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龙佳婿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府天
“说起来是有很多年没有和皇上练过剑了,皇上的剑法非但没退步,反而比从前更精熟了。”裕妃刚刚并没有绾发,而是把满头青丝用银环高高束起,此时看上去竟是显得英气勃勃,比实际年龄少说年轻了十岁。
见裕妃把宝剑交给了永平公主,随即迎了上来,听到夸赞心中高兴的皇帝顺手便拉过了她,随即笑吟吟地说:“那是当然,朕可是牢牢记着父皇的教训,每天练武健身,否则怎么能比那些老家伙活得长?”
永平公主目瞪口呆地看着父皇直接牵着母妃往后头某座偏殿走去,看方向那赫然是永和宫的一座浴堂,她不禁脸上有些发烧。
虽说她从懂事之后就知道母亲是父皇的宠妃,也正因为如此很招皇后忌恨,但在她印象中,父皇在永和宫留宿的次数好像并不多,而且因为她从小养在永和宫的关系,纵使父皇留宿,多数时候也常常会先逗她这个女儿入睡。所以父母真正亲密的场面,她是没怎么看见过。
此时看到皇帝旁若无人地拉起裕妃就走,一贯清冷的母亲竟然也不反抗,而是二话不说地随着皇帝的性子,她只觉得眼眶有些酸涩,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偏偏就在这时候,她还听到身后传来了柳枫的声音:“哎哟,这下总算能向太后交待了。这都好些天了,皇上除了上朝,出宫,其他时候全都窝在乾清宫里,哪都不去。多亏公主您撺掇着皇上和裕妃娘娘练剑,否则兴许皇上坐一坐说说话也就回去了。”
永平公主不由苦笑。把这功劳算在她头上,好像实在是有点勉强吧?应该说,她的父母原本就是很契合的性子,否则刚刚父皇不会露出那种发自肺腑的真心笑容,而母妃也不会拿出在她面前从来没展露过的真本事。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意兴阑珊。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四句念罢,她就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寝殿走去。
她这一走,柳枫不由得无趣地摸了摸眉角,但旋即就觉得恍然大悟。去年皇帝亲自选婿,德阳公主和另两位郡主都已经许配了人家,唯有永平公主照旧没着落,如今眼看着朱莹都快要嫁给张寿了,一贯凡事都喜欢和朱莹较量一个高下的永平公主,心里应该孤单寂寥得很吧?
而刚刚看到帝妃之间那种默契,永平公主恐怕又受了一番刺激才是。
想到这里,柳枫便喃喃自语道:“看来,回头得和皇上说一声。就算嘴上强硬,永平公主其实也向往和心上人双宿双栖的日子……等等,哎呀,糟糕不好!”
当柳枫如梦初醒大叫糟糕的时候,皇帝和裕妃却已经进了浴堂。看到那空空如也,干净整洁到连一滴水珠都看不见的浴池,两人立刻同时尴尬了起来。
皇帝是临时起意来的,而裕妃更是原本已经准备就寝,结果却突然起意打了一场,现如今两人全都是通身大汗淋漓,可问题在于,热水这玩意可不像打架,烧得没有这么快啊!
就当裕妃实在是尴尬到忍不住甩开皇帝的手转过身去时,就只听一声轻响过后,大浴池四面的凤口之中突然传来了水流汩汩的声音。这水流最初相对很小,但渐渐总算是稍大了几分,很显然,也不知道是哪个机灵鬼意识到了浴池没水的囧事,慌忙去烧了水。
可即便如此,刚刚的尴尬却不可能这么快就化尽,皇帝只能没话找话说,把今日去兴隆茶社试吃的那番情景一一说了出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把重点放在张寿、刘志沅和陆绾身上,而是放在了宋举人这个有趣的家伙身上。
果然,早就听说过女儿在第一次去当御厨选拔大赛评审的时候,就一度被一个举人顶得下不了来台,最后竟是负气流泪而走,裕妃确实对宋举人很感兴趣。
她听着皇帝用非常八卦的语气对她说着宋举人在大厨房和其他大厨耍嘴皮子,把别人气得嗷嗷直叫,随即又在送粥上来之后,不会说话到把皇帝本人气得够呛,不由得为之莞尔。
今夜的她本来就显得很有些情绪化,此时这一笑,更是显得妩媚而动人:“明月素来眼高于顶,从前在月华楼文会又见惯了那些才子,其中不但有后来考出进士的,还有跻身三鼎甲的天下风流人物,按理来说,她就是见了什么天大的才子也不会失态,就比如莹莹的如意郎君张寿这等人才,她也视之如寻常一样。”
皇帝被裕妃说得忍不住有些牙疼:“就是,从前我还觉得莹莹眼光高,现在看看……明月这丫头眼光比莹莹何止高几倍!朕让她在月华楼主持文会,是让她去自己选婿的,她倒好,直接给朕挑起人才来了!”
“那是因为莹莹一贯自信满满,所以见到喜欢的人,她就会勇往直前,而明月……她就算在正确的地方遇到了正确的人,可她也未必愿意为了这样的如意郎君而不顾一切。说到底……”裕妃顿了一顿,声音低沉了下来,“说到底,她没有安全感。”
皇帝没问堂堂公主为什么没有安全感这种愚蠢的话,而是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足足好一会儿,这位至尊天子方才叹了一口气道:“说到底,都是朕年少轻狂时犯的错。但现在朕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做了之前那些事,那么明月就不用再绷着脸悬着心了。你又没有儿子,将来朕会留一道旨意,朕百年之后,让她接你出宫,你就不必再闷在这宫闱中……”
这话还没说完,皇帝就挨了一记凌厉的眼刀,眼看裕妃狠狠瞪着自己,他正要解释,却只听到裕妃淡淡地说道:“皇上既然说练武强身,如今为何又贸贸然说什么百年之后?日后如何,我不感兴趣,我在意的是当下。”
“就如同你之前想让永平协理宫务,她却坚决不肯一样。我知道皇上你放言不立后是用心良苦,但你也该知道,我虽说从当年就已经是有女万事足,但从来都没想过将来当太妃。”
皇帝登时面色微白。他知道裕妃从来不喜欢说假话,因而眼下这无疑是告诉他,已经完全不打算再生育子女,也无意于后位,甚至都不在意日后储君是谁,天下会交到谁手中。
眼看那浴池中转眼间就已经蓄了半池水,他突然一言不发,就这么宽衣解带后径直走到池边,随即蹬掉鞋子,径直一跃而入。在他身后的裕妃见这一幕,原本眼神微闪想要说什么,可随即就听到了皇帝的一声惊呼。
吓了一跳的她慌忙上前,可连衣服都顾不得脱就入水想要救人的刹那,却听到皇帝开口大骂道:“柳枫,你这个蠢材,这是要冻死人吗?”
已然入水的裕妃顿时哭笑不得,在这已然入秋的天气里,这水确实是……很凉!尤其是她眼下这衣衫湿透全都紧贴在身上的当口,那更是觉得愈发凉了。然而,看到此时此刻那四面雕着凤头的出水口中,流出的水已然水雾缭绕,分明后注入的才是热水,她就笑了起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烧水哪有这么快……阿嚏!”
听到裕妃这一声喷嚏,皇帝这才慌忙回头,看见裕妃此时那光景,禁欲多日的他登时脑际轰然巨响,眼神中原本隐藏很好的那一丝火苗,也瞬间被勾动了起来。
守在浴堂之外的柳枫竖起耳朵倾听里头的动静,听到那一声喝骂之后,却没有骂人的动静,紧跟着却是哗哗水声传来,他不由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暗叹御前的活真不好干。
放冷水也好,放温水也好,但总不能不放水,要是那个大浴池一直都空着,回头就是皇帝裕妃会放过他,太后也不会放过他!眼下这紧急烧好的水正不断注入浴池,论理总不应该会冷了。当然,他还得去吩咐一下那些家伙,以免人紧张掺了太多的热水,那可要烫死人!
一场酣畅淋漓的沐浴之后,皇帝和裕妃最终双双抱膝坐在了寝殿那张大床前宽大的地平上,一如他们当年曾经做过的一样。
此时此刻,包括柳枫在内的人全都被遣退了下去,皇帝这才说出了朱莹晚间在乾清宫对他说的那番话——毫无疑问,那是张寿托付朱莹转而禀告他的,他此时说给裕妃听时,恰是满脸的感慨和唏嘘。
“张寿真是运气好,遇到了现在的朕。要是早个十五年二十年,朕大概会对他这些奇思妙想拍案叫绝,然后给他一个大大的官儿,哪怕和朝中那些老大人干架也在所不惜。”
说到这里,皇帝顿了一顿,这才轻描淡写地说:“当然,接下来他这个出头鸟就会被一大堆人掐死在鸟巢之中,就和业王之乱中死了的那几个年轻人一样。”
时隔多年,皇帝已经能够若无其事地提到当年那场乱子了,而裕妃也已经能够在听到那场几乎改变了自己人生的动乱时保持平淡。
而且,此时谈到的是和自己以及九娘的女儿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张寿,也是她们救命恩人的儿子,她自然不想更不能保持沉默。
“我不知道张寿在乡野之地是如何长大的,更不知道他如何能有现如今的这份见识。但我知道,皇上你一直都对没能保护好当年看重的那些年轻人耿耿于怀。既如此,你何妨再多信张寿一点?要知道,他一直以来都没有让你失望过。”
“你说得没错。”皇帝呵呵一笑,这才淡淡地说,“如果他有别的心思,就不会让莹莹对朕说,可以把这些海上走镖的人挂在兵部名下,可以在其中安插朕信赖的文武官员作为监察……他的想法很明确,既知道天下这么大,却固执局限于所谓天朝,岂不可笑?”
“朕只是担心,步子迈得这么快,这么大,朕这些年在朝中提拔起来的这些人,打下来的这些根基,是不是能坚持住?而在这些人之中,又有多少人是阳奉阴违的反对者,而外头又有多少人和当年一直都在等着朕露出破绽的业王庐王一样,等着刺出那雪亮的一刀?”
“朕不喜欢瞻前顾后,可是,过去发生的事又让朕不得不瞻前顾后。就比如……”
皇帝直接往后一仰,整个人很没仪态地靠在了床沿边上:“就比如朕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从那个豫章书院洪山长之请,把他女儿洪氏许配给大郎。就算她爹不在乎,但朕不希望将来等到事情不可收拾再出来收拾残局。就和大郎在沧州闯祸一样。”
裕妃知道,当年的皇帝任性冲动,但却有一种皇族身上少有的坦率和直接,拥有一颗很柔软的心,可这样柔软的心固然在这么多年帝王生涯中磨砺得渐渐冷硬了。但在很多时候,只要允许,皇帝常常会表现得犹如一个平常的父亲,一个平常的丈夫。
就如同皇帝从前对她自嘲的那样,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天子。但古往今来那么多皇帝,昏君庸君的数量,远远多过圣明君王,哪怕那些所谓的圣明也常常是昙花一现,到老了又是一个昏君庸主。
可是,她喜欢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冷硬的皇帝……
因此,裕妃哂然一笑,随即用极其淡然的口气说:“听说那洪氏随她父亲一同入京了,皇上何妨见见?如果真是一个好姑娘,而且也真心愿意嫁给大皇子,然后感化他回头,那么就成全了他们父女。但如果只是她父亲存着私心,那么皇上就另给她挑一桩好姻缘就是了。”
“强扭的瓜不甜,凡事总要两厢情愿。至于张寿的事,那也一样,他愿意皇上也愿意,管别人干什么?张寿不是一味热血的少年,能保护自己,赵国公也能保护好自己的女婿。”
皇帝被裕妃这话说得顿时大笑。等笑过之后,他就伸出手指点了点这个依旧如昔日一般坦率的女子,欣然点头道:“好,朕就都听你的。不过,别人的事操心完了,你来说一说,我们那女儿对那姓宋的,真的就和张寿对莹莹说的那样,纯属不甘心,一点意思都没有?”
乘龙佳婿 第五百零二章 正宾和陪客
尽管已经在国子监和兴隆茶社接连见过皇帝两次,但当正式召见的旨意传到了那国子监附近专门辟给他们这四位受召大儒那宅院时,作为召明书院的山长,岳不凡还是不得不从头到尾思量了一番届时应该如何应对,当晚就早早睡下,生怕明日精神不济。
而次日一大清早,他就起床洗漱,却还特意在院子里打了一通据说是太祖皇帝遗留下来的太极拳,确信已经神清气爽,这才去用早饭。召见他的时辰是在早朝之后,而且会派车马来接,所以他并不担心会耽误了。
至于最让他得意且欣慰的是,因为他到得早,其余三人全都尚未抵达京城,因此他这头筹算是占定了。而且如今这偌大的地方只有他和两个学生两个随从作为住客,宽敞雅静,当他装束一新,穿了一件剪裁得体的天青色儒衫走出屋子时,立刻就迎来了两位学生连声赞叹。
虽然早已过了在意相貌仪表的年纪,但岳山长知道,人靠衣装马靠鞍,第一眼印象尤为重要。哪怕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皇帝了,却也不会更不能马虎以对。然而,这种虽说重视,总体却还算轻松的心情,却只维持到他登上马车为止。
因为那车厢中竟然不是空空荡荡,而是还有另外一个陌生的中年人稳稳当当坐在其中!
岳山长原本还以为,那是来接自己的某位小官,又或者干脆就是宦官,可看到对方稳坐钓鱼台的姿态,他又觉得不像。带着几分惊疑坐定之后,他就只见马车外刚刚迎接自己的那个锐骑营卫士笑容可掬地对他举手一揖。
“原本这车是专门接您进宫的,但因为这位豫章书院洪山长刚刚抵达京城,皇上得知之后,就吩咐顺道接了洪山长和您一道入宫觐见。”
乍然听说对面这个长须冷面的消瘦中年人,竟然就是那个上书请求皇帝尽快为大皇子和二皇子纳妃,同时还推荐自家女儿贤良淑德,堪配皇长子的豫章书院洪山长,岳山长登时心里咯噔一下,起头的意气风发和从容不迫几乎一下子烟消云散。
好在他也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此时竭力维持住了脸色,只是淡淡点了点头。等到车帘落下,他眯起眼睛端详了对方片刻,就笑呵呵地说:“洪山长大名,我早有耳闻,没想到今天会这么巧在这车里遇上。要说你抵达京城的时间,这还真是算的刚刚好。”
洪山长就仿佛没听出岳山长这话中的嘲讽之意,面上同样纹丝不动,异常冷淡地说道:“我一路坐船而来,漕运繁忙,且走且停,自然比不得岳山长带学生周游天下走得飞快。只可惜我不能早到几日,没有看到九章堂招新,也没有看到皇上亲自莅临兴隆茶社。”
“天下制度,有的能变,有的不能变,尤其礼法二字,素来是国之柱石。想来岳山长也是桃李满天下的大儒,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
洪山长仿佛没看到岳山长那一下子僵硬起来的脸色,一字一句地说:“皇上不能因为一时偏爱,日后给乱臣贼子留下可趁之机!”
“这天下太平,哪来的乱臣贼子!”岳山长哪里肯让洪山长在言语上占了上风,眉头一挑就正色说道,“再者,皇上何尝变了什么制度?应该是这些年来,朝中某些贤达为了一己之私,坏了太祖皇帝的祖制才是!”
洪山长哂然一笑,针锋相对地说:“太祖皇帝乃是一代雄主,昔日祖制大多乃是雄才大略,不可变易,但唯有一条立嗣……那却是想岔了。长幼有序,嫡庶有别。此乃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继嗣之法,历朝历代全都用血的教训证明这是没有错的。”
“唐太宗迫父杀兄诛弟,则天皇后不但杀子,还大杀宗室,唐玄宗同样也是迫父杀子,于是纵观唐时两百年,真正安定的日子,不过短短几十年,其他时候都在内斗。归根结底,就是因为唐太宗给后代开了个坏头!我朝至今亦是如此,若不想延续这场面,自当严明制度。”
岳山长死死盯着洪山长,难以置信此人竟然会在外间全都是锐骑营将士的这马车车厢中,如此放肆地谈什么立嗣,谈什么制度。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终于冷静了下来。
“皇上春秋鼎盛,洪山长不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了吗?更何况,身为外臣却贸然提及天家内务,甚至推荐自己的女儿,如今却又说什么长幼有序,嫡庶有别,你又敢说自己不曾有私心?大皇子之罪,皇上已经公诸于天下,你莫非还在想放太甲于桐宫?”
“就是因为皇上已经公诸于天下,方才要让天下人知道,这样一个不贤不孝之子,虽不可继嗣,却不可弃之不顾。至于太甲……岳山长还请自重,太甲乃是商汤之后正经继位的天子,可大皇子却连太子都不是,如今不过是有罪在身的庶长子而已!”
岳山长虽说没见过大皇子,但他很确定,如果大皇子人在此地,听到这庶长子三个字,一定会气得一巴掌直接甩在洪山长脸上,更绝对不会要这样一个岳父。
难不成眼前这个人,真的愿意牺牲一个女儿来成全皇帝当个仁德之君?而不是想要作为岳父来辅佐大皇子东山再起?
马车之外,随车而行的卫士当中,装束很不起眼的花七听着车中动静,忍不住微微嘬了嘬牙,心想这天下心思最复杂多变难测的,果然就是这些读书人。
说什么嫡庶有别,长幼有序,刚刚就连他听着都觉得洪山长是希望皇帝立嫡立长,可结果呢?人家现在对岳山长说的话那简直是坦坦荡荡!
大皇子只不过是有罪在身的庶长子,算不得嫡长,更不要说入主东宫了。也就是说,正如坊间那种最不流行的传言,这位豫章书院洪山长只是纯粹希望有一个贤惠能干的皇子妃看住大皇子,规劝或者说管束其不要继续堕落。
如此一来,给长子挑选了一个贤妃的皇帝,就无需背上一个苛待儿子的名声。而为了其他那些不想嫁女儿给大皇子的人家为难,提出这个建议的洪山长就主动把自己的女儿作为人选报了上来。
听听这话,那简直是光伟正,高大全,就差没在脸上贴圣人两个字了!
如果这位洪山长知道皇帝在收到这样一道奏疏之后,本来就糟糕的心情更是坏到无以复加,气得深夜出宫,去了一趟当年业王之乱时那座曾经遭劫的佛寺凭吊死者,还会这样理直气壮吗?这幅坦坦荡荡,无愧于心的气势,到最后见了皇帝之后,还能剩下几分?
想归这么想,花七今天只是受皇帝之命来看看洪山长和岳山长这两位名士兼名师,顺便瞧瞧两人在私下相对时会是怎么个光景,如今看也看了,他就记在心里,脸上却分毫不露。
护送着马车到了东华门,见前来迎接的一个司礼监随堂笑吟吟地迎上了洪山长和岳山长,他四下里一瞥,看到楚宽一个人站在最不显眼的角落里,一跃下马的他就走近了过去,笑呵呵地问道:“楚公公若是想观察这两位,该到乾清宫中去才是,站在这远看有什么用?”
楚宽和花七也是老相识了,睨视了人一眼后,他就轻描淡写地说:“皇上给皇子们请来的老师,当然是皇上亲自考校,何必我一个阉奴在旁边杵着多事?再说,不是有更合适的人在御前陪着掌眼吗?”
花七顿时诧异了起来:“更合适的人陪着皇上掌眼?你是说葛老太师?”
“老太师什么身份的人,要是皇上召见的四位一块齐集京城,那兴许还能劳动他老人家来看一看,如今请了他来,皇上可不好意思。”楚宽嘿嘿一笑,见花七露出了若有所悟的表情,他就耸了耸肩道,“皇上已经派出人去反反复复探听,结果却还是混进来一个假道学。”
花七顿时莞尔,随即低声把自己听到的洪山长对岳山长那番话对楚宽复述了一遍。而楚宽听完之后,又问了召明书院岳山长的应对,得知人最初反唇相讥,可之后就干脆冷笑以对,他就微微颔首道:“和那个哗众取宠的假道学比起来,这个岳不凡倒是聪明得多。”
洪山长并不知道,自己在楚宽的嘴里已经变成了假道学。此时和岳山长并排走在领路的那个宦官之后,他就不像在马车上那般言辞锋利了,一路沉默是金。而他都不说话,岳山长就更没有兴趣说话了,一面走一面在心里思量,这位洪山长到底是几个意思。
于是,当心思各异的两人进了乾清门时,那一个个犹如钉子似的钉在地上的侍卫,心事重重的两人甚至都没有注意,直接跟着引路的那个司礼监随堂来到了正殿前。随着门前有人高声通报,他们只不过是默立了片刻,就听到里头传来了宣见的声音。
可正当岳山长迈开步子打算往里走的时候,他就只见洪山长昂首挺胸,硬生生抢在了他前头。虽说对此大为光火,可此时冲上去和人相争,那却也不符合自己一贯为人处事的原则,因而他索性就任由洪山长打头阵,自己冷着脸紧随其后。
就他和皇帝两次打交道之后的体悟来看,若是洪山长觉得竭力表现就能博得天子信赖,那绝对是小看了当今天子!
当岳山长跟着洪山长踏进乾清宫之后,他并没有和洪山长似的,恭恭敬敬地低头垂手,显得谨守礼仪,恭敬谦卑,而是大大方方迅速观察了一下四周围。紧跟着,他就注意到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
一个是皇帝右下首站着的,满脸气定神闲,仿佛只是陪家中长辈见客的张寿!
一个是张寿背后探头探脑的小孩子,那赫然是他已然在国子监和兴隆茶社见过两次的四皇子,今天已经是第三次见了,足可见皇帝对这个幼子的喜爱。
事实上,如果不是张寿在人进来之前主动起身,这会儿岳山长和洪山长看到的情景,应该是他正气定神闲地坐在皇帝右下首第一张椅子上。考虑到岳山长和洪山长的年纪比自己大一倍有余,陪坐在一边见人的景象不太好看,张寿这才站起身来。
而就在外头通报时,四皇子更是突然从皇帝宝座之侧一溜烟跑到了他身后,这也让他有些始料不及,摸不清楚这个小号的熊孩子到底是几个意思。
皇帝将四皇子的放肆举动看在眼里,却只当没瞧见。事实上,他找了张寿来替自己掌眼,原本就是想用常常会有出人意料之举的张寿来刺激一下面前的两人,借此观察他们的反应。果然,此时此刻,他敏锐地注意到,一前一后进来的两人反应截然不同。
走在前头的洪山长头也不抬,眼观鼻鼻观心,那与其说是恭敬,不如说是肃穆。而走在后头的岳山长,则是不但坦然和他对视,甚至还在发现张寿之后,含笑冲人微微点了点头。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