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王梓钧
费宏微笑道:“状元自有陛下点出,身为臣子又何必多嘴”
梁储苦笑道:“确实如此。”
费宏入阁是杨廷和强力推荐的,但他跟杨廷和不是一条心,或者说跟谁都不是一条心。
这位先生十三岁童子试案首,十六岁江西乡试解元,二十岁殿试被点状元,四十一岁就成为阁臣,如今不过才四十四岁而已。
费宏他平时云淡风轻、中正和气,犹如庙里菩萨佛像,关键时刻却能站出来担事。历史上,王阳明平息宁王叛乱,就有被罢官的费宏在身边出谋划策。
你以为这是个正人君子
嘉靖朝重臣郑晓,如此评价费宏:“数公中唯宏最下,虽有才,心行险测。”
这是一个真正的老阴比,就政治手段和政治眼光来看,杨廷和给他提鞋都不配。他本来跟杨廷和走得很近,嘉靖大礼议时却静观其变,杨廷和刚一下台,费宏就升任内阁首辅,成为大礼议事件的最大赢家。
并且,此人看似温和恭俭,实则非常记仇。
他本来跟王阳明关系亲密,还一起平息宁王叛乱。但因为所属派系不同,王阳明不听从费宏建议,选择把宁王押送给太监张永,双方立即从朋友变成敌人。在杨廷和下台之后,王阳明依旧无法翻身,其中关键便是费宏在打压。
直至费宏下台,王阳明才终于可以起复为官。
皇帝把王渊点为状元
关我费宏屁事!
即便王渊真要搞什么摊丁入亩,费宏都不会直接反对,只有大局已定的情况下他才会出手。
望着梁储远去,费宏云淡风轻,脸上微笑依然。
……
王渊与诸士子,早已在奉天殿外等候多时。
此时此刻,士子们都换上了进士巾服。
王渊身穿一袭深蓝罗袍,缘以青罗,袖口宽大。腰系黑角革带,脚踩黑色短靴,头上还戴有进士巾。进士巾类似宋代官帽,但两翅没那么长,帽翅两端还系有黑纱垂带。
这一身行头换上,士子们个个变得精神起来,可惜过两天就要还给国子监,留给下一届进士们继续穿。
朝廷蛮抠门的,送给新科进士拿回家珍藏多好啊。
但谁让朱元璋厉行节俭呢,这也是节俭的一种体现。
华盖殿那边,鸿胪寺官员已经拿到传胪贴,凑请皇帝移驾奉天殿。一时间,音乐大作,导驾官引着朱厚照至奉天殿升座。
礼乐,有礼就有乐。
今天的仪式,只有皇帝登基、大婚、万寿、凯旋才用,音乐的规格也是最高等级的。
文武百官和士子们依次进殿,乐声停止之后,序班官员举金榜赞礼,王渊等士子全都跪下四拜。接着从大殿东门出去,在丹陛外集体朝西站立,传制官捧着金榜来到御道,呼道:“诸举人听制!”
王渊只能再次跪下,等着听皇帝诏书。
传制官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正德六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宣制完毕,传胪官终于开始上正菜,扯开嗓子唱名:“第一甲,第一名,王渊!”
“第一甲,第一名,王渊!”
“第一甲,第一名,王渊!”
从大殿到阶下,宫中侍卫齐声传唱,一队唱完又接着一队。
王渊的表情有些迷糊,其他士子也惊讶万分,金罍更是瞠目结舌,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一位序班官员走到王渊跟前,微笑道:“状元郎请占鳌头。”
王渊立即起身,跟着此人踏前几步,跪在丹陛鳌头处。
传胪官又唱道:
“第一甲,第二名,杨慎!”
“第一甲,第三名,余本!”
杨慎面无表情,不悲不喜,他昨晚就知道结果了。
余本则是不敢置信,他会试只考了第一百九十二名,殿试居然能够被点为探花。
而会试第一名邹守益,略微有些失落,但情绪波动不大。
榜眼和探花跪在原地不动,只有状元能够出列,此谓“独占鳌头”。
王渊现在一脑子浆糊,不知道自己为啥变成状元了。他那份殿试答卷,纯粹是因为反贼肆虐京畿,一时兴起而胡乱写出来的。得个普通进士,然后外放出去当知县,这就是王渊的真实想法,他不太愿意进翰林院做京官。
王渊是工科生,读四书五经,已经耽误他很多时间,他迫不及待想要去地方干老本行。
“第三甲,第七十三名,金罍!”
金罍早就等得发慌,直到此刻才念自己的名字,简直欲哭无泪。他可是会试第二十八名,现在只有个同进士出身,前后差距也太明显了吧。
三榜唱完,进士四拜。
执事官举着金榜从奉天左门出去,在长安左门外挂金榜。进士们紧随其后,前方有伞盖鼓乐开道,稀里糊涂间已出了皇城。
“状元郎,请吧。”顺天府尹杨旦面无表情。
王渊抱拳回礼:“多谢府尊。”
状元有特殊优待,不但传胪时独占鳌头,还需顺天府尹用伞盖仪,亲自护送王渊回到住处。
王渊骑在马上沿街而过,街道两旁俱是看热闹的京城百姓。
长安门外已经张贴金榜,状元之名传遍全城,此刻市民们都来争睹王二郎的状元风采。
“那就是单骑杀贼的王二郎”
“文武双全啊,上马能杀贼,下马中状元。”
“我听说,大才子杨慎才该中状元,这个王二郎是皇帝乱点的。”
“皇上还真干得出来这种事,不过王二郎中状元也不错,他当阁老肯定不怕反贼闹京师。”
“对对对,王二郎当上阁老,反贼怕是连直隶都不敢进。”
“……”
京城的消息传得好快,昨晚发生在皇宫的事情,现在居然已经传到街头巷尾。
顺天府尹杨旦忍不住说:“状元郎,你真个想搞什么摊丁入亩”
王渊笑问:“殿试文章能当真吗杨府尊在奉天殿做的道德文章,当官之后可有一贯奉行”
“当然一贯奉行!”杨旦说道。
才怪呢。
杨旦的曾祖父杨荣,是明初的内阁首辅,与杨士奇、杨溥并称“三杨”。
杨旦的从兄杨晔横行乡里、残害百姓,按律当斩,这家伙却躲到京城叔父家中。叔父是兵部主事,姐夫是礼部主事,一起行贿高官位杨晔脱罪。最后成化皇帝亲自过问,汪直派人去抓捕,直接将杨泰一脉炒家,一百余口全部押进京师问罪。
当时不仅杨家吃挂落,还牵扯到无数文官,最后演变成太监和文官之争,直接导致成化皇帝遣散西厂。
这个杨旦,是杨廷和一党的,难怪对王渊没有什么好脸色。
从头至尾,二人就只说了那两三句话,话不投机半句多嘛。而京城百姓,则一路簇拥着王渊出城,客栈老板得到消息正在张灯结彩。
112【收礼】
旅店,客房。
周冲已经搞得满头大汗,他今天没干别的,就是迎来送往收礼而已。
甚至,金罍的书童都被借来帮忙,因为周冲一个人忙回过来。
至于跟那些送礼的客人交流,当然是王渊亲自出马,反正认识的或不认识的,王渊都以礼相待不得罪。
傍晚终于稍微消停,周冲前来禀报:“二哥,一共收到现银四百六十两,另有财货若干。其中晋商席家出手最大方,派人送来一百两银子,还有一方上好的砚台。那个寿宁侯张鹤龄真不是东西,我们把贼寇杀跑,给他保住几大车财物,他居然都不遣人过来道贺。”
王渊一边奋笔疾书,一边问道:“每个送礼的,都记录下来了吧”
“记好了,不敢弄错。”周冲笑道。
王渊写了几十封信,都装在信封里放好,递给周冲说:“明天麻烦你跑几趟,按照送礼名单全部回信。另外,财货全部拿去当铺死当,当票务必要收好。”
“二哥这是要做什么”周冲不解道。
王渊懒得解释:“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王渊想干啥
当然是把收到的财货都捐出去,良乡县不是有个镇子,被贼寇一把火烧了吗把银子扔给良乡知县,让他妥善用于难民安置工作。新科状元的礼金银子,谅那知县也不敢贪污,因为这银子贪起来烧手。
王渊也不敢拿,就因为烫手。他知道自己被点为状元,已经得罪了许多人,保守起见,还是不留下任何把柄为好——虽然这种收礼属于常态,连言官们都懒得管,当官的谁还不收礼啊
把事情交代完毕,王渊又拿起那份送礼名单,好奇道:“这个姓席的晋商,出手也太大方了吧,非亲非故居然送我一百两银子。”
“我也不知,听说是蒲州商人。”周冲说道。
山西蒲州有三大豪商,一为王家,二为张家,三为席家。
王张两家底蕴深厚,出过许多官员,而且互相联姻。
席家却是近二十年冒头的,论及浮财甚至比张王两家更多,但席家子弟没出啥大官,干什么事全靠银子开路。甚至专门在京城安排有人,给每科一甲进士送礼,同时还给那些庶吉士送礼。
不为别的,结个善缘而已,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不但给官员送钱,席家还在蒲州修桥铺路、赈济贫苦,反正社会声誉非常好。
至于真实情况如何,那只有鬼知道。
史书上这样记载席铭:“初时学举子业不成,又不喜农耕,曰:丈夫苟不能立功名世,仰岂为汗粒之偶,不能树基业于家哉!于是历吴越、游楚魏、泛江湖,撤迁居积,起家巨万金,而蒲大家必曰南席云。”
“咚咚咚!”
敲门声突然响起。
王渊放下礼单,问道:“何人”
门外之人说:“我奉主人之命,来给今科状元王相公道贺。”
王渊使了个眼色,周冲立即去开门。
来者捧着一个盒子,双手奉到王渊跟前:“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状元郎收下。”
王渊随手接过,打开盒盖一看,整整躺着两层银锭,每层有二十锭银子。
“二百两,好大的手笔,不知贵主人是谁”王渊玩味笑道。
来者抱拳说:“宁王。”
当然就是历史上造反那个宁王,从正德六年到正德九年,宁王派人在京城送了足足三年礼。内阁重臣、六部大佬、要害官员、以及每科一甲进士,几乎全都被宁王送了个遍,据说前后加起来行贿上万金。
等王阳明把宁王擒住,搜出宁王府的送礼单,内阁首辅杨廷和赫然在列。
“礼我收下了,”王渊笑道,“且稍待,我给宁王回一封信。”
信件内容大致如下:“我与宁王素味平生,骤得如此大礼,不胜惶恐。长者赐不敢辞,因此我斗胆把礼金收下。正好良乡县有一村镇被贼寇烧毁,我现在自作主张,将宁王送来的二百两银子,都捐给遭受兵灾的百姓重建家园。”
王渊直接将信笺递过去,来者当场把信看完,顿时哭笑不得,朝王渊抱拳告辞。
王渊又写一封信给良乡知县高迪,把高县令好好吹捧一番,又说自己收到许多礼金,不知该做什么用途,因此捐给难民重建家园。小镇重建之后,请高县令写一篇文章,并将送礼者的名字都刻在石碑上。
届时,宁王的名字,必然排在碑文第一位。
简直完美。
宁王的礼物,不收不行。
之前所说的那个老阴比,即礼部尚书费宏,就是料中宁王必反,因此坚决不肯收礼。结果被宁王嫉恨,勾结钱宁将其罢官。在费宏丢官回乡的半路上,宁王就举兵造反了,费宏跑去联络王阳明,协助王阳明将宁王给逮住。
王渊无所谓啊,谁送礼他都收,转手再捐给百姓,反正不进自己的腰包便是。
刚把宁王的人送走,金罍又来敲门。
“若虚,京城有些风言风语,都是关于你的。”金罍提醒道。
王渊问道:“都说我什么”
金罍说道:“幸进状元。说你因杀贼事,获得皇帝青睐,实则连一甲都进不了。”
“哈哈哈!”
王渊大笑三声:“如果这都是幸进,那他们也去杀贼啊我又不拦着。”说着,王渊又问,“没拿我的殿试文章说事儿”
“你殿试文章写了什么”金罍反问。
“没什么,瞎写的。”王渊不谈此事。
那篇文章看似危险,其实根本就无所谓。谁没有过匡扶苍生的热血幻想,谁没有过少年意气的荒唐文章而且那时策试卷,只要不犯朝廷忌讳,随便写什么都可以,没人会在意的!
除了摊丁入亩之外,王渊文章里的其他内容,全都有朝中大臣提出过,甚至是真正着手实践过。
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开创者名叫桂萼,今天早上跟王渊一起成为进士。桂萼在嘉靖年间,就已经不顾他人反对,率先实行一条鞭法,还不照样能当上内阁重臣
别以为文官都是废物,甚至包括杨廷和在内,其实都想改革弊政,只是不敢太过折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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