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王梓钧
宋代有《州县提纲》、《治县法》、《百官箴》、《昼帘绪论》,元代有《三事忠告》、《为政善报事类》,明代有《官箴集要》、《实政录》、《历代守令传》等等。
这些书籍内容丰富,对法令、诉讼、刑狱、簿历、治灾、缉盗、农政……都有详细阐述,只要照书本老老实实做官,必然能够造福一方。
可惜很多地方官喜欢乱来,自称无为而治,其实只为捞银子。
一番话别,王渊带着周冲前往贵州城。
在城中逗留一日,王渊、金罍、邹木和张赟结伴东行,昔日同窗好友纷纷前来送别。
越榛要等过年之后,才前往南京国子监读书。
而田秋已经回到思南府,那地方离贵阳的距离,相当于从贵阳到云南边境,赴京赶考时走的路线都不一样。
王渊他们的出黔路线,是向东穿过龙里司、新添司、平越卫、清平卫、兴隆卫。到偏桥卫就可改走水道,过镇远、思州便已进入湖广地界。
这个春节,四人是在岳州府(岳阳)度过的。
甚至还结伴游览洞庭湖,在岳阳盘桓数日,耍开心了才继续出发。
接下来速度便快得多,基本都属于水路。顺长江而下直抵镇江,接着北走京杭大运河,倒是把阿黑这匹马儿搞得晕船好几天。
在镇江需要重新雇船,其实就是花点银子,搭乘那些运货的“顺风船”。而商船往往又跟着官船走,一来可以防止水匪,二来也是避免来自官方的麻烦。
这种长途水运贸易,就算老板不亲自押货,也会选择派遣心腹来负责。
如果是在开春时节,老板乘坐的那条头船,往往是不装载货物的。停在码头数日,只等赶考举人前来登船,这样既方便了读书人,又能赚到不少船票钱。而且不装货的船只,过路费要低得多,官方看到船上全是士子,也基本不会为难商家。
王渊四人在船上的邻居,六成以上都是国子监生。
这些家伙从南京出发,一日便可到镇江换船,成群结队极为热闹。
路途中,大家也渐渐熟悉起来,彼此之间相处还算比较融洽。
“这位是余宽,字仲栗,是我在国子监的好友。”金罍介绍道。
王渊抱拳道:“见过仲栗兄,在下王渊,字若虚。”
邹木与张赟也连忙问候,各自寒暄一番,余宽对张赟明显态度冷淡许多。只因张赟属于副榜贡生,考得再好也无法成为正经进士。
这种看身份交朋友的家伙,王渊心里暗自鄙视,将其化为不可深交的那一类,但言语上却变得更加热情。
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
金罍的另一个监生朋友林文俊,为人就要爽利得多。此君为浙江莆田人,虽然只有二十四岁,却难得老成持重,对谁都礼貌有加,与之交流如沐春风,属于真正的博学君子。
还有一个张翀,四川潼川人——跟这次云贵乡试总负责人张羽的二弟同名同姓,但并非同一人。
此人的穿着极为简朴,衣服都洗得发白了,却还舍不得换新衣。
船上虽有无数士子,但跟王渊投缘的新朋友,只有林文俊和张翀二人。
王渊见张翀过得清苦,总是找机会宴请,把朋友们都拉来自己房间喝小酒。
金罍与张翀则八字犯冲,见面就要争吵。一个挥金如土、恃才傲物、目无余子,一个清贫节俭、性情刚烈、待人以诚,并且双方都嘴上不饶人,看不惯直接说出来,一说出来就是吵架。
每到这种时候,都是王渊和林文俊打圆场,金罍、张翀各自气呼呼的不再言语。
历史上,节俭刚烈的张翀,以及门缝里看人的余宽,都将成为杨廷和的党羽。最后在大礼议事件中,一个被嘉靖贬官,一个被嘉靖下狱。
文官派系,还真不能以人品来划分,里头形形色色的都有。
086 故人北上
进京赶考,并非一定要坐商船,还可以坐水驿提供的免费公船。
马驿有公车,水驿有公船,但必须沿途转车换船。
一般情况下,一个驿站的交通工具,只能载你到下一个驿站。而搭乘者稍多,那就得轮着来,你必须留在驿站等待。
因此,家里稍微有点钱,且路途遥远的士子,基本都不会选择坐这种免费公车。
邹守益家里就有钱,四代人出了五个进士。如果不受蝴蝶效应影响,他将是第六个进士,而且会试成绩第一!
但这家伙很有意思,一路都坐公车公船。交通繁忙的时候,他就在驿站住下等待,而且还边等边看书。坐公车的时候看书,坐公船的时候还看书,不是那种临时抱佛脚,而是在钻研程朱理学。
历史上,邹守益被点为探花,授翰林院编修。结果只在翰林院一年,便辞职回乡研究学问,中途转向阳明心学,并且担任《王阳明年谱》的总编——王阳明是他的会试房师。
你以为邹守益是老学究
人家今年才二十岁!
也即是说,他二十一岁就从翰林院辞职,跑回老家钻研劳什子的理学。你说他脑子读傻了吧,人家又属于天才儿童。
甚至有学者认为,邹守益是唯一得到王阳明真传的弟子。只有以他的博学,才能跟王阳明的脑电波对上号,许多深奥问题是其他弟子无法理解的。
此时此刻,邹守益已经从才学上,彻底脱离科举桎梏。他是百分之百考中进士的,只看能考前三,还是前五,或者干脆是第一名。
因此他早已不看四书,偶尔复习五经,还在公船上研究宋代理学起源。
这是超级学霸的世界,凡人无法理解。
突然,隔壁客舱传来少女的惊讶声:“先生,那便是南京城吗城墙好高啊!”
船舱的隔音效果很差,隐约能听到平和的男声:“南京乃大明龙兴之地,城墙自是极高的。”
“真想进城看看啊。”少女充满了好奇心。
男子笑道:“南京水驿的公船虽多,但搭船的人更多,下船之后便不容易再上船了。”
邹守益与隔壁的男子、少女,都是在太平府(马鞍山市)上船的。由于搭载着好几个赴考举子,驿丞特别照顾,答应不在南京返航,而是直接送他们去镇江。
早在江西的驿站,邹守益便遇到这二人,互相之间还说过几句话。
邹守益只知男子叫王守仁,在邻县庐陵当主官,这次是奉命进京履职。他也懒得再问详细,更不会刻意结交,一心都扑在研究学问上。
倒是跟在王守仁身边的少女,更能引起邹守益的注意。
这少女似是王守仁的女儿,又似是王守仁的侍女。反正不怎么懂礼数,经常大呼小叫,把邹守益吵得不胜其烦。
公船停在南京码头,下去两个官差,不等有人登船,便立即前往镇江。
邻舱。
宋灵儿望着渐行渐远的南京城,问正在看书的王阳明:“先生,你说王二今年会不会去京城考试”
“有可能。”王阳明道。
“那就是有机会见到他了”宋灵儿高兴起来。
王阳明摇头叹息:“痴儿。”
北京城虽然很大,但只要王渊考上进士,就必定会遇到王阳明。因为王阳明是这次会试的同考官,还会在阅卷时担任房官,甚至有可能批改到王渊的卷子。
王阳明可不仅仅是回京当考官那么简单,他今年将连续三次升迁,历任吏部验封司主事、署员外郎、文选司主事,明年更是调去担任吏部考功司郎中!
明代最肥的四个中央部门,有两个便是文选司和考功司。
文选司可以不经过吏部尚书,直接任命四品以下的官员,甚至包括知府、知州在内。王阳明今年会当文选司的三把手。
而考功司负责对各级官员进行考评,同时给出需要升迁、处分的官员名单。等到明年,王阳明就会担任考功司的一把手,全国官员的升迁和贬谪都捏在他手里。席书也是在这年升任贵州左参政,多半有王阳明暗中帮忙的缘故。
历史上,王阳明在考功司只做了半年多,就再次升迁为南京太仆寺卿——这个官职对年迈的郭绅而言是养老,对壮年的王阳明而言代表着前途无量。
从知县到太仆寺卿,两年之内五次升迁,正七品跳到从三品,这升官速度跟坐火箭差不多。
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谁让内阁大佬们,都是王阳明父亲的朋友,都是一起抗阉的患难同道。
历史上,王阳明遭受政治打压,是卷进了杨廷和、王琼二人的朝争。
王琼时任兵部尚书,根本没见过王阳明,却非常赏识其才能,提拔王阳明担任江西巡抚。
杨廷和立即把王阳明视为王琼的心腹,在镇压宁王叛乱之后,阴险至极的逼迫王阳明主动辞官——其实是升官加爵,升任南京兵部尚书,封爵“新建伯”。但只要王阳明接受官爵,就等于背叛自己的伯乐王琼,且是在王琼最危难的时候捅刀子。
王阳明自然选择恩义,以丁忧为借口回乡,正二品的官职说辞就辞。
在家闲居六年,直至两广发生叛乱,总督姚镆无法平息乱局。王阳明这才被起复,直接担任两广总督兼巡抚。
前任总督无法搞定的叛乱,王阳明刚刚出兵,都还没开打呢,叛军居然投降了……只因被他的威名所慑。
“先生,灵儿姐,吃饭了。”王祥端着饭菜进来。
王阳明点点头,微笑道:“祥儿也坐。”
王长喜、王长乐两位仆从,已经返回余姚老家。
而王祥病愈之后,也从贵州赶往江西,现在又跟随王阳明进京履职——在《王阳明年谱》当中,王祥离开贵州就没提了,再次出现已经几十年后,身份是王阳明的老管家。
王祥进门时,听到二人对话。他坐下拿起筷子,笑道:“灵儿姐,以王二哥的才学,去年乡试肯定能中举,今春多半就进京会试了。你到了京城之后,可以先去贵州会馆寻人,寻不到再去各处客店找找。”
“京城没有贵州会馆。”王阳明突然冒出一句。
“呃……”王祥顿时语塞。
由于社会经济的繁荣,明代中期已经出现商业会馆。特别是在京城,各地商人都集资建有会馆,同乡举人赴考时可以投奔,不但免费提供吃住,而且各种条件都非常便利。
但是,云贵地区的商人,肯定在北京没有会馆,王渊只能自己找地方住。
宋灵儿当初离开贵州,信誓旦旦让王渊找个汉家女子结婚。但分别日久,就愈发想念,这次进京有机会碰到,她顿时就生出无限期待,只盼着能够早日抵达京城。
“唉,不知道土木三杰怎样了。”宋灵儿不仅想念王渊,还想念那三只豹猫。
殊不知,那三只猫儿已经成为公害,由于穿青寨养鸡无数,它们也不想着抓耗子和野物,整天围着各家的鸡舍打转。
防火防盗防豹猫!
宋灵儿吃过午饭,便趴在舷窗远眺江面。江风吹拂着她的秀发,思绪已经飞回贵州,想起当初跟王渊一起打猎,一起嬉戏耍乐。
恍如昨日。
087 京城市棍
王渊抵达北京的时候,已是正月二十七,途中耗时八十九天,距离会试仅剩十一天时间。
正德时期的北京外城墙,其东、西、北三面,跟后世北京二环大致重合。至于南边,只修到后世的前门地带,更南的外城墙是嘉靖朝修建的。
王渊对北京城的第一印象,便是南城墙外,那密密麻麻的杂乱民居。根本没有经过系统规划,都是老百姓自发定居在城外,上百年来陆陆续续建起来。
当然,人口既然多了,街市也形成了,就必须委任官员来管理。
对于那些严重扰乱市容,又或者容易引发火灾建筑,官方肯定会进行强拆处理。
户部贡院位于北京城东南角,周边民房已经被各地士子租得差不多。
同路的南直隶、浙江、福建、江西等地举人,纷纷跑去投靠同乡会馆,实在住不下才选择租赁民房。而云贵川等地士子,则没有会馆可以投靠,老老实实沿街寻觅房屋。
由于需要养马养驴,王渊、金罍和邹木都住在客店。
这是一家规模较大的客店,虽然位于北京城外,但平时客流量充足。因为进城就是各部衙门,外地赴京办事的官员,很多都选择在此住宿,而且来往商人也非常多。
张赟住不起高档客店,也没脸再让王渊接济,自己在城外寻了一处民房。
仅仅过去两天,张赟便厚着脸皮,来客店找王渊借钱。
“出什么事了”王渊问道。
张赟吞吞吐吐:“实在是……实在是难以启齿。”
王渊无语道:“被人骗钱了”
“嗯,”张赟满脸胀红,说道,“昨日我与同宿的安徽举子,结伴一起去逛书坊,看有没有什么好书。结果遇到个穿锦缎的公子,他跟我们套话攀谈,得知我们都是副榜贡生,就说自己在户部有门路,可以帮我们买官。”
“你还信进去了”邹木惊讶道。
张赟一脸郁闷道:“刚开始我也不信,但他坐着蓝呢大轿,身边又有几个健仆,那些健仆都穿的是绸袍。中途又来了个国子监生,花三百两银子买怀远县丞。此人很会说话,跟我们聊了半个时辰,彼此之间已经引为知己。他说自己是吏部尚书刘忠的侄子,非常欣赏我们的才学,只需随便给点银子,就能安排我们当一县主簿。”
王渊、金罍和邹木面面相觑,就连周冲等随从都差点笑出来。
不怪张赟太傻太天真,只怨京城的骗子太专业。
蓝呢大轿可是官轿,这些骗子不但违制坐官轿,还敢冒充吏部尚书的家人。而且中途又有演员加入,假冒国子监生,当场花三百两买官。
贵州士子哪见过这等事情
立即就被骗得五迷三道,还以为自己运气逆天,居然跟吏部尚书的侄子交上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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