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龙佳婿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府天
蒋大少听到张琛到邢台竟然冒二皇子部下的名,眼睛已经直了。等听到人把大皇子派过去合纵连横的心腹都打了,他甚至连嘴都合不上了。
待到听说张琛利用家里给予的资金支持,左手倒右手,又把新式织机一块用上,棉花高价卖,然后用现钱和张武张陆换棉纱,棉纱再织成棉布,随即转手给布商……他平生第一次觉得一向敬佩的父亲以及老狐狸齐员外等人实在是很蠢,蠢到被这样简单的把戏冲昏了头。
一系列流转下来,寻常人竟是只看到了前头棉花高价卖这一条,于是都以为张武张陆人傻钱多,于是拼命囤积棉花,这股风潮甚至还从邢台蔓延到了沧州,以至于大皇子和他爹蒋老爷以及其他几人纷纷贪心作祟,最终酿成了这一场沧州民变。
真是何苦来由……
蒋大少越想越是沮丧,越想越是无力,却突然听到了几句让他大惊失色的话。
“你刚刚说,如果这样高效的纺机和织机同时推行天下,富户必定少用雇工,届时必然多处都会酿成沧州这样的民变,这话确实不是危言耸听。我今天去见冼云河时,他还说过,发现棉田获利如此丰厚,从江南到江北,岂不是无数稻田麦地变棉田?届时粮食何来?”
见蒋大少惊恐地看向了自己,张寿方才一字一句地说:“一则是无业之人可能会增多,一则是粮田可能会减少。这两件事情如果合在一起,结果可能只有一个。”
乘龙佳婿 第三百二十七章 调研,升堂
闲散无业的人多,能够出产粮食的粮田却减少,最终结果是什么?
蒋大少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是饥荒。而张琛则是在相同的两个字快要出口之前突然停住了。他和张武张陆在下来邢台之前做过无数预案,想过无数计划,但说不如做,这次真正做了之后,面对那样的连锁反应,他才终于有些不同的收获。
在想了又想之后,他的面色终于一点一点变了,最初那点散漫和自信全都丢到了爪哇国,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惧。
而张寿看到他这样的反应,就知道张琛出身贵胄,哪怕从小纨绔,可耳濡目染之间,到底是见识比蒋大少要高不少。如果你拿着这一个问题去询问现代人,那么只要有点脑子的,十个里头有九个人会立刻回答你——最终结果是战争。
没错,是战争,不是饥荒。因为饥荒的结果必定是导致战争。
张寿没去看已经够惊慌的蒋大少,对张琛微微点了点头,仿佛是在肯定他的猜测。紧跟着,他就轻声说道:“饥荒这点事,其实还好办,我在沧州另外还有些收获。如果真的成功,那么日后就能有其他口感虽说逊色于稻麦,但产量却高数倍的粮食作物。”
张琛和蒋大少对视一眼,全都觉得自己是在听天书。要知道,往前追溯两三千年,粮食确实并不止稻麦,还有粟米、高粱等很多种,但自从磨面以至于各种面制品在北地流行,而各种米饭也成为南方的主流,稻麦就成为了大多数人的主要粮食,其他的只是辅助。
还有什么粮食能和稻麦相提并论?而且居然产量还能高达数倍之多?
张寿当然不会现在就透露出老咸鱼那里就有玉米、红薯、马铃薯这三种完全可以当成粮食的作物。玉米和马铃薯的亩产他不能确定,但红薯……呵呵,他记得清清楚楚,在后世稻田能亩产上千斤的时候,红薯早就能五千斤七千斤了。
而且,红薯那层皮要比谷粒的那层糠要好对付得多。而且如果不那么在乎的人,洗干净蒸熟后,把红薯连皮吃,那也是完全没问题的。当然,常年把红薯当饭吃其实是一件很残忍的事,但混在米饭中吃,却在后世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司空见惯的。
在填饱肚子和美味可口中间,只能先选择填饱肚子。
张寿心中不是没有负疚,但他更知道,哪怕是身为开国之君的那位太祖皇帝也没能解决一切问题,更不要说他了。此时此刻,见张琛和蒋大少虽说满脸迷茫,但到底没有质疑,他就直截了当地说:“所以,归根结底,最重要的不是粮食问题,失业人口才是大问题。”
“至于如何解决问题,目前可以在沧州试点,尝试用各种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毕竟,新式纺机才刚刚在这里推行不久,而新式织机还没有正式拿出来。也只有在沧州找到了应对之道,新式织机才能名正言顺推广到其他地方。”
直到听见张寿这最后一句话,蒋大少方才如释重负,心想自己总算不至于看到天下处处烽烟四起。光是沧州这一场动乱,就着实已经快把他吓坏了。
他立刻赔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总之张博士和张公子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都听你们的。话说回来,我这一天一夜没回家了,能不能先回家言语一声?我娘早死,我那两个弟弟没用得很,儿子还小,媳妇也没见过大世面,我怕家里一团乱……”
张寿非常通情达理地点头道:“你去吧,到外头说一声,让朱宏或朱宜陪你回去,日后你进出家门,也就不会受限了。”
眼看蒋大少如蒙大赦地连声道谢,告退离去,张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什么队友?还没开始干呢,就已经打退堂鼓往后头缩,一点担当都没有!这次小先生给他选的小弟不行啊……根本比不上张武和张陆!
“小先生,这小子胆小怕事,没用极了……”
张寿笑着打断了张琛:“你别拿张武和张陆的标准,来要求这么一个在沧州也只能算是纨绔无能的富家公子哥。他能做到现在这样,能主动去思考问题解决问题,那就不错了。”
“可他都已经知道新式织机的事了,万一他嘴不紧说出去了,那我们就丢掉了一个砝码!”张琛满脸不忿,气咻咻地说,“亏我今天在路上对他千般提醒,万般点拨,结果他还是这么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
“人是要一点点培养的,更何况他本来也不是一块好木头,而是一块烂了一半的木头。至于新式织机的事,不走漏风声最好,走漏也不要紧,你别忘了你的织坊是你秦国公府的家丁家将悄悄守着的,选点隐秘。至于我这里,没图纸没工匠,别人什么都打探不到。”
“日后泄露出去,也许会召来觊觎者,但怎么用好这些觊觎者,才是关键。”
张琛见张寿仿佛智珠在握,立刻自以为是地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小先生这是考验蒋大那小子!他怕事不要紧,但如果用怕事的他来钓出一些能用的人,好歹他也算是废物利用,没白瞎这一番苦心。”
张寿无所谓地置之一笑,随便张琛自己去猜。他才不会说,用蒋大少最初是一时兴起,然后是图方便省事,觉得天真小蠢还有点孝心的这位公子哥有点意思,后来才想到,使功不如使过。不过,蒋大少还是有想法的,只不过长久以来在家养得有点废,于是怕事而已。
张琛还好意思说别人,想当初,他自己这个秦国公长子不也只会耀武扬威,招摇过市吗?
但张琛来了,他多了一个相对成熟的帮手,张寿当然要人尽其用,当下就开始给张琛布置任务——又或者说,布置功课。
“邢台那边一时没有你,你那些家丁家将也能继续维持下去,你就先别回去了。沧州这边复工简单,重新雇人也简单,但接下来要做一件相当繁琐的事,你在沧州县衙挑几个稳妥人,去摸一摸如今城中各处有多少人无业,有多少人只是打零工,多少人工作稳定……”
举出了多种就业状况之后,张寿见张琛连连点头,他就继续说道:“当然,不用去所有地方,我给你几个样本。朱大哥今日格杀那些来历不明死士的瓦市后街、老咸鱼那咸鱼铺子所在的水市街,还有就是冼云河那些纺工曾经聚居的纺市街、坊市最繁华的极乐街……”
一口气拿出了五条街作为样本,他又细细解释了为什么选取这些地方,见张琛心领神会,随即二话不说答应了下来,他想了想,最终又加了两句话:“你回头可以带上朱二,反正他本来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多少能减轻一点你的负担。当然,以你为主。”
一听说要带上朱二,张琛顿时老大不高兴。那个没用家伙,听说他走了之后还顶了他斋长的位子,要不是凭借裙带关系,凭什么?
可听到最后那四个字,他这才心气平了。只要能以他为主的话,带上朱二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就勉为其难……分朱二一条街让他去帮忙干活好了!
其实张寿最想在沧州做的一件事,是壮年劳力普查登记,可想想在这年头要做这么一件事,那简直是难如登天,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因此只打算做一做简单的壮年劳力用工情况抽样调查。而他选取的五个样本,包括了富人区、商户区、贫民区、集市区等等。
对于如何解决闲散劳动力,开发工作岗位这个问题,他还只是大略有个思路。
至于要说如果没找到老咸鱼,没有玉米红薯马铃薯之类的粮食作物,面对国内经济危机怎么办……嗯,其实他早在发现北征结果是我军大胜,敌军大败亏输之后就有的念头……
四海升平,高手寂寞,若是就这么止戈息兵,那么结果绝对不是埋头练内功,而是埋头内斗,回头必定是内忧重重,到外患发生时方才傻眼。既然外敌无力,不趁机开拓更待何时?
这个开拓当然并不一定是对外打仗……如果真的能开启工业化,总不能完全都靠内需吧?总得开拓海外市场吧?棉田一旦真的大批量增加,在稻麦产量没有极大提高的情况下,总不能让人天天吃红薯,海外粮仓是一定需要的。另外,东北是个好地方,就是太冷了……
明威将军朱廷芳在瓦市后街的这场厮杀,因为目击者没有——听到动静的倒是不算少,但少有人敢声张——因此当锐骑营兵马匆匆赶到,清理现场那一具具死尸时,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甚至连出来查看的人也没有。而锐骑营也没费事去问什么口供。
因为杜衡和他带的四个人,从旁听到目击再到参与,从头到尾什么都没落下。
城中虽说也有人热议,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明威将军朱廷芳重伤垂死,可当朱廷芳公布次日将亲自审理几桩案子,其中就包括齐氏幼子强抢好人家男子的时候,这种谣言不但没了市场,甚至还有人去县衙告发了散布此言的人,结果被朱廷芳二话不说拉出去笞刑十下。
至于所有的尸首,则是被朱廷芳命县衙内的仵作仔细验看记录过后,尸首焚化,首级一颗颗硝制,随即送往京城。他杀归杀,口供固然没问,可总要送到京城让某些人过目,说不定其中还有些人会被认出来。至于认出来之后如何,那朱廷芳就懒得管了。
与这些装着头颅箱子的马车同行的另一辆马车中,坐着形容憔悴枯槁的大皇子。当然,如果知道自己竟然是和如此恐怖的东西一同归京,估计大皇子早就疯了。
负责押送的,乃是杜衡此次带出来的两百锐骑营中挑的五十人。至于曾经随同大皇子下沧州的一百人,出于镇压局面,以及让人好歹有个将功抵罪机会的考虑,杜衡将人留在了沧州。仅仅这一条,杜衡就终于赢得了不少将士的心。
当然,他得人心程度,是和大皇子失掉沧州人心,又失掉锐骑营军心的程度成反比的。
城中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大皇子礼送出境,蒋老爷次日也终于从行宫里被放了出来——或者更准确地说,被提了出来过堂。亲自主审的朱廷芳直接把包括蒋大少,齐家大少爷等各家幸存的代家主召了过来旁听。而张寿却没有登堂露面,而只是站在大堂后头的屏风阴影之中。
朱廷芳素来不是拖拖拉拉的性子,简单的开场白之后,他就直截了当地说:“无端停工停业,烧毁民宅,激变良民,此罪一。又于我抵达沧州,命锐骑营看住各家宅邸时弃家不归,也不去县衙投案,而是拦住奉旨巡访沧州的国子监张博士和锐骑营杜指挥使喊冤,此罪二。”
同样在堂上的蒋大少本来胆子就不大,此时被朱廷芳这硬梆梆的言辞说得一颗心怦怦直跳,面色发白,甚至忍不住心想,是不是他之前急着回家那番话被张寿当成推脱,所以如今老爹才被朱廷芳当成靶子竖起来。就在他越想越担心时,朱廷芳的话却还没说完。
“明明是你作为各家之首和大皇子接洽,事无巨细全都参与,却委过于大皇子,此罪三。见钦差未曾表态便意图自尽要挟,此罪四。”
虽然在屏风后头,张寿看不见各家那些形形色色的代家主们此刻什么表情,但他猜也能猜出来。人人都觉得蒋大少既然是那天晚上县衙夜宴的唯一幸存者,被放出来拜访各家,代钦差提条件,提要求,那么蒋家肯定会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可没想到事情却截然不同。
他们也不想想,大皇子此番回京都没好果子吃,蒋老爷作为明面上的各家之首,又做出了那样极端的事情——哪怕他说被人胁迫,可胁迫他的人都变成死不瞑目的脑袋了!
要是独有蒋家因为私德还凑合就脱罪,让其他罪行累累即将遭到重处的各家情何以堪?
几乎是下意识的,蒋大少直接横跨一步出去,扑通跪了下来,直接大礼下拜道:“父亲只是一时糊涂,父债子偿,父罪子当,小民愿意……”
他这愿意的话还没说出来呢,就被一声怒吼打断了。
“孽畜住嘴!”原本就长跪于地的蒋老爷一口喝止了长子,随即就低声说道,“犬子无知,请将军恕罪!千万罪过,都是草民一人之罪。犬子虽蠢,却还可承担家门之重!”
乘龙佳婿 第三百二十八章 孝子分杖
“爹,蒋家可以没我,但不能没你!做错了事情,我这个当儿子的替你认罪认罚不行吗?我怎么承担得起家里,娘还盼着你回去呢!”
“住口,无知小儿,国法大如天,要是人人犯罪都是子孙出来硬顶,律法威严何在?你给我闭嘴,再说话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爹……”
蒋大少声音颤抖地叫了一声爹,随即就直接呜呜哭了。因为他是长跪于地,每个人都能看到,已经二十五六的他瞬间泪流满面,却也没去用袖子擦,任谁都能看得出他的伤心。而之前听张寿说过蒋大少那蠢萌言行的朱廷芳,也不禁眉头微微打开。孝子总是有优待的。
而其他人的最大感受就是——蒋家父子感情真好!齐家大少爷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羡慕。对于自幼就在亲情淡薄环境下长大的他来说,这种父子之情简直不可思议。
其余几家的代家主们,年长的不住偷看蒋大少,年轻的则频频目视蒋老爷。年长的心想自己怎么就没这样一个儿子,哪怕其他方面再糟糕,单单孝顺这一方面也就够让人满意了。年少的心想自己怎么没这样的父亲,不但没小妾庶子,而且在儿子顶罪时却无一点委过之心。
蒋老爷被蒋大少哭得心烦意乱,按照他往日的脾气,早就狠狠呵斥人没出息太软蛋了。可如今这种关头,从前因为年纪小偏爱几分的次子和幼子面都不露,长子却四处奔走,他哪能再把孝顺却有点蠢的蒋大少往火坑里推?
当下他义无反顾地重重叩首道:“之前草民所言字字句句发自肺腑,将军所言四大罪,草民全都认承,只希望能给犬子思源一个带着蒋家将功补过的机会。”
这一天的案子,百姓虽说没能获准旁观,但县衙里差役小吏却很多,因为朱廷芳授意,有差役不断把堂上各种细节悄悄传递到外间看热闹的人耳中。
于是,那些聚集到长芦县衙之外的沧州百姓很快就知道,虽说蒋大少愿意替父受罚,然而蒋老爷却坚决不同意,竟是在堂上力陈长子对前事一无所知。
堂上朱廷芳最初所言四罪,蒋老爷虽也认承了下来,但最终朱廷芳拿来处置他的,却是业已完全查实的其中第二第三两条。至于烧毁民宅,激变良民,已经被齐家家仆出首,大半由齐员外去背了,蒋老爷算是逃过一劫。可即便如此,越诉这个罪名,仍旧够他脱一层皮的。
“凡军民词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若越本管官司,辄赴上司称诉者,笞五十。若迎车驾,及击登闻鼓申诉。而不实者,杖一百。事重者,从重论。得实者,免罪。”
张寿这两天虽说紧急看了一遍大明律,但要像朱廷芳在堂上对律条的倒背如流,他却做不到。听到这样一条,虽说昨天和准大舅哥商议过蒋老爷怎么判,但朱廷芳毕竟没有说明白,此刻他在心里一算,就知道蒋老爷告大皇子哪怕给算成半虚半实,至少也得挨上五十杖。
然而,外间堂上的朱廷芳,却还没把话说完:“而于长安左右门等处,自刎自缢,撒泼喧呼者,拏送法司,追究教唆主使之人,从重问拟。你虽不是在长安左右门等处自刎自缢,但在钦差一行前意图自戕,却是罪证确凿。”
“越诉不实,自戕要挟,本当从重论处,但念在大皇子此前在沧州,确有劣迹,再者你有孝子一心赔补,便从轻发落,来人,拖下去杖八十!”
杖八十居然还是从轻发落!
蒋大少已经惊得整个人都要木了,第一反应便是直接扑在了父亲身上,直接嚷嚷一声道:“我代我爹挨这八十杖!”等话一出口,他才陡然醒悟到,往常爹娘打他也动过家法,七八下就痛死人,八十杖挨下来他不会死吗?可话一出口,脸色煞白的他只能咬紧牙关不作声。
蒋老爷没料到儿子突然飞身扑救,呆了一呆后正要厉声呵斥,却不料堂上朱廷芳淡淡地说:“念在你有儿子愿意替父受刑,减半,先杖你四十。剩下四十,你三个儿子各自分担!”
蒋大少听到减半便是如释重负,可发觉是老爹要挨的减半,他还能和两个弟弟分担,他立刻如获至宝地大声嚷嚷道:“朱将军,朱将军,不能这样!既然是我等三子为父分担,应该平均一下,一人二十才是……”
他这话还没说完,旁边就抢出两个人,其中一个直接一团手绢堵住了他的嘴。拼命挣扎的他认出这差役打扮的人竟然是张琛,顿时眼睛睁得老大,一时竟是忘记了反抗,直到和老爹蒋老爷一块被拖到外间月台上,他才陡然惊醒了过来,唔唔唔地叫个不停。
张琛实在是看不下去,只能没好气地蹲下低声说道:“闹什么?要真是往严里判,你爹发辽东充军是至少的,挨一顿打就能过这一关,已经便宜他了!能让你们三个儿子替他分担四十,那已经是法外开恩了,你还想怎么着?一个人硬扛八十?我可告诉你,一下都不会轻!”
蒋老爷也把这话听得清清楚楚,眼见蒋大少露出惊恐之色朝他看了过来,似乎是怕他挺不过去,他只能深深吸一口气,大声叫道:“多谢朱将军公正严明,草民认罚!”
再次听到老爹说出认罚的话来,蒋大少这才心中一怔,待到发现老爹目光满是严厉,他顿时垂头丧气,心中却突然想到了两个被朱廷芳判定要一同受罚的弟弟。
不是要一同分担吗?人呢?他们两兄弟都死哪去了?
他正这么想时,却突然听到了两个同样咿咿呀呀仿佛被人堵住嘴的声音。他勉强挪动唯一还能动弹的脑袋往旁边看去,却只见这几天避而不见的二弟和三弟被差役架着,须臾就被摁趴在了他的旁边。六只眼睛对视了一阵子,他一下子浑身松弛了下来,竟对他们眨了眨眼。
然而,等屁股上挨了第一下时,蒋大少顿时乐不起来了。他只觉得一股剧痛瞬间从臀部发散到浑身各处,连思考的能力都因为痛而失去,整个人完全被打懵了。也正因为如此,当有人一下子掏出他的堵嘴布时,他都没发觉,直到听见自己的惨叫。
而早就被堵住嘴从蒋家带出来,刚刚全程旁听了堂审经过的蒋二少和蒋三少,此时也被取出了堵嘴布,那简直是被打得想满地打滚。这和老爹老娘的家法那滋味截然不同,每一下中间都留着一段时间让你体会那绵绵不绝的剧痛。而那剧痛又犹如潮水一般,一波接着一波。
等到十三下挨完,两人已经不知道发出了多少声惨叫,因此甚至没察觉到蒋大少比他们还多挨了一下。当额头满是冷汗的三兄弟终于解脱的时候,却听到了一旁那声声闷哼。三人几乎齐刷刷地往那方向望去,就只见蒋老爷嘴里正咬着一根布条,后裳赫然已经血迹斑斑。
这一刻,三兄弟方才有余裕想起,他们是挨完了,老爹却才捱过了三分之一!那一刻,就连最初觉得自己这顿打挨得冤枉的蒋二少和蒋三少,也不由得面色惨白。
他们年轻人刚刚都被打得痛不欲生,老爹一把年纪了,他怎么受得了?
当蒋家父子四人同受杖刑的消息从县衙之中传出来时,今天聚集在此处听消息的一众百姓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而不少悄然混在人群中,曾经被朱廷芳从轻发落的纺工和棉农,那却是暗地里拍手称快。
蒋老爷私德如何,他们感受不深,只记得人家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已然恨他入骨。而其余各家那些被关进大牢去的家伙,那却是劣迹斑斑,罪行累累,自然更加可恨。如果蒋老爷被三个儿子分担去一半,那都要杖责四十,那些罪大恶极的家伙,哪个不要重重再脱几层皮?
恐怕还有人要掉脑袋!
可不论如何,蒋大少还是得到了纯孝善良的风评,至于从前……富家子弟不谙世事,仅此而已。毕竟,就在昨天,蒋大少亲自带人去给曾经的雇工送米面,承诺复工之前尽力提供各家需要的口粮,并承诺尽早复工。就算是那些跟着冼云河闹过的,也觉得蒋大少为人尚可。
所以,对于蒋家的这等处罚,大多数人都觉得,朱廷芳果然大公无私。
整整四十杖,蒋老爷痛昏过去一次又被冷水泼醒,这才终于硬生生熬了下来。虽说不过是拇指粗细的木杖,可抽在屁股上依旧不是好捱的。如果不是他在行刑之前穿的是丝绢中衣,他简直怀疑自己就算能活着回家,最终那些衣衫被刑杖打到烂在肉里,他也要去掉半条命。
倒是看着三个儿子此时已经经人上过药,被人扶起来之后,彼此搀扶,一瘸一拐地围上来看他的状况,他心下稍安,却是气息微弱地说:“我还死不了!大郎,你去,叩谢朱将军恩德……”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