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龙佳婿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府天
一直到目送那位老先生忧心忡忡地离去,三皇子依旧有些不解。然而,他不明白,他身后的陆三郎却是明白的,那些家里还有其他兄弟乃至于堂兄弟的侍读也是明白的。
不是所有兄弟都会如同三皇子和四皇子这般和睦有爱,有些兄弟,生来就要和你争抢,从父母的宠爱到财产资源,无所不用其极。哪怕那位小皇子刚出生,三皇子也根本没想到这种方面,恐怕不会明白什么是争,但谁知道日后?
就连四皇子和三皇子这般兄弟情深,可谁能说得清楚十年八年,甚至三年五年之后呢?
有些懵懂也有些烦恼的三皇子顾不得吃饭,立刻就依照那位侍读学士的意思,赶往了乾清宫,然后……完全扑了个空。某老先生的意见从普遍意义上是正确的,然而,皇帝的性格却根本就不在一般人的意料之中,哪怕已经确证了母子平安,人眼下依旧在永和宫。
于是,不大放心三皇子,带着其他几个侍读特意陪着来的陆小胖子就彻底无奈了。就算他如今通籍宫中,也算是陆家儿郎辈的头一份,然而,那并不代表他就能够出入后宫区域。
思来想去,他只能对三皇子郑重其事地说:“太子殿下就直接去永和宫好了,要是老师他们在那儿,那就无所谓,要是老师他们已经出宫了,您就陪着皇上多说说喜庆的话就完了。”
连着被今天上课的先生以及陆三郎这么嘱咐了一通,三皇子在一个乾清宫内侍陪同下匆匆赶往永和宫时,心情实在是复杂极了。
事到如今,聪明如他,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别人说那些话的弦外之音,无非是劝他在父亲又有了儿子的情况下小心谨慎,讨好卖乖,别身为太子却失了宠。可是,他总觉得这样的思量好像不太对,至少和自己从小到大一贯受到的教导不符。
他的那个弟弟又不是大皇子和二皇子,他不该这么想的!
带着这种情绪,小小的太子殿下终于来到了永和宫外。虽然裕妃刚刚生完孩子,要坐褥一个月,不可能见外人,但既然皇帝在这儿,嫔妃们自然是一个不落全都来了,就连三皇子的生母,那位皇贵妃也来露了一面。但不喜人多的她也就是略坐了一坐,早就告退了。
而除却当初册封太子之后往清宁宫行礼的时候,三皇子可以说很少见到这么多嫔妃同处一堂的情景,因此行礼的时候不免就有些反应迟钝,甚至有点呆头呆脑。
对此,皇帝压根没有放在心上,把三皇子拽起来拉到身边坐下,他就笑着说道:“朕好像忘了派人去告诉你,你怎么就听到这喜讯过来了?”
三皇子习惯性地没有深究皇帝这话,不假思索地开口说道:“是母妃派人去慈庆宫告诉了儿臣一声。儿臣生怕贵妃娘娘要坐褥不见人,所以先去了乾清宫道喜,听说父皇没回来,就到了这里来!父皇,贵妃娘娘还好么?儿臣那五弟是胖是瘦,能抱出来看看吗?”
正高兴的皇帝被三皇子这话说得眉飞色舞,当下就立刻吩咐人去抱了小皇子出来。见此情景,早早就来到这里,却被皇帝以小皇子尚在酣睡为由,压根没能见到这个刚出生婴儿的嫔妃们,少不得彼此对视了一眼,大多都有了个基本判断。
皇帝固然对这个刚刚出生的小皇子很喜欢,但对三皇子依旧一如既往,看得极重。
不多时,乳母就抱了呼呼大睡的小皇子出来。而三皇子从来就没见过刚出生的孩子,当人抱到他面前时,他探头看了又看,只觉得稀罕得不得了,尤其是看人脸上有些皱皱的,他不知道是玩性大起,还是一时好奇,竟伸出手指在人那娇软的脸上戳了戳。
然后好像不过瘾,又戳了戳……这等绝对不符合稳重大气太子设定的动作,别人看得固然呆了一呆,而皇帝却在一愣之后,爆发出了一阵大笑。因为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看到刚出生的庐王时,好像也是这样伸手去戳,然后就把人给吵醒惹哭了。
好在眼下的小皇子显然睡得非常熟,因此动作和笑声都没有惊醒他,已经喂过一次奶的小家伙依旧在那呼呼大睡。而三皇子直到收回手指,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顿时就有些讪讪的。他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这才小声说道:“父皇,儿臣第一次见刚出生的……”
没等三皇子解释完,皇帝就无所谓地大手一挥道:“一时好奇而已,这算什么,朕当年也和你一样!”
从前一直都不觉得三皇子像自己,可这次三皇子突然溜出宫去,刚刚又孩子气地在刚出生的弟弟脸上戳戳戳,简直就像是普通顽童,皇帝再想到三皇子和平日四皇子好得犹如一体,他竟是平生第一次觉得,这个曾经觉得腼腆羞涩的孩子,骨子里还是很像他的!
于是,打断三皇子之后,他就一本正经地问道:“五郎刚刚出生,大名朕还没来得及想好,你们可有什么主意么?”
没想好云云,这自然是托词,事实上,皇帝翻烂了几本字典,无论男女,起出来的名字不下于十几二十个,但反复琢磨之后却都觉得不太好。此时此刻,他干脆就直接把这个问题丢了出来,结果就只见面前的嫔妃们无不面面相觑,再看三皇子时,他那点烦躁立刻就没了。
因为三皇子竟然真的在那皱眉思量了起来,而且看那表情,赫然是冥思苦想,绞尽脑汁……于是,为了提供参考,他就把自己想到的那些适合儿子的字眼都一一说了出来,末了才叹了一口气。
“当初你的镕字,是火炼真金,因而名鎔;而四郎的锳字,却是因为他出生之时,正逢钟楼的钟声响起,因而名锳。如今五郎的名字,朕虽然提前想了这么多,但总觉得不够贴切。”
被皇帝这么一说,三皇子顿时犹豫了一下,紧跟着才小声说道:“父皇,铎字如何?贵妃娘娘喜欢武事,铎字的意思是宣示政教法令的大铃,但也是战事之铃……”
这一次,他的话同样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只见皇帝想都不想就一拍大腿道:“好,就是铎!郑铎,这个名字不错!”
乘龙佳婿 第八百一十七章 废物利用
永和宫贵妃平安诞下五皇子,皇帝赐名郑铎的消息,因为皇帝派人去大宗正江都王那边报信,将人记上宗谱,很快就从宫内传到了宫外,一时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从前的裕妃虽说得宠,但实际上却相当低调,反倒是永平公主更引人瞩目,哪怕这一次晋封贵妃,身怀六甲亦然。再加上这一阵子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大多数人根本就没顾得上宫中还有一位贵妃要生孩子……
就连今天在女学和洪氏一块完善种种学规的永平公主,得知母妃给自己生了个弟弟都尚且觉得意外,更何况其他人?毕竟,自从四皇子之后,皇帝添了三个女儿,所以,朝中官员大多都觉得,皇帝此次大抵会再多一位公主,毕竟,裕妃也不是第一次生女儿了。
于是,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皇子,就在别人全都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降临在了这个岁末的时刻。而随之传开的另两个消息,一是裕妃生孩子的时候,恰逢张寿和朱莹去探望,二则是……皇帝正因为起名字而烦恼的时候,三皇子就随口道了一个铎字。
哪怕三皇子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随口,毕竟这也是皇帝曾经提过的一个字,但在那些喜欢掰碎了细细思量宫中消息的人来说,这个字那就是意味深长。不仅仅是因为铎字本身有什么不好,而是因为……郑铎二字的谐音,那不就是争夺吗?
而铎是古乐器,盛行于春秋直到汉朝,如今早就不太用了。想当年,除了宣示法令的时候会击铎,军法官也会执铎,此物可以说既代表政令和律法,也代表军法,既如此,三皇子起这样一个名字,那是不是也意味着,三皇子要把法令的枷锁套在这个年幼弟弟的脖子上?
这些纷纷乱乱的猜测虽说只是在一个个小圈子里私底下流传,而且因为担心传到皇帝耳中,在公众场合大抵只能听到对皇子降生,太子重孝悌的各种夸赞,然而,张寿和朱莹却依旧从各自认识的人那里,得知了那些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闲言碎语。
而这一次,就连性急的朱莹也没有因为这样的传言而对人大发雷霆,而是冷笑两声就算完,就更不用提张寿了。张学士就仿佛不知道周遭的那些议论,继续维持着旧日的步调,而就算是想要探问她的陆小胖子又或者其他人,也被他这种打太极的态度给挡了回去。
这一天傍晚回到家的时候,张寿支使人将陆小胖子那三三书坊印制出来的一批新书以及几部番邦算经搬进去,看着那些人忙忙碌碌地把一个个书箱从后头那一辆马车上卸下来往里搬,他还没来得及进门,就听到了一阵不小的动静,转头一看,却是一行人过来了。
一群护卫簇拥着一辆他再熟悉不过的马车迤逦而来,可不就是今早和他一块出门的朱莹一行人?他干脆在原地站了一站,见朱莹从车上下来,重裘貂鼠卧兔儿,手中还抱着手炉,瞧着就像是京城最常见的那等贵妇千金,竟然和早上出门时不一样,他不禁呆了一呆。
反应过来之后,他正想调侃两句,上前来的朱莹就没好气地把手炉塞了给他。
“我刚去了永和宫,这一身行头都是娘娘的旧物,她说都是旧衣裳了,穿也穿不上,扔了又可惜,就送了给我,随我穿回去还是赏了人。”说到这里,朱莹见张寿顺手牵了自己的手,她倒是毫不抗拒地跟着人往里走,可嘴里却还是继续小声抱怨着。
“我从来都不穿人旧衣服的,但这些天外头流言蜚语那么多,为了不让娘娘胡思乱想,我也就只好穿给她看,而后又穿回来了!你看看,穿得就和一头大笨熊似的!”
听到朱莹这么说,张寿顿时哑然失笑:“莹莹,你这为了娘娘着想的心思固然没错,但但你想过没有,别人看到你进宫的时候一套行头,出宫的时候又是一套行头,心里会怎么想?而且,娘娘不该是最了解你的人吗?你这突然一改往日作风顺着她,她会不会反而多想?”
朱莹一下子就站住了,随即想起自己一口答应,还在裕妃坐褥那种闷热的环境中换了衣裳给她看,裕妃打量她时那颇为颇为微妙的眼神。
虽说她那时候觉得,裕妃大概是因为送了她东西,所以看她穿起来之后,想到了从前那时候,可现在她却觉得,裕妃大概是觉得不对劲,却忍着没说。结果她是演了猴子戏吗?
“你怎么就不早提醒我!”朱莹顿时心情大为糟糕,她有些烦躁得松开张寿的手,随即苦着脸问道,“那现在怎么办?娘娘大概已经从我这态度觉察到什么了,她会不会去打听外头那乱七八糟的风声?我这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吗!”
“打听什么?娘娘是最聪明的人,她知道眼下把身体调养好,把五皇子养好,比什么都要紧。所以,就算她知道你有顾虑,故意违背本性讨她欢心,可她有问过你吗?”
张寿问到这里,见朱莹这才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他习惯性地伸手在她眉心按了按,抚平了那些微纹路,继而就笑着说道:“所以,你就少为娘娘操心了。说吧,除了这一身行头,你还带回来多少东西?我可不相信,娘娘就送给你这么一点点。”
对于张寿的敏锐,朱莹早就习惯了,她不安地看了看左右,见人人都知情识趣,没有跟上来,她就轻轻咳嗽了一声。
“后头车上还有好多,当然不都是旧衣服,还有各式各样的衣料!不不,其实也没有多少,就是各式各样的皮毛和好料子大概七八箱子,我那辆马车装不下,一会还有一辆车……”
张寿不禁觉得有些头疼:“居然有那么多东西?而且听你这口气,这些兴许都不是娘娘一个人的,还包括公主的那一份?这一股脑儿都送给你,公主不会因为恼火娘娘随便处置她的东西,于是打上门来吧?”
见张寿口中说着担心的话,但脸色却分明很轻松,朱莹当然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当即就耸了耸肩。
“因为永平除却纯白那种不带一点杂色的皮毛,其他的她都不喜欢。至于料子那丫头喜欢暗纹绣,所以有一次还和我抢过一次贡品的料子,但大多数时候,那些纹路鲜艳却细腻的蜀锦之类的,她都碰也不碰。这丫头,用太祖爷爷的话说,那就是矫情!”
“这一部分是娘娘这些年没用来裁制的衣料,另外一部分,就是废后幽禁之后,她的库中私物堆积如山,皇上就拿出来分赐了宫中嫔妃,娘娘也分到一份。”
张寿顿时无语。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也是为你生过两个儿子的人,哪怕已经完全绝情,可连人家私库中的东西也要拿出来分赏嫔妃,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怨不得人家觉得你皇帝偏心,你这心实在是偏得有点太过分了!当然废后也是脑子有病,你身为中宫,太后往日一直都替你撑腰,你用得着像没见过似的拼命攒东西吗?
他虽然没有当面这么说,但朱莹对他何等熟悉,一看到他这表情,就知道人固然觉得废后过分,却也嫌弃皇帝这么做有些绝情寡义。虽然她不喜欢废后,但说实话,也难以赞同皇帝这做法。可这种时候,她还是不得不替皇帝解释两句。
当下她就低声说道:“废后执掌后宫这些年,但凡外头分派到宫中的那些贡品,她都是把绝大多数东西扣下,藏在自己的私库里,分到其他嫔妃手中顶多一星半点。”
“甚至有一次,她那私库中上好的料子都被硕鼠给咬烂了,事情被人捅出来,皇上大光其火,一度要开了她的私库查看,但后来太后发话,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后来,皇上一气之下,每次都取一半贡品入内库,然后他再拨东西分赐嫔妃,这也成了定例。”
张寿这一次就不是头疼,而是牙疼了。皇后是天底下最难的职务,没有之一,如果把这当成一份工作,那么废后的这份工作无疑做得稀烂。他叹了一口气,实在是没心思再去继续当年废后如何这个话题,心里对此次裕妃转赠朱莹的这一批东西也有了个大概的计较。
可就因为这个,他想到了另一件事:“对了,上次娘娘说要转赠给我们的那一箱子东西呢?我记得不是书,就是短剑,护腕,甚至还有峨眉刺?”
“嗯,因为我不想回头和明月吵架,所以和她先说清楚了。我让她自己去看看那一箱子,如果有她要的,那我就不要了。她事后看过之后,倒是大大方方说都送给我,但我还是打算等回头再说。谁知道这箱东西还没解决,今天就带回来这么多。”
说到这里,朱莹就忍不住问道:“那一箱子东西我倒是能坦坦荡荡都收下,但现在我这一身行头,还有那一堆毛皮和衣料怎么办?那些都不是我喜欢的,但随便赏出去也不好。”
“你既然不喜欢别人穿过的衣服,那很简单……”
张寿呵呵一笑,随即若无其事地说:“你去和永平公主商量,把这些东西拿去,给女学的学生当作奖励吧。当然,如果你觉得这些东西太贵重,其中又有不少曾经是贡品,不合适,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没什么不合适的,太合适了!这些东西,用在女学简直是废物利用!”
朱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用废物这两个字来形容一堆在普通人家心目中价值不菲的上好毛皮衣料有什么不妥,此时二门就在眼前,她走得身上发热,干脆随手解下自己外头那重裘,吩咐后头远远跟着的湛金流银上来,把那厚实的皮裘扔了过去,却是眉飞色舞。
“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虽说皇上一股脑儿把废后私库里的这些东西都赏赐了出去,但不只是娘娘,而且皇贵妃,蒋妃……也就是贤妃,还有其他那些人,全都不太敢把这些料子拿去做衣裳,结果都是压箱底,回头我找机会去问……”
张寿立刻摇头:“不要去问,你去问了,就变成逼着她们学永和宫把东西送出去做人情了。要知道,之前太后她们带头捐脂粉钱助学,你不是告诉我说,皇上知道不少嫔妃清苦,其实都私下贴补了?所以,你如果要把这些东西捐出去,不妨就以你和永平公主的名义。”
听到说不要扯上永和宫,只是微微一思量,朱莹就意识到张寿是对的。
虽说现在那些嫔妃有所顾忌,没有贸贸然把曾经废后私库里的那些衣料拿来裁制衣裳,但废后的事情总有时过境迁的那一天,只要有一个人试探性地做了衣服穿出来,自然就有别人仿效。毕竟,这宫中如裕妃这般得宠却傲气的人不多,很多嫔妃的日子也就过得平平。
皇帝当初会想到从内库补贴嫔妃,其实也是裕妃直接告状,身为天子,哪有那么容易想到自己那些嫔妃的生活好或者不好?只看表面光鲜而已。当即她就点点头:“好,我听你的。”
见朱莹从善如流,张寿就笑着作揖道:“哟,多谢娘子虚怀纳谏!”
“是是是,以后夫君大人你也请多多谏言,我一定酌情采纳!”朱莹一面说一面煞有介事屈膝还礼,紧跟着却冷得打了个喷嚏,这才想起自己刚刚逞强得脱下了那厚厚的大氅。
张寿倒是想让后头的湛金和流银把那重裘再送过来,可朱莹却不情愿,当即一把拉起张寿就快步往前跑。想起刚刚送去的那些书,张寿就索性拉了朱莹先往外书房,可兴高采烈的朱莹才一进去,就发出了一声惊呼。
看清楚屋子里那情况,张寿顿时无奈地扶额说道:“我忘了告诉你,我把某个小子雇了回来当一阵子书童,否则他在公学打杂,那不是做事,而是闯祸……喏,这就是我告诉你的那个,来自佛罗伦萨,在比萨偷上船,飘扬过海到这里的小子。”
朱莹也不是没见过那些肤色发色以及瞳色全都和明人不一样的家伙——这些人往往会出现在大朝会,以及某些国宴的场合。理论上她固然不该待在那种场合,但在皇帝的纵容之下,她小时候没少做过偷偷藏在某些地方偷看的事。后来觉得无聊,这才没这么做了。
可偷窥那些外国使节,和此时在自家书房里看到一个货真价实的外国少年,这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她从来都没想过人会出现在自己家里,所以刚刚她这一惊确实非同小可!
此时听张寿解说此人来历,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可随即就忍不住气不打一处来。因为哪怕他们进来,那个金发小子仍旧在那聚精会神地低头翻书,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这是书童?这小子会伺候人?
乘龙佳婿 第八百一十八章 家庭教师
单凭人此时这金发小子的做派,若是换成那等苛刻的主人,早就把人拖下去一顿板子打个半死了——那等因为奴仆偷偷看书而惜才提携,为人除籍甚至报什么家仇。雪什么冤情的主人,正经戏文里绝不会有,某些落魄文人那乱七八糟的传奇故事才敢写。
哪怕太祖皇帝重申宋制,再没有唐时奴婢贱人律比畜产这样的规矩,但即便是定了非终身制契约,雇来在家中做事的奴仆,在大多数主人眼中,依旧不算人。
然而,张寿固然也和这金发少年吴大维签下了契约,可他在公学中已经见多了这小子看书看到忘我的情景,因而见朱莹那为之气结的样子,他就不以为意地轻笑道:“别看了,看多了生气,你只要想着这小子是翻译那些番邦算经的最佳人选,就能想得通了。”
朱莹眼睛很尖,此时也发现对方看的赫然是一本如同天书的番文书,顿时轻哼了一声:“那些番邦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哪比得上你和葛爷爷合著的《葛氏算学新编》?”
“话不能这么说,所谓的《葛氏算学新编》,本来就既有历朝历代那些算学宗师的智慧,也有番邦贤者的智慧,哪里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而且,它还远没有完结,将来若是九章堂的学生们好学上进,未必就不能把这部算经推到更高一层的地步。”
想当初张寿不是不想贪天之功,而是觉得自己年纪资历不能服众,所以才借用葛雍的名义,把现代数学那一套用葛氏算学做了个包装推了上市。如今真的见到了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拉丁语版,还附带其他看不懂的拉丁文本书籍若干,他就庆幸自己这先见之明了。
别看这书是否能翻译出来,好像只能寄希望于这个还不知道靠谱不靠谱的金发小子,但元朝时都尚且能有翻译《几何原本》的通译,哪怕那据说是色目人,那么到了商船通行四海的本朝,一旦全力寻找,寻找不到就自己培养,难道还会真的就一直没有懂拉丁文的通译?
再说了,欧几里德的书,未必只有拉丁语版本,阿拉伯语版本那是肯定有的。随着他名声渐大,他现在教的东西,有心人当然找得到出处,迟早要在这方面挑刺。
哪有他一点一点露出端倪,又有葛雍这个太师背书,而后更有皇帝和众多对头大佬替他脑补出他师承曾经游历海外的非主流老先生们,本身就拥有海外传承来得省事?
而在张寿和朱莹两人说话之间,那个埋头看书的金发少年,终于突然喜形于色地迸出了一句话——当然,那是他们谁都听不懂的番语。毕竟,张寿对英语之外的其他语言,除了会煞有介事地说某些语言的单词和短语,其他那也是无能为力的。
但至少他的反应比此时脑门发硬的朱莹要快得多:“吴大维,你在说什么?”
这一次,金发少年终于完全回过神来,见那位把自己带回来当书童的张学士和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并肩而立,此时那张学士倒是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但旁边那女子却是面带愠色地瞪着自己,显然不那么高兴。这下子,他立刻醒悟到自己又犯了老毛病。
他在公学中那打杂根本就是有名无实,常常一边干活一边念念有词的走神,被几个先生联名告了一状,于是才有张学士出面把他带回来当书童这种操作。此时此刻,他生怕初来乍到又惹恼了这位学士金主,赶紧放下书上前诚惶诚恐似的行了个礼。
“我刚刚看书入了神,是我的错。”说这话时,他深深低着头,别提多诚恳了。
是我的错这四个字,是吴大维在船上时就学会的——那是某次犯错被抓狡辩之后,狠狠挨了一顿抽后刻骨铭心的记忆。如果说,在佛罗伦萨时,他得到的教训是做错了事绝对不能承认,哪怕被抓现行也要狡辩,那么在船上他学会的就是,凡事认错认罚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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