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是朵两生花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唐七公子
那天下午,我依然没去医院看林乔,吃过午饭后准时上了《中国辞赋史》和《文艺美学》两门课,除了带错讲义走错教室,没犯其他错误,而且走错的教室也在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成功找到了。
教授讲的东西好像很有趣,大家都在笑,我努力想听清楚,明明每一个字都进了耳朵,却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课间休息时团支书过来问我:“颜宋你是不是病了?脸色真差,人也心不在焉的,要不要请个假去医院看看?”我婉拒了她的好意,去厕所洗了个脸,镜子里的人明明很正常,表情也很丰富,我看不出来和平时有什么不同。不过,人死了,大概就没这么多表情了吧。
出来时不小心撞到一个同学,正要道歉,抬头一看,是周越越。我脑子还混沌着,想了半天:“你们建筑学院不是有自己的教学楼吗?你怎么跑到综合教学区来上课了?”
她把我拉到一边,踌躇半天,问我:“宋宋,林乔得了癌症那个事是真的?”
正好上课铃打响,后面有个男生急匆匆跑过,擦着肩膀差点带倒我,我趔趄了一下,站稳后点头:“嗯。”
周越越低头啊了一声:“我还以为是他们胡说的,怎么会这样……”
我没有说话。
周越越皱眉半晌,表情郑重地问我:“宋宋,你怎么想的?你别急着告诉我,你先想想,先想想再说。”
我说:“我没怎么去想,也没想什么。你说,这日子怎么一下子又乱起来了呢……”
她打断我:“秦漠打了好几个电话到我手机上,说这两天打你们家里的电话你老是不接,问我你怎么了。宋宋,我说你不会因为林乔得了这个病,就想跟秦漠掰了吧?我听说你上午跟韩梅梅在东区茶馆吵架了……”
上课铃开始响第二轮,我沉默很久,对她说:“这件事你先别告诉秦漠。让我自己先调整一下。”
那天晚上,我把这么多年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一个细节也没有遗漏。我很多年不再这样想起这些事,越回忆越混乱头疼。生活毕竟没有办法冷酷地分成几段,前因得来后果,那些人那些事,其实我一直没有逃开,尽管我以为自己早已逃开。如果命运也有形状,必然是一张网,我和林乔的两张网一定充满了纠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绕你你绕我,最后绕得谁也分不清谁。外婆说人活着不能往后看,得往前看,喜欢往后看的人容易被过去困住。总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我才会想起她的金玉良言,我被过去的网狠狠困住,不能脱身,我曾经以为自己走了出来,那些都是幻觉。我对韩梅梅放了狠话,却无法对林乔坐视不理。我想,没有爱情,人一样可以走下去。我在这样混乱的状态下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也许在内容上没有顺应心意,在形式上也没有丝毫逻辑,却在很多年后,也不曾后悔。
颜朗在客厅里问我:“妈妈,干爹什么时候回来?”
我告诉他:“以后你要忘了这个干爹,我们要搬回以前的房子了。”
他睁大眼睛:“为什么?你和干爹吵架了吗?我让他给你道歉。”
我仔细和他讲道理:“不是,干爹很好,只是妈妈有自己在道义和人情上必须得承担的东西,不能因为干爹人很好就连累干爹。”
颜朗低头想了想:“你说的我都听不懂,干爹对我很好的,我不能随便把他给忘了的,做人不能这么忘恩负义的。”
我抄着手问他:“你主要是想表达个什么?”
他踌躇半天,道:“我就是想问问,要是以后干爹想约我出去吃饭,我能偶尔答应他一下吗?”
我揉揉他的脑袋:“到时候再说吧。”
第二天,c城下起淅沥冬雨,我去校门口买了果篮,一路走去t大附院。店里现成的果篮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水果,我记得林乔爱吃苹果和甜橙,不吃香蕉,于是让老板用苹果和橙子重新组了个新果篮。一红一黄两种颜色躺在一个小篮子里,看起来气色不错。
那时候林乔不留指甲,剥不好橙子,就用刀削皮,下手又重,橙子皮削下来总是带厚厚一层果肉,手上也弄得满是汁水,让他独立吃完一个橙子,就像经过一场和水果的殊死搏斗。
我看着于心不忍,每次都帮他剥,有时候也用刀削,我可以拿刀把橙子皮和橙子肉完整析开,皮是皮肉是肉,让林乔跟着学,他拿书卷成个卷儿抵着脑勺撑住头:“你这么好手艺,我还学什么学。”
他一直没有学会怎么剥橙子和削橙子,我帮他剥了半年多,也不知道一共剥了多少斤。然后就有了苏祈。苏祈的橙子也剥得好,他想吃橙子时,再不用我帮忙。
我终于可以自己给自己剥橙子。
我打听了林乔的病房,来到住院部。
雨越下越大,果篮从伞下探出,包装的玻璃纸被斜飘的雨丝淋出一层细密的水珠。我把伞抬高一点,看清面前的是不是十号楼,一个声音不确定道:“颜、宋?”我寻声望去,左前方的女子撑着一把镂花的淡蓝色雨伞,齐腰的长发打着卷儿一路垂下来,卷发中露出一张巴掌大小的雪白小脸,是个美女。女大十八变,我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忘记她的样貌和声音,乍然看到却恍惚了好一阵。住院部大门内紧跟着走出一对体面的中年夫妇,看到我,脸上不约而同出现惊诧神色。五年,整整五年。刚把旧事理清,就不断地遇到这些旧人。
我面无表情提着果篮踏上台阶,中年妇女愣在那里,半晌,反应过来问我:“你是颜宋?”
我停下脚步,假装成刚看到他们的样子,颔首道:“林伯父林伯母,真巧。”
林乔的父亲没说话,只他母亲不自然地笑了笑:“变漂亮了,我都认不出来了,你是来……”
唯一一次见到林乔的母亲,我还记得,那是在五年前的夏天。
她气质好,长得也漂亮,明明有林乔那么大的儿子,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教养良好的样子,却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给我一巴掌,打得我半边脸通红,骂我是下作的狐狸精。这些都是旧事,虽早已没了愤怒,能平静对待,记忆中却总还有模糊影子。五年前还年轻着厉害着的妇人,五年后却苍老许多,神色憔悴,鬓发里都染了霜白。我微微抬了抬果篮:“来看看林乔。”
她眼圈乍然一红,别过头去抹了抹眼角,再对着我时,已是满脸和善笑容。同是一个人,厉害起来会是那个样子,温柔起来又是这个样子。她看着我欲言又止,难以启齿似的,半天,缓缓道:“你陪阿乔好好说会儿话,从前,从前是我们对不住阿乔,也对不住你,眼看他……”
我打断她,将雨伞收起来:“那我先进去了。”说完错身踏入住院部大门。背后,冬雨淅沥,林乔的母亲在淅沥的冬雨中轻轻叹了口气。
走到电梯口要二十来步,我站在口子上等电梯,顺便从兜里掏出纸巾来擦果篮上的水珠。背后传来高跟鞋踩地特有的哒哒声。我转头看了一眼小跑着追上我的卷发美女,低头继续擦玻璃纸。电梯到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她先我一步踏进去,按住开门键,淡淡道:“怎么?你怕我,你从前就很怕我。”
我笑着走进去,反手按上关门键,轻声道:“苏祈,五年不见,你说话还是这么幽默。”
我一点都不奇怪会在这里碰到苏祈,林乔的病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所有人从犄角旮旯里找出来重新聚在一起。拖了五年的爱恨情仇,总要寻求一个终结,谁也无法逃开,除非有人已经彻底看开。可那一段经历着实让人印象深刻,一般人很难看开,我不能,林乔不能,苏祈不能,韩梅梅也不能。哦不,韩梅梅是自己主动把自己绕了进去,当年其实根本不关她什么事儿。
一直以来,大家假装生活和谐又美好,假装得连自己都相信,其实全是假象。
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苏祈直视着前方,声音冷冷响起:“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从国外回来?”
我说:“哦?原来你还出过国?你什么时候出的国?”
她眉毛挑了挑,电梯要在五楼停下,她伸手紧紧按住关门键,老电梯晃悠了一下,又慢慢往上走。她转头来看我,温柔笑开:“我听说林乔癌症复发了,我就回来看看他,善恶终有报,你们俩当年那样对我,果然……”她抿了抿嘴,是个笑模样,却没有把那句话说完。
我将果篮换只手提,敷衍道:“对,你是尘世里最后一朵洁白无瑕的雪莲花,当年的事全是我和林乔的错,你没有一点错。”
她半天说不出话,从高中开始,她吵架就从没吵赢过我。当我和她还保持着走钢丝般危险又虚伪的友情时,我们俩就常常意见不合,那时她最会用的招数就是找林乔帮她打压我。她只需要甜甜叫一声:“林乔,你看宋宋。”林乔的眼神轻飘飘瞟过来,说一声:“颜宋,你让着苏祈一点儿。”我就不能再有任何言语。但今非昔比,林乔已不能成为她的帮手,就算能,我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坐以待毙。
苏祈气急败坏道:“你怎么敢这样和我说话?你还讽刺我?你抢了我的男朋友,你是个可耻的第三者,你还讽刺我?”
电梯已到十二楼,关门键一直被她按着,没法打开,我偏头看她:“从前我一直以为,当年那件事,不管结果如何,我是最早的罪魁祸首,但昨天突然有人告诉我,林乔当年追着你跑出去,是为了要回你手上的dv,苏祈,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她细白的脸庞更加细白,却很快镇定下来,只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看着我。
这些事情昨晚上我研究了一整晚,时间隔得不长,正是记忆犹新,陈述起来条理清晰、逻辑分明。我看着自己的手指,缓缓道:“林乔知道dv里都拍了些什么,才会那么短时间反应过来,追出去找你要dv。可你应该知道吧,他有相当严重的镜头恐惧症,不能容忍自己出现在任何镜头里,从前我用相机不小心抓拍到他,都会让他夺过去立刻删掉,更不用说dv里出现他的影像。你看的那盘带子,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林乔吧?苏祈,你对所有人都撒了谎,所有人也都帮你圆谎,可既然不是我和林乔酒后乱性的现场实录,那带子上到底记录了什么内容,会让你看完后当场吞掉半瓶安眠药自杀呢?”
她按着关门键的手指突然松开,电梯稳当地停在八楼,有两个护士走进来,电梯开始往上升,再次来到十二楼。其间我向护士们打听了1218病房的位置,护士说在十二楼走廊的尽头。我和苏祈从电梯里走出来,转个弯就来到楼梯拐角,她似乎已调整好状态,在楼道口停住脚步,这里又昏暗又寂静,基本不会有路人经过。她笑了一声,轻轻道:“颜宋,你还是老样子,总是在不该聪明的地方聪明。当年的事我可以一件一件说给你听,因为即使所有的误会都解开,你和林乔也再没可能了,你知道,林乔他活不长了。”
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五年前的夏天以另一种姿态呈现在我面前,一股灼人的热浪从脚底烧到前胸,呼入的气息都是闷热的,就像立刻要下一场雷阵雨,让人无端心慌。
苏祈说,她说了很多,那是我即使想过,也从来没有相信过的,是我从不知道的五年前的过去。如果说我所经历的五年是一个平面,她终于肯将林乔的平面、她的平面、其他人的平面一起端出来,在我面前还原出一个立体的五年,这里有精确的时间,有精确的空间,有事实的全部真相。在这个立体的五年里,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平面里兢兢业业地扮演一个伤痕累累的受害者。
苏祈说,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林乔对她说了分手,她不知道林乔为什么要和她分手,她没有答应。我和林乔出事的那天早上,她正在家附近散步,碰到从我们聚会上回来的女同学,女同学说起头天晚上的聚会,问苏祈为什么林乔来了她却没来,还说起dv忘在我家了,喝到最后大家拿着dv一气乱拍,拍到很多关于林乔的意想不到的镜头。
苏祈看着我,嘴角勾起笑纹:“颜宋,你说得不错,那盘带子里连林乔的侧面都没有。镜头里全是你,你各种各样的特写,配上他温柔的提示旁白,‘宝贝儿,这个表情不错。宝贝儿,把眼睛睁开。’很甜蜜的称呼吧,他和我在一起那么久,他从来都是叫我苏祈苏祈苏祈,他从来没有这样亲昵地叫过我。最后一个镜头,是对着你们家的电视柜,只有一个古旧的空空的静止的电视柜,但我听到他的声音,他说,我爱你,我爱你。他说得那么情深义重,我没有看到,但我知道他在亲你。我为什么要自杀?当初我为什么要自杀呢?我受不了啊,自己的男朋友这样背叛自己,换作是你,你受得了吗?他出了车祸,我不是故意要跑那么快的,我不知道他在后面被车撞着了,我那时太难受,我只想着要回家。我在医院里洗胃,好不容易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我妈流着泪问我为什么自杀,我告诉她是你勾引了林乔,你让林乔背叛了我。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说的至少有百分之五十是正确的,不是吗?人总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那是你应该付出的代价。事实到底怎样,只有你和林乔知道,但谁也不会相信你,林乔躺在医院里,医生也说他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他不会站出来说我说的是错的。林乔醒了之后,立刻要去找你,我告诉他,你恨他,你恨死他了。但最恨他的其实是我,你一定没有我那么恨他。他被他父母关在家里,他从三楼的窗户跳下来,把好不容易养好的腿摔断,再也不能打篮球。那时我想,我心中的林乔已经被你毁了,不放手不行了。”
她观察我的表情,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声音里饱含了诡异的满足,她说:“颜宋,你是不是觉得很痛苦,一定很痛苦吧?你和林乔本来可以有四年美好时光,只要彼此相信,彼此努力,可你们自己把自己糟蹋了。现在,他活不长了,你们再也不会有未来了。”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我以为撑过那些苦日子,无论面对什么,都能一副坚不可摧的硬心肠,其实,怎么可能呢。
我面无表情,声音却抖得厉害,我说:“苏祈,那年你才十八岁,做这些亏心事,你怎么下得去手?”
她笑盈盈反问我:“颜宋,那年你和林乔也才十八岁,你们那样伤害我,你们又怎么下得去手?”
这大约是第一次我和苏祈吵架以败北告终。
五年前,我伤害了她。那个时候,我是那样嫉妒她,除了学习成绩,简直嫉妒她的一切,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伤害她。最后伤害了她,并不是有意为之,她的报复来得疯狂而猛烈。但她没有想过要去报复林乔。
她海波一般的黑头发在胸前剧烈地起伏,她成功打击到我,她用胜利者的姿态从我身边踱开,已经置身于光明的走廊,却突然顿住脚步,轻声道:“如果林乔没有遇到你,没有遇到我,就好了。”她用双手蒙住脸,前一刻还满足着得意着的嗓音里,带了难言的哽咽。那毕竟是她喜欢过的人。
那也是我喜欢过的人。
苏祈离开很久,发麻冰凉的四肢渐渐暖和起来。
我想起那个著名的论断,在正确的时间遇到错误的人会如何如何,在错误的时间遇到正确的人又如何如何。
我和林乔,我们在青春年少时遇到彼此,那是最洒脱美好的时光,那是最不成熟的时光,我们的喜欢没有在一个维度里过,从来都是错位的。
可原来,我和他,我们本来可以的。
我用手臂挡住脸,吃力地靠在墙壁上,眼睛干燥,心里却挤出眼泪。
我这么靠了一会儿,从包里掏出小镜子整理好头发和脸色,提起果篮,从容地走出这个阴暗的墙角。
岁月是朵两生花 第21章 无法再失去你
自从入冬以来,我就频繁地辗转于市内各大医院。
通过综合比较,t大附院的这一栋病房地理位置大概是最好的。楼下就是个小花园,种着各种不知名的树木花草,常有病人坐在花园里晒太阳。但今天下雨,花园人迹罕至,只有几只被淋湿了翅膀的麻雀,躲在树枝间叽叽喳喳地叫。
我站在花园里一把锈迹斑斑的铁椅子旁,椅子上搁着果篮,雨水打在好不容易擦干净的玻璃纸上,滴答滴答像是唱歌。
林乔的病房在十二楼走廊的尽头,我本来已经调整好表情,抬起手想敲门,却在听到咳嗽声的一刹那,从病房前挪开脚步落荒而逃。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站在了花园里,头顶是钢丝做的伞骨,四周是越来越大的雨声。
这可真不好,我心中已做好决定,临到头却做了逃兵。
雨水撞到地面上,迅速没进土里。一只流浪猫耷拉着耳朵从我眼前跑过,钻到旁边一棵老树下,喵呜一声,使劲抖了抖浇在身上的雨水。我本能往前站了两步,想躲开猫身上甩下来的泥点儿,兀然间听到脚步声和着雨声接近。不到半分钟,眼底就出现一双鞋。
我将视线抬高一点,隔着模糊的雨帘,看清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他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肩上披着一件黑色的大衣,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长得像日本著名的美青年柏原崇。
他走近我一些,将撑着的雨伞举高,覆盖住我的伞。砸在肩膀上的一串串雨点儿被深蓝色的大伞挡住,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怎么打伞吗?”说完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这样说话太过亲密,往后退了一步,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语声淡淡道,“我送你去外边打车。”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跟着他往外走。我低头看着他握住伞柄的右手。白得吓人的一只手,青筋浮现,手背明显肿起,看得见针孔下方的皮肤淤血。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隐在金丝眼镜后面,但今天下雨,没有足够的光线,镜片再不能成为保护色,能看到他眼中墨一般的黑。
我说:“林乔,你病得很重。”
他握住我的伞柄,将我歪歪撑着的雨伞扶正,不动声色退后一步,彻底和我拉开距离。
我再次提醒他:“你病得很重。”
他沉默半晌,微微点头:“对,病得很重。”
我笑着看他:“电视里演到这一步,男主角不都告诉女主角他们不严重吗?舍不得女主角伤心难过,就算医生断言只能再活一个星期,也要咬着牙告诉女主角,亲爱的,不用担心,我很好,没什么大不了……”
他打断我,眼睛冷冷的没什么光彩:“可你不是我的女主角。你看哪一部电视的男主角对女配角说过这些话?”装得冷淡的一副模样,肩膀却在发抖。
懒懒披在他肩上的大衣微微下滑,他浑然不觉,我赶紧过去救场,好歹在衣服完全掉下去时紧紧抓住了。他高出我那么多,只好踮着脚,手臂靠着他的肩膀,更加真切地感觉到颤抖。
我偏头疑惑地看他:“这么说起来,那些话你是想对谁说?”
我紧紧贴着他,咄咄逼人地问他:“苏祈还是韩梅梅?”
他眼中闪过某种神采,一把推开我,并没有用力,但地面满是黏土,被雨水浸湿,滑得厉害,我一下子摔倒在雨中。他脸上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赶紧过来拉我,我狠狠甩开他的手。雨水冷冷打在身上,漫天的大雨,仿佛永远不会停息。我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平静地看着天空:“原来如此,苏祈,韩梅梅,只有她们的伤心才是伤心,她们的难过才是难过,只有她们才是你的舍不得。真是奇怪,人人都说你爱我。可你对所有人好,唯独不会对我好,对所有人温柔,唯独不对我温柔。她们为什么都信誓旦旦地说你其实爱的是我呢?苏祈不是说你为了找我从三楼跳下来摔断腿再也不能打篮球吗?韩梅梅不是说你……”
这句话没有能够说完,他压抑的眉眼越来越近,我们半跪在雨地里,他紧紧将我抱住。他在我的耳边说:“颜宋,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我还能分心用空闲的手抓起雨伞撑在他头顶,我循循善诱:“不是这样的,那是怎么样的?”
颊边是冰冰凉凉的触感,身上也没有一丝温暖。他久久没有说话,只是在雨地里拥抱住我。老树下的野猫喵呜一声跑开,我说:“林乔,爱一个人,是实实在在地对她好,不是逃避隐藏。你愿意在你死了之后,我想起你,只记得那些不好的回忆,那些痛苦的回忆吗?当然,”我反手抱了抱他,“你会活得很久。”
他将头埋进我的肩膀,脖子里有湿热的东西流过,良久,他低低笑了一声:“你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可是……”
我没有让他把那个可是说完,心中虽然有难言的酸涩,还是将那个决定说出口,我单手抱着他,我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身体一僵,半晌,道:“颜宋,你在可怜我。”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的呼吸就响在我耳畔,我平静地看着远方水濛濛的地平线。
终于,他更紧地搂住我:“如果是可怜……”
地平线上突然扯出一道闪电,照亮半边天际,紧接着是轰隆作响的滚滚惊雷,仿佛千军万马破空而来,天地为之动荡。
我没有听见林乔说什么,尽管那话音就响在耳边。
雷声过后,他放开我,我们俩浑身是泥,脏得不像样,我提起椅子上惨不忍睹的果篮到他面前晃:“吃橙子吗?我请你吃橙子。”他笑起来,又像是高中时代那样形式上冷漠内容上柔和的笑,那样盛开来的笑意,却掩不住背后重重的病容。我呼吸一窒,被他扳住脸,用幸存的大衣仔细揩拭我脸上的雨水,那表情认真又严谨,就像高考时做最后一道压轴的数学题。
我看着他,想我真是罪无可恕。
我撒了谎。
这是最拙劣的谎言,他却假装相信。
那天晚上,周越越打来电话,告诉我秦漠第二天的飞机到c城,人大概已经在飞机上了。她在电话那边东拉西扯了半天,临挂电话时说出完全不符合自身风格的话:“宋宋,做选择的时候多想想自己,多想想颜朗。”我镇定地答好,却忘记挂上电话,直到听筒传来忙音,才反应过来她刚才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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