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世歌

    随着欧阳琛身体渐渐好转，主人只是随便问了些素常，对他的经历很同情，但也只能劝他年纪轻轻不必太早灰心，来日方长当可稳重待时！可这一切，对当时的他根本没有什么用。

    渐渐地，欧阳琛很惊奇的发现那主人夫妇不仅为人善良忠厚，而且都是饱学非凡，自己的那点知识在人家面前简直天壤之别。而且那个还不到两岁的小男孩，更加让他惊为天人，不仅天生的聪明伶俐，其学识实在是不可思议！然而更加让欧阳琛惊讶的，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主人身份竟然是那么高贵！

    坦白讲，欧阳琛虽然曾经有心为官，但也从未奢望过去攀附如此豪门贵胄。更何况他知道主人身份的时候，是已经在人家白吃白喝，还自认为有才不屑凡俗豪奢，成天不拘小节的过了将近四个月之后，因此他对主人夫妻更加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此后，欧阳琛也听从主人的劝说，开始渐渐收敛心性，踏踏实实的以弟子，甚至奴仆姿态陪伴主人身侧。而期间，他深感所学远远超过自己十余年的苦功。

    虽然相处只有短短两年多，但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最温馨，最难忘怀的日子！

    而方宽的经历相对简单很多，他自小遭难，乞讨度日，仅凭生的人高马大，横吃恶打。直到十四岁一次意外惹上了个地痞恶霸，他虽然强壮，却终究打不过一群地方恶霸。就在几乎被打死的时候，遇到了路过的恩人相救，还把他带回家去精心治疗，最后还问他愿不愿意留下帮忙

    他和欧阳琛年纪相仿，也是前后脚进门。加上时常和主人在一起，欧阳琛虽然心性有了很大的收敛，但一来不太喜欢方宽的憨傻，二来也不无讨宠的书生通病私心作祟，所以经常会有机会就刻意嘲笑。

    方宽是根本不当回事，对他来说只要不挨饿就怎么都行，所以每次都是不撑了不罢休，这也更让欧阳琛着实刻意嘲笑了。

    而当时小少爷虽然年幼，却常像大人似的，经常安慰方宽，替他抱不平。而欧阳琛嘲笑方宽也只是心性使然，并不是真有什么歹意，何况他怎么也不会对小少爷如何放肆！

    而之前横飞岭下复仇说的，就是欧阳琛昔日经常挂在嘴上的自白，以及安慰方宽的话。

    直到当年突生变故，混乱中大家失散，两人到处寻找主人夫妇和少爷，但苦寻不着越来越心惊胆战。后来因为听到了一些传说，两人心里虽然极其气愤，可即不知真假，又人单力孤无法去求证。如此几年后，他们一路浪迹到了这横飞岭附近。

    想他们当年来的时候，这周围其实还有不少村庄的，但之后山里突然出现了土匪，到处杀人劫掠。更兼到任总兵不仅漠视地方匪患，反而更加肆虐无度。这许多村庄，便因此相继被毁。

    **天灾不断，又是连续一个月的暴雨之后，山崩地裂，尸积如山。最终剩下的幸存者们，不问可知都已经是孤贫无依，走投无路了，等着他们的就只是被官兵或土匪来虐杀而已！

    那时欧阳琛站出来召集幸存者们聚到一起，开始走入深山找到了这个地方。仗着地势便利，凭险建起了这座简陋山寨。多年来因为这地方实在偏僻，官兵根本懒得深入，而土匪虽然来过几次，但山寨有险可守，总算都勉强应付过去了。

    至于生活，田地虽然很少，不过若是没有损耗，加上打猎和山里的野菜总算能将就度日。

    听完了他们的经历，对二人问当年的情况，以及自己的过往，复仇都只一句“说来话长”随便带过了。

    再有说到近期的情况，这地方虽然偏远，可两人也听说了绿林最近出现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叫复仇的竟然就是他，也不禁更加惊奇！

    再细细打量一阵，欧阳琛的确发觉他和幼时已经截然不同，与多年来自己心中所刻画的那个假如还在人世的少爷也根本是判若两人！尤其是当他听到复仇这个名字，立刻就明白了其中意思。

    “少爷！我俩的命都是老爷给的，这些年苟延残喘也够了。虽然我们没什么大本事，可这两条命就交在您手上了！”

    方宽笨嘴拙舌，但也把胸脯拍的“咚咚”响！

    复仇微微一笑：“这可不是拼命那么简单的事！何况在这个世上，起码只要他还是个人，也没有我杀不了的。不过你们现在这日子也的确不是长久之计，该有些长远打算才是！”

    “少爷！此地生活虽然贫苦，但总还过得去。山寨里两百来人，多数都是老弱妇孺。就算有地方可去，也不是那么容易走的。”

    复仇一想欧阳琛所言也是没错，当即沉吟问：“你们可听说过金玉园”

    “少爷说的可是姑苏的金玉园，那个天下知名的销金窟”

    “对！金玉园的大当家，就是玉娘！”

    两人一阵错愕，欧阳琛突然醒悟想起了玉娘是谁，不仅更是惊讶！可就算按照复仇所言搬家，此地距离姑苏路途可不近，总得收拾一下才行。

    而忽然欧阳琛想起件事：“少爷！既然此处收拾还些时间，有件事我想也许该告诉您。”

    “什么事”

    “就是当年来这的那个总兵，现在已经是安西将军。就是当年辽远参将石昆！当年我们虽然听到了一些传闻，可是在是弄不清真相。而且很快也就烟消云散了，连想打听都没门路。”

    复仇想了想问：“你可知石昆在哪”

    “知道！将军府就在平城，那该死的王八蛋在此为官十余年，光他妈小妾就已经娶了三十多个，平时欺压百姓的事更是数不胜数！”

    点了点头，复仇沉吟说：“这样吧！今天已经晚了，明天你跟我去一趟平城，再看情况……”




29、首恶必诛近亦辜
    路上有个乞丐追着要钱，我看到他衣服裂缝里裤边上的花花公子商标，踹了一脚转头就跑——

    遇到故人复仇心理也是百感丛生，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深陷在过去的情义里。而听到本来已经断了的线索终于又有迹可循了，他自然无论如何也不会白白放过。

    当晚欧阳琛和方宽非常盛情的款待三人，可翻遍的整个山寨，最好的也只是已经存了过月的一条腊肉。还是复仇让小狼出去打猎，所有人都无限惊骇的看着那小小身体不到半个时辰竟然就扛回了三头野猪，以及一只肥鹿，反而是给山寨里的人开斋了！

    转天一早，复仇先给玉蘅运功，之后让小狼也留下，便和欧阳琛两人离开了山寨。而此处距离平城如果是一般人要绕过一座大山，起码七八十里路。

    可欧阳琛被复仇托着手肘，直接跃过了山峰，不到一碗茶功夫就看到了城门。路上欧阳琛只觉如腾云驾雾一般，脚踏实地了还毫无真实感。

    “少爷！您是不是已经成神仙了”

    复仇苦笑声，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就径直进城。这平城也算是地方重镇，虽然毕不了江都，姑苏，更不如都城，但也是有近千户人家。就是挺明显，百姓生活都不太好，街上几乎没看到过笑脸。

    直到进了酒楼，伙计才一脸堆欢的迎过来。这种人大本事没有，可看人绝对是有一套的。而他眼中的这两个人，年轻公子衣着虽然不算华贵，可质料和裁剪都绝对不是普通，加上气度一看就不是受苦的人。后面的大概不是管家、帮闲，就是账房先生。

    两人被让到了一个临窗位置，复仇也没让伙计失望。掏出一个金元宝，跟着一句“好东西随便上！”伙计看的两眼都发光了，而欧阳琛更是惊讶的张大嘴好半天合不拢。

    很快，好酒好菜不断送上来。可复仇始终连看都没看一眼那些菜肴，欧阳琛也是每个菜大概尝一口，没全吃到就觉得动不了了。

    最后，欧阳琛本想打包带回去，可复仇问是不是他自己拿最后撂下个金元宝，便又径直出了酒楼。

    好半天，欧阳琛还在为那桌好菜惋惜！两人在街上逛到了初更，才到了将军府外，在一个茶馆要了个靠门口的位子，正好可以看到将军府的大门。

    小茶馆关门自然是早，两人出来，欧阳琛也明白复仇只是在耗时间。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复仇带着他到了将军府的侧面，一手托着他手肘，跟着就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墙外的一棵大树上。

    复仇自己则跳到了院子里，那一刻，欧阳琛似乎突然失去了所有意识，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乃至已经不能清楚判断自己到底是否还活着了

    一开始因为有意识他还能看到夜色下微微闪光的紫影，所过之处凡是遇到的人都会当即倒在血泊中。然后就是每一进院子各个房间都走了一遍，他已经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直到又是一阵腾云驾雾一般，欧阳琛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间很豪华的卧房里。站在那宛如中了定身咒，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随着房间中突然一亮，床上人的似乎也被亮光弄醒，一听就是个惯于作威作福的声音喊了几声，跟着又是个黏腻的女声问怎么了

    床幔掀起，一个仅着内衣的虬髯大汉走下床，看了看卧房，又揉了揉双眼确认自己没看错。大惊之下脸上倒是没什么畏惧之色，怒问：“你们是什么人好大胆子，竟敢夜闯本将军府邸！”

    复仇冷冷一晒：“我们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干过什么”

    “你什么意思”

    “听着，我问，你答，如果不想多遭罪，就老实点！你叫石昆曾经当过辽远参将经历过天刹在月灵镇一战……”

    他问一句，石昆下意识点一下头，脸色也渐渐慌乱了。而又颤声叫了几声，复仇淡淡说：“你这府里连巡逻家兵一共二百一十七人，只剩……”

    说着床头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露出头来，复仇轻轻一甩手。桌上烛尖忽然一点寒星般激射而出，女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刺穿了额头毙命！“只剩你自己了……”

    别说石昆，连欧阳琛自打到了这屋里就始终动没能动一下。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复仇双眉一挑：“你当我说话是假的……”石昆一声惨叫，左耳已不知怎么掉到地上了。

    “别再挑战我耐性！我只问你一件事，当年原本朝廷已经发下了旨意，为什么辽远援军还会迟到”

    石昆终究是武将，虽然畏惧已极，但说话仍有条理：“这……行军之事朝廷下令了，地方上也总要有时间安排，迟……迟了一点点……”

    他话还没说完，复仇冷笑截口：“还耍花样真是不知死……”

    他话才说完，将手上端的茶碗往石昆身上一泼。开始还没怎么，可连欧阳琛无比惊奇的眼睁睁看着石昆从脚下开始结出了一层冰，渐渐往上弥漫很快整条腿就成了个冰柱，动都动不了，然后就是一阵刺心之痛！

    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活法，相对死法恐怕只会比活法还要多！一个人在冰封中被活活烧死，这是怎么一种情景这样绞尽脑汁根本都不合逻辑的景象，欧阳琛如今居然亲眼见到了！

    甩手一把火扔进将军府，复仇托着欧阳琛重新飞跃城墙离开了平城。

    安西将军在整个西川那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一夜之间全家两百多人葬身火海，无一幸免，除了凶手之外恐怕很难有人不当回事！

    而欧阳琛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将军府又是怎么出城的以及怎么到了此时的河岸甚至他好像连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都不太记得起来了……

    夜空中繁星烁烁，看上去那么热闹愉悦，根本丝毫没因为世上刚刚发生的一场惨剧，表示出丝毫的怜悯或惋惜！

    但物伤其类，即便彼此深仇大恨，就算把对方扒皮拆股都不解气，可看到那样的报应还是忍不住感觉太恐怖了！何况首恶必诛是无可厚非，但无辜的总是多的啊……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残忍了”

    欧阳琛仍旧感觉舌头发硬，说不出话来。复仇仰望夜空，脸上渐渐露出一种残酷的快意，但跟着又变成了悲伤哀愁！

    “这世上从来不存在真正无辜的人，月灵镇三万多军民，难道他们就该死吗从我走上这条路……，或者从我当年意识到自己没死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决定了，就算要杀再多人，哪怕毁了这个世界，只要能报仇，我可以承受一切！因为现在我还能站在这，你看到的我，只是为了报仇才活下来，活到今天的……”

    欧阳琛静静听着，双目呆滞，感觉全身已经瘫软了。眼前仿佛还能看到当年四望无际的火海，响彻天地的哀嚎，无数人一个一个相继倒下，血与火相煎相融，如果世上真的存在地狱，也就是那样了吧

    可直到今天欧阳琛才知道，眼前这个从地狱回来的人，他要用比当年更多的血去冲刷深深烙在心上的痛苦和仇恨！

    “少……少爷！您……”

    “我没事！不过两百来人而已！只要我想，就算让这个人间寸草不留，也不难。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早已经是个死人了……”

    足足一夜功夫，欧阳琛还未能彻底从昨夜缓过来。但当他们回到山寨，正见一帮喽啰在挖坑，旁边摆着十多具尸体，看上去每一个都像是被野兽狠狠蹂躏了一遍之后才死的！那情景，除了人数少些，死状怕也不会更容易接受点！

    一问才知道，这十几个就是横飞岭上最大的一伙山贼，魔王寨的人。一大早就跑来叫嚣，说是寨主严百要过大寿，让山寨送一百坛好酒，一百只猎物，十名年轻女子去孝敬。

    方宽为人粗野，而且脑袋不灵。所以平素和外界交涉的事一般都是欧阳琛负责，那魔王寨是山里最强的一帮，以往欧阳琛都是尽量让他们满意就过去了。可今天他不在，方宽终于忍不住就去动手了。但最后还是寡不敌众，几乎就要被废，小狼突然出手，没几下就把那十几人全收拾了。

    欧阳琛听完看向小狼，又看看复仇，想起了昨晚的事，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寒颤！当即，连忙吩咐人赶紧收拾地方。

    复仇看着他淡淡问：“你也算是当过土匪的，难道不知道斩草要除根吗也甭收拾了，反正都要走，先带我去一趟魔王寨吧……”

    欧阳琛浑身一震，忙劝说：“少……公子爷！既然已经要走了，没必要节外生枝，还浪费时间不是不如早点准备，管他什么魔王寨呢……”

    复仇也明白他想什么，当即心里暗叹，拿出一叠银票给他，让他挑些精明干练的青壮去买牲口和车驾，其他人都去收拾行装，主要是食水和平时衣物，这地方自然也就谈不到什么财物了……

    别看这地方穷，好歹也两百来人呢，大家扶老携幼，装填车辆也着实废了些功夫，还装了三十辆大车呢！

    欧阳琛手上举着火把，虽说此处贫瘠荒僻，但终究也是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大伙就要走了也不由得感伤！而火才烧了一小半，突然山另一边路上呼呼跑来数十人。当先一个矬墩子似的，年纪到不是很大，凶神恶煞的很惹人厌！

    到了近处看到当地情形，那倒霉鬼双手一叉腰：“喂！白脸鬼，你们这是唱哪出爷的孩儿们来这传令的见着没”

    欧阳琛正要搭话，复仇已经先开口：“来这的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死！”

    那人听得一愣，别看他模样不咋地，可在这横飞岭一代也是个人物，乃是魔王寨大当家三子严俊！就这幅德行，名字居然还占个“俊”字，凭这个复仇就容不得他。

    “呀呵！你个小白脸哪来的好大口气啊！”

    “是不是口气大，你试试就知道了！”

    欧阳琛心头一紧，可也明白自己无能为力，缓缓转开头不忍去看。而他倒不是心疼这帮山贼，只是从心底里不愿相信“少爷”变成了今天的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