏十七在保养弓箭,岳之澜在打扫石室,宋氏兄弟在劈柴火,秦贞在擦拭灶头,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全心全意,毫无杂念。齐云鹤的心情慢慢松弛下来,他恢复了游戏红尘的高人风范,背负着手,重重咳嗽一声,走上前去。
第十八节 保他二十年平安
月牙潭边,齐云鹤开始传授剑修入门的第一步,引天地元气日月精华入体,开辟后天窍。
天地元气分五行,锐金,乙木,癸水,离火,艮土,日月精华有二,一曰大日阳火,一曰月华之精,其中大日阳火利木火土,月华之精利金水土。人身根骨各不相同,亲火者,宜汲取离火之气,亲木者,宜汲取乙木之气,五行相合,事半功倍。
对剑修来说,以锐金或离火之气驱动飞剑,腾挪杀伐远在木水土之上,只是金火亏损肉身,修炼倍加艰难,稍有不慎,窍穴经络受损,反而会伤及根本。
齐云鹤传了他们一篇千把字的要诀,出自昆仑入门功法《太一筑基经,淳正平和,易于上手,他花了半个时辰讲解要诀,耳提面命一番,叫他们觅地自行修炼。
他把魏十七和秦贞单独叫到一旁,多嘱咐了几句。
秦贞五行亲火,最好在天都峰顶的苦汲泉旁修炼,苦汲泉下通地火,于她大有好处,只是往返苦汲泉路途遥远,野兽出没,秦贞毕竟年幼,齐云鹤让魏十七陪她同去,看顾一二。
魏十七没有推辞。
日已过午,山麓间行来一行马队,驼铃叮当,蹄声的的,稳稳当当停在了石室前。
一人牵着头马,向齐云鹤躬身行礼,脚夫卸下驼袋,把柴米油盐菜蔬豆酱运进柴房,一一摞放齐整,驼袋仍搭在马背上,默默地离开。
齐云鹤感喟地说道:他们都是外门弟子,若不想像他们一样,就多花点心思在修炼上。
岳之澜忍不住问:既然修仙无望,为什么不离开。
因为这里是仙都,哪怕留在外门服劳役,也比下山当一个普通人强。
莫非另有什么好处?
告诉你们也不妨——仙都弟子在外门服满二十年劳役,若愿意,就下山当一名富家子,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仙都保他二十年平安。
二十年换二十年,很公道。岳之澜有些心动,随即把这念头深埋在心底。他有自知之明,之所以能留在仙都,是因为那块玄铁,齐云鹤早就跟他明说,后天浊物断绝修炼之途,最多只能投入外门。
齐云鹤嘿嘿笑道:能在外门坚守二十年的,也不多。
魏十七插了一句,若是不愿意呢?
若不愿意,服满五十年劳役,另有一场机缘。
齐云鹤含糊其辞,不再细说下去,魏十七猜测,那机缘不是好挣的,挣到了也可能无福消受。
宋氏兄弟初得要诀,心痒难忍,就在月牙潭边找块石头,盘膝坐下,像模像样地凝神存念。
齐云鹤随口指点了几句——无需如此正襟危坐,坐立行走,随意就好,先感知天地元气的存在,体察元气生灭流转的秉性,然后再尝试引入体内。
秦贞将师父说的每一字都记在心里,她看看师兄,微有些踌躇,魏十七明白她的心意,摇首道:今天太晚了,明日一早去苦汲泉,记得早点休息,那一路很是辛苦。
是。秦贞低声应了一句。
齐云鹤望着几个徒弟,一口气忽然松懈下来,觉得心灰意冷,他长长叹了口气,衣袖一挥,自顾自朝山下行去。他去的方向,正是仙云峰后山,仙都外门所在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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