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龙佳婿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府天
而张寿被陆三郎这举动闹得好一阵无语,但更无语的是早上朱廷芳才刚送过他,眼下这是来干什么?还不等他开口询问,就只见一个护卫已经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手中提着一个三层食盒:“寿公子,大公子说,外头饮食不如家里干净,正好顺路,就给你送来了。”
顺路?朱廷芳暂时还没个实职,又不是喜欢出门呼朋唤友的那种人,见鬼的顺路?
正这么想时,张寿就听到背后传来了朱二的生意:“哟,陆三胖,你这鬼鬼祟祟的干嘛?我大哥又不是洪水猛兽,难道还能吃了你不成?”
得意洋洋地讽刺了一句之后,见陆三郎不敢作声,朱二就大摇大摆走了过来,看到那护卫提着的食盒,他顿时又惊又喜。听说朱莹不再亲自又或者派人给张寿送午饭甚至晚饭,他中午那顿也没了着落。因此,他立刻笑容可掬地说:“大哥你真好,还记得给我们送午饭!”
朱廷芳淡淡看了朱二一眼,轻描淡写地说:“家里小厨房就只准备了张寿的份。至于你,狐朋狗友那么多,中午上哪去都能解决这一顿。”
哥,你真是我的亲哥吗?我怎么感觉我是捡回来的,张寿才是你亲弟弟!朱二顿时哭丧了脸,那幽怨的表情简直是见者伤心。
而朱廷芳面无表情地与其对视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说道:“还好莹莹惦记你这个哥哥,让小厨房给你多预备了一份。”
没等满脸放光的朱二欢呼雀跃,他就又补充道:“但是,如果你日后分班的时候进不去第一堂,对不起莹莹这份心意,你自己知道是什么后果。毕竟,爹之前就说过,你那顿家法只是姑且记在账上,不是就真的算了。”
说到这里,朱廷芳仿佛不经意似的扫了一眼张寿背后正幸灾乐祸的陆三郎,又呵呵笑了一声:“陆三公子从前不是和我二弟交情甚笃吗?最近也没见上我家里去,我爹和我都惦记你很久了。虽说你在九章堂当这个斋长应该很忙,可也不该忙到忘了旧地旧友。”
陆三郎只觉得尾椎骨一炸,一股寒气油然而生,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却偏偏那脸上表情都仿佛僵硬了。直到朱廷芳举手做了个手势,又一个护卫上来放下了一个食盒,而后众人井然有序地随着朱廷芳策马离去,他才忍不住哀嚎了一声。
“小先生,你可一定要帮我一把!朱大公子可不像朱二这家伙似的没用,他下手可狠了!他从小就厉害,谁要是敢在背后非议朱家的事,尤其涉及到赵国公夫人,那他绝对不会放过他们,他揍人还能不留伤痕,昨天朱莹肯定是和他学的!”
如果是别人说自家大哥的坏话,朱二一定会勃然大怒,反唇相讥,可自己刚刚才被大哥威胁了一遍,他此时竟是不由自主地心有戚戚然。
“陆三胖说得没错,我家大哥简直不是人!我从小就没见他输过,无论读书,还是练武,从来都是第一,和他同辈的各家公侯伯府的公子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人人都会被家里长辈拿出来和他比!可我不是他啊,哪经得起这样折腾!”
狠狠抱怨了几句之后,朱二这才气苦地说:“我爹干嘛不多生几个儿子……”
“我爹就比你爹多生了一个儿子,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我就被他各种看不顺眼?”陆三郎嗤笑了一声,但刚刚哀嚎时那失态之色到底还是没了。他上前拎起一个食盒,塞给正满面沮丧的朱二,自己则是提了另外一个,这才换作了笑脸。
“小先生,咱们去你那号舍一边吃饭一边说话?”
张寿对朱廷芳从昨天到今天这殷勤到过分的举动也有些无奈,可知道人家是做给别人看的,他也实在是没办法,此时对于陆三郎的建议,他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等到跟着张寿进了号舍,朱二和陆三郎把刚刚那点郁闷暂且放下,拿出里头那各色饮食的时候,两个人就再次震惊了。
因为,其中一个盒子里那不但荤素搭配合理,颜色还赏心悦目,另一个里头那却是普普通通的红烧鱼、粉蒸肉、炒鸡蛋、凉拌荠菜,哪怕其实也算是一顿丰盛的午餐,可怎么都透出一种敷衍的意味。于是,朱二再次忍不住抱怨道:“不用说,这肯定是给我的!”
“好了好了,就当是你家厨子的无心疏失。”张寿可不想把这顿饭变成诉苦大会。分好筷子,示意朱二别啰嗦赶紧开吃,他就对来蹭吃蹭喝的陆三郎说,“对了,下午你这个九章堂斋长代我去探望一下杨博士。”
陆三郎顿时就不干了:“凭什么啊!那个老不死现如今在整个国子监的名声都完了,要知道,谢万权给他解围却被他倒打一耙,这事儿看到的人实在是太多,谢万权愤而退出率性堂,那也是因为他,他算是把为人师表四个字彻底砸地上了!听说大司成都恨不得他死了!”
“让你探望他,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告诉他,眼下率性堂已经交给了广业堂的李博士负责,李博士之前能把七八百人的广业堂管得井井有条,区区两百人的率性堂自然也不在话下,所以,请杨博士不用担心国子监没他就不行,尽管好好养病。”
张寿似笑非笑地看着恍然大悟的陆三郎,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他既然能想出诋毁我来诱使莹莹动手,妄想一箭双雕,激起公愤,那就得有事情闹大众叛亲离,一无所有的觉悟。相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更喜欢报仇不隔夜,这次不得不隔夜,我已经觉得亏了。”
听到张寿叫陆三郎去探望杨一鸣竟然是出于这个目的,朱二顿时精神百倍:“陆三胖要是不肯去,我去!气人这种事,我最拿手!陆三胖你别和我抢,我现在就去!对了,去看人还得准备点礼物对吧?我去那些专卖丧葬之类东西的地方瞅瞅!”
陆三郎眼看朱二放下筷子,也不吃饭了,一溜烟就冲出了门去,再看张寿竟然没阻拦,他就忍不住干笑道:“小先生应该是本来就打算让朱二这家伙出马对吧?”
“他才刚刚被他大哥刺激了一场,让他去杨一鸣那里大闹一场,出出气也好。”张寿顿了一顿,满脸的无所谓,“至于杨一鸣是不是会因此气出一个好歹来,我相信他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再说,昨天他把杨一鸣送到家之后,大夫就说了,姓杨的身体底子不错,死不了!
“那是,别看朱二这家伙在他大哥面前就变成了一条虫,其实做事可狡猾了。他这个人,坏在心里,蔫在表面。”陆三郎凭借自己对朱二的深刻了解,认可了张寿故意激朱二去探望杨一鸣的做法,随即立刻一手撑着桌子,脑袋朝张寿凑近了些。
“我爹昨晚上听了我那建议后,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但他说,要好好考虑考虑。”
对于陆绾这样的反应,张寿已经觉得很满意了。毕竟,一个已经当到兵部尚书的大佬,不是轻易能吓唬……或者说忽悠的,就算是局势已经有些不妙的情况下,人也不会随便认输。因为这样的人有自己的人脉,自己的渠道,不会那么轻易折服。
所以,当陆三郎又凑了过来,低声探问是不是还有后续对付自家老爹的计划时,张寿顿时那张脸绷不住了,当即笑骂道:“有你这样当儿子的吗?想当初你和刘家那姑娘事情闹开的时候,你爹可是坚定站在你这边的!”
“那他又不是为了维护我,是为了维护陆家的名声,还有他那张老脸而已。”
陆三郎一副不大领情的样子,但在张寿的瞪视下,他最终还是小声说道:“赵国公这个人,我因为和朱二当初关系还挺好的,一时好奇深入了解过。别看他不哼不哈,之前十几年都很低调,但他是个很记仇的人!我爹做出那样的事情,别想轻巧过关!”
“所以,与其让赵国公对付他,不如我吓唬吓唬……对吧?至少我是为了他好。”
见陆三郎一个大胖小子对自己眨了眨眼睛,竟然显得挺萌,张寿不禁有些好笑,但更多的是觉着,陆三郎一个看上去叛逆的儿子,其实打心眼里还是为父亲着想的。
就和陆绾一面表现出瞧不起和不信任陆三郎这个儿子的态度,一面却在关键时刻出面维护,而不是把这个胖儿子当成弃子一般丢出去一样。
“你小子这么滑头,不去朝中和那些老大人们斗智斗勇,实在是太可惜了!”张寿摇头一笑,随即就语气轻松地说,“接下来不用我们做什么了,只要在一旁看戏就好。昨天我和莹莹再加上杨一鸣谢万权把事情闹得这么天大,接下来就该别人出手了。”
朱二却不知道张寿和陆三郎一搭一档,怂恿了他去找杨一鸣的麻烦。才只是吃了两口饭的他并没有感觉到饥饿,出了国子监就找了附近一家食肆,随便买了几色便宜的糕点——按照他的性子,原本是决定买劣质的,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稍微厚道点。
别人挑剔他的诚意无所谓,怀疑他的居心也无所谓,但至少不能让人往他身上泼脏水!
至于之前说的,买丧葬用品去气人,朱二到底还是进了店又退了出来。因为就在饶有兴致地检视那些平民所用诸如各种陶器和陶马泥偶之类殉葬品之后,他突然就想起了两个字,于是他就犹如烫手似的丢下东西就匆匆离开。
那两个字,便是在西汉闹得最凶,而后每朝每代都有人倒霉的罪名——巫蛊。
于是思来想去,除去一盒糕点,朱二还带上了太祖皇帝曾经向群臣普及过的,探望病人最好药方——水果。在三月这种万物回春的季节,如今市面上的水果并不丰富,而他手里的那个纸袋里,则是最昂贵的樱桃。
因此,当他来到杨家大门口,发现竟是守着两个顺天府衙的差役时,微微一愣的他就主动走上前去,直接把带的东西大大方方递了过去。
“国子监张博士让我这个半山堂代斋长来看看杨博士,我买了一盒点心,六两樱桃。你们有没有试毒的东西,且先试试看,省得回头杨博士又混赖我要毒死他!”
两个捕快顿时暗自叫苦。可明知道朱二是故意的,是甩锅,两人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查看了一下朱二带来的“探病礼物”,尽管那完全不是他们的职责。等到目送了朱二趾高气昂地进去,两人方才彼此对视了一眼,随即交换了一下看法。
“朱二公子这是成心来气人的吧?”
“在这儿守着的那大夫说,杨博士虽然昨天被气昏了过去,但指不定是装的。别看他是读书人,惜福养身,这身体打熬得很好。既然如此,张博士哪会咽下这口气?”
两人彼此一笑,全都在那案子鄙薄杨一鸣,前任装昏倒的户部张尚书再次被他们拿了出来作为反面教材,言谈间对杨一鸣自然毫无半点敬意。陷害朱莹不成反而露丑,被久负盛名的监生忿然指责,甚至不惜退出率性堂来指责其不堪为人师,这样的人还会有前途吗?
果然,不过须臾,他们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了一个愤怒的咆哮声:“滚,你给我滚出去!我杨一鸣就算再落魄,也轮不到你这纨绔子看笑话!”
随着这声音,探头到院中张望的两个捕快就看到朱二从屋子里出来,脸上笑容洋溢:“杨博士中气这么足,看来没什么大碍。对了,我带来的糕点和樱桃都让大夫尝过了,你要不放心,那就权当我孝敬大夫,请他好好看护你的报酬。好了,杨博士,咱们后会无期!”
乘龙佳婿 第二百八十五章 知错能改陆尚书
因为常常挑事的国子博士杨一鸣不在,国子监中正风平浪静的时候,朝中却从这一天早朝开始就一片哗然了。焦点并不在于张寿要分割半山堂,甚至也不在于张寿建议半山堂和率性堂对调,焦点只在于一件事。
谢万权这个前率性堂斋长竟然因为一时义愤,要退出率性堂!
如果说谢万权曾经因为是国子监最年轻的斋长而名噪一时,那么随着陆三郎和张琛,以及后来的朱二,这三个纨绔子弟的代表都先后成了斋长,他就再也不如从前那样光彩夺目了。而且,他在张寿那儿栽了大跟头,又很可能开罪了葛太师,他曾经背后的靠山也偃旗息鼓。
所以,首辅江阁老在早朝上指斥谢万权欺师灭祖,要求革除其功名,追夺监生,逐出国子监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会遭致任何反对。在他看来,张寿和谢万权大概率不是一伙的,只不过杨一鸣愚蠢到曲解了学生的好意,这才会导致如此下场。
可站在他的角度,自然绝不肯放纵谢万权的这般举动——否则日后国子监人人效仿,那会是怎样的局面?而且他这个首辅有那么多门生,万一也跳出来谢万权这等欺师灭祖的呢?
“天地君亲师,师者为长,就算杨一鸣真的犯错了,那他也是师长,别说训斥谢万权几句,便是打他,他也该低头接受!以下犯上,以卑逆尊,如此狂悖之徒,怎能不严惩?国子监是他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吗?”
然而,江阁老的义正词严非但没有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同,反而招致了群起而攻。
一贯和江阁老过不去的孔大学士第一个站了出来,冷笑一声道:“当学生的是应该尊敬师长,但那也得是严于律己的师长。像杨一鸣这样宽以律己,严于律人的家伙,就不堪为人师!谢万权都已经被当众辱骂到这份上了,他要是再能忍,那不是圣人……”
“那是无用的废物!”孔大学士一下子提高了声音,看也不看江阁老那被他气急的样子,随即一字一句地说,“所以,谢万权此人,知错能改,也算是有点血性。此次哪怕做得过了一些,但不应该太过苛责。”
这时候,一贯好好先生似的吴阁老却也笑眯眯地说:“是啊是啊,明明是杨一鸣闹出来的事,谢万权只不过是出来想要当个和事佬,息事宁人,谁知道会被杨一鸣会错了意?他所言精到,只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要是按照江阁老这般措置,那实在是伤了一个人才!”
内阁排名第二和第三的大学士出来和他打擂台,江阁老自然又惊又怒。可让他更加意想不到的是,在这两位阁老之后,今天竟然再次上朝的赵国公朱泾更是直截了当;
“杨一鸣哪是不堪为人师表,简直是卑鄙狭隘,自私自利!这等只会争名夺利的人在国子监能教出什么好学生来?周大司成刚刚实在是太宽容了,还说什么把人下放为州府县学官?省省吧,误人子弟!”
骂过杨一鸣,朱泾又目视江阁老,呵呵一笑,但那笑声明显有些冷:“我记得谢万权当初受人之托去融水村找我那未来女婿张寿麻烦的时候,背后好像就有朝中某些老大人们若隐若现的影子吧?如今这是发现谢万权没用了,打算把人一脚踢开,不留后患?”
陆绾满心都是陆三郎昨天晚上说的那些话,上朝过程中始终心不在焉,当发现江阁老先被孔大学士喷了一脸,接下来又和朱泾扛上了,而且是因为谢万权这个人,他不禁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了一个最大的重点。
那一次唐铭和谢万权,就是他怂恿去融水村挑事的!而这件事从前也许瞒得住,一旦谢万权真的因为退出率性堂而被处罚,那么这个绝顶聪明的小子很可能会豁出去!
他又不是那种动辄杀人灭口的蠢货,既然如此,恐怕陆三郎说的话,他不得不考虑……
江阁老被朱泾这指责气得面色铁青,当即怒斥道:“朱泾,你这是捕风捉影!”
“想当初某些御史狂轰我父子的时候,难道便是亲眼看到了战事进展?一个个说得言之凿凿,就和亲眼目睹似的,那痛心疾首,让人简直觉得他们是不是军中死里逃生回来的,哪曾想是在歌舞升平的地方指点江山的口若悬河之辈!难道他们不是捕风捉影?”
喷过御史之后,朱泾这才冷冷说道:“我之前听说那谢万权去找过张寿的麻烦,还心想这小子是不是读书读到脑袋坏了,可听说了昨天那件事,我倒觉得,这小子倒有些担当,之前不过是被人当了枪使。留在国子监里继续被杨一鸣这种小人荼毒,他有些可惜了。”
朱泾说着就环视了一眼其他人,眼睛微微眯起,仿佛正准备捕猎的猛兽,看得不少人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而直到这时候,他才不慌不忙地说:“江阁老既然容不下谢万权,臣向皇上讨个人情,把他派去宣大总督王杰身边历练一下如何?”
这一刻,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王大头在京城的时候是专接麻烦事,背锅不甩锅的好汉,如今外放宣大总督,去面对那样一个出离棘手的烂摊子,还要继续给人当保姆,还要继续接受京城塞过来的麻烦……王大头简直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眼看江阁老那张脸已经愤怒到了极点,想到陆三郎说,朱泾绝不会因为他陆三郎是张寿的学生,就放过自己这个曾经冲锋陷阵的,如今看朱泾似乎卯足了劲打算和江阁老针锋相对,陆绾不禁心中一动,看向了其他人,心想这位赵国公不可能独自上阵。
果然,对于朱泾这样的建议,就只见户部尚书陈尚咳嗽了一声,随即竟是一本正经地说:“谢生虽然曾经犯过错误,但既然当众对张博士认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如今又被杨一鸣逼出了率性堂,虽说论理他还可以继续下科场,但难保不会有江阁老这样苛刻的人。”
“所以,臣也赞同,让谢生去王总宪身边历练几年,看看他能否学以致用。”
听到江阁老竟然被陈尚不动声色地扣了一顶苛刻的帽子,一时怒容满面,陆绾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主动站出来说道:“皇上,刚刚赵国公说,上科北直隶乡试解元唐铭和谢万权一块去融水村,背后有人指使,臣不想文过饰非,那件事其实是出自臣的授意。”
江阁老那张脸顿时完全僵住。陆绾这是疯了?
你以为朱泾是什么人,会因为你坦白就宽宏大度地原谅你?
然而,陆绾却仿佛没发现四周围那些仿佛是当他疯子似的目光,微微低垂着头,声音微微带着几分听上去很真实的诚恳……以及颓然。对于在宦海沉浮了几十年的他来说,这样的表演简直是信手拈来,一点都不难。
可此时此刻他说出来的话,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因为他很清楚,走出去这一步,再要退回来,那无疑是难如登天。
可刚刚看到朱泾这硬顶上江阁老的势头,他很清楚,最近越来越不得圣心的江阁老恐怕在内阁留不了多久。而等到江阁老撑不住,他这个兵部尚书说不定就是人家那狰狞獠牙的下一个目标。毕竟,他虽说并不是最坚定的首辅党,可得意门生这四个字却是刻在脑门上的!
“皇上,臣之前一直耻于承认,是因为犬子陆筑突然就变成了张博士的学生,而且还浪子回头学了好。对比臣从前棍棒齐下,他却始终吊儿郎当的旧事,臣这个当父亲的实在是没什么颜面,说实话,就连之前犬子订婚,如果不是不请张博士实在无礼,臣也不想请他的。”
说到这里,陆绾顿了一顿,这才继续用相当低沉的声音说道:“臣之前因为道听途说陆筑在京郊一个小村子拜师学艺,而且那所谓的老先生被一堆人大肆吹捧,便心中不信,随即又因为赵国公府中有人嚼舌,就托了唐铭和谢万权前去查访,说到底,实在是心思狭隘。”
“臣不但对赵国公有些成见,而且因为大同那边所谓不利的战事传闻,对赵国公领兵也是心存不满。”他绝口不提当初还和朱家煞有介事地谈过儿女婚事——当然,是和朱二,不是和朱泾。而他仅有和朱二私底下接触过一次,完全不足以被人拿出来说事。
故而,越说越是愧疚的陆绾终于深深一躬身,说出了这许多铺垫之后,最重要的话。
“臣在任兵部尚书期间,兵部竟然有内鬼和临海大营叛贼互通关节,图谋不轨,虽说承蒙皇上宽容,不过罚俸留任,但这几个月来,臣想到不但没管好自己这一摊子,还险些误了军国大事,任由言官诽谤大将,心中不安,若是再恋栈不去,那简直是太不知羞耻了。”
“所以,臣请辞兵部尚书,还请皇上恩准。”
什么叫做一石激起千层浪,陆绾这辞呈完全可以称得上。就连刚刚听到陆绾坦然承认派唐铭和谢万权去戳穿张寿的“真面目”时,一度大吃一惊的江阁老,这会儿更是瞠目结舌!至于其他和陆绾熟或者不熟的朝官们,那也是忍不住窃窃私语。
而赵国公朱泾虽说不至于出离惊愕,却也不禁怀疑之前那个夜访家中,和自己谈笑风生,摆明了就是想不要脸地把旧事一笔揭过的陆绾,是不是被人掉了包。
要知道,哪怕知道陆三郎并不是最初得到母亲来信时认为的一无是处小胖子,而且人现在是张寿的得意弟子,他也并没有真的放过陆绾这个兵部尚书的打算。
他在前头打仗,陆绾身为兵部尚书却在背后拖后腿,甚至还谋算他的女儿和未来女婿,这样的人绝对不能再留在兵部尚书任上,这是他的底线!而且,都已经被人踩到头上作威作福了,如果一点回击都没有,他这个赵国公岂不是太软弱了?
他表情古怪地盯着陆绾,竟是忘了发表意见。然而,他忘了,别人却不可能装糊涂。江阁老面色极其难看,可才怒斥了一句简直荒谬,他就只见刚刚开口附和了朱泾的户部尚书陈尚竟是再次咳嗽一声开了口。
“陆尚书任兵部尚书多年,之前那兵部内鬼的案子,申饬了,也罚俸了,岂能再要你承担责任?至于你和赵国公还有张博士这点小龃龉嘛,不是不能解释,你若为此辞官,传出去于你,于赵国公翁婿可都不怎么好听。”
陈尚是绝对没料到陆绾竟然要辞官,所以忍不住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出来劝个和。可他话说出口之后,见陆绾表情诡异地瞥了他一眼,他就不禁纳了闷。
不至于啊,陆绾这种热衷升官的人竟然这次吃了秤砣铁了心?这位兵部尚书难道说出这话不是为了以退为进,希望有人帮他转圜一下吗?
别说陈尚纳闷,御座上的皇帝同样很纳闷。他又不是刚登基时的稚童天子,二十七年皇帝当下来,又因为太后时刻灌输太祖的祖训,他很注重了解自己这些大臣,所以他也不至于不知道陆绾是什么样的人。
这位兵部尚书从来就是热衷功名利禄的人,这次怎么敢如此辞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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