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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猫腻
宁缺问道:“为什么?”
李渔应道:“因为桑桑是我的朋友。”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明白了。”
…………文渊阁大学士府,今日一片安静,尤其是书房里的气氛,更是压抑紧张到了极点,所有这些气氛的来源,全部是因为站在书房中的宁缺,来自于他毫无表情的脸以及身上所流露出来的那股危险气息。
曾静大学士已经让了座,管家也已经奉上茶,但宁缺没有坐,因为他今天在老笔斋那桌饭菜旁已经坐了很长时间,他也没有喝茶,因为他现在的嘴里已经很苦,而且根本没有闲聊的心思。
宁缺看着书房角落里的睡具,微微皱眉,心想大学士常年睡在书房里?岂不是说他们夫妻二人关系不协?这样的一对夫妻只怕不是什么适合的父母,而且这件事情总有些奇怪,桑桑怎么就忽然多出一对父母来了呢?
这十几年里,他从来没有想过桑桑找到亲生父母之后会怎么办,所以他现在的情绪有些异样,有些很奇怪的紧张。
“首先我想知道桑桑是不是在府上。”他问道。
曾静大学士点了点头,微笑说道:“既然相认,总要回府来住。”
宁缺直接问道:“你说她是你的女儿,可有什么证据?”
曾静大学士诚挚说道:“说实话确实没有什么铁一般的证据,但所谓母女连心,而我家夫人记得桑桑身上一些特征,加上时间确实契合,所以我想这件事情一定不会有错。”
宁缺抬起头来,说道:“请恕我现在没有心情与大学士夫人对什么证据,我来贵府只想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把她接回去。”
听着这番话,曾静大学士微微皱眉,心想虽说你身份来历不凡,但我乃朝中大学士,岂能容你这般强硬,不悦说道:“世间哪有强行拆散骨肉的道理?桑桑既然是我的女儿,又怎能还给你做婢女?”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件事情也可以稍后再讨论,但首先你是不是应该先让我见一见她?毕竟她现在还是我的侍女。”
曾静皱眉说道:“依据唐律,她是不是你的侍女还要由长安府判定。”
宁缺看着他说道:“大人你最好不要忘记,我是户主,只要我不同意,谁也别想把她迁出去,而且你没有证据,去长安府打官司也是我赢。”
曾静的眉头皱的愈发厉害,还未等他来得及做出什么应对,一直面带微笑强忍怒意伺候在旁的学士夫人提前发作起来,她满脸怒容冲到宁缺身前,指着他的鼻子便是一番痛骂:“就凭你这等无良的主人也想让我女儿给你做婢?你甭想有这种好事,去长安府打官司?我家老爷乃当朝文渊阁大学士,随意修封书信过去,上官那个丑货难道还敢把我女儿判还给你!”
我家的桑桑忽然多出了对亲生父母,宁缺本就有些无措,心里有些说出不口的大恐惧,此时被大学士夫人一骂,顿时由惧生怒,看着身前这位妇人沉声说道:
“夫人大概还不明白,本人宁缺乃是夫子亲传弟子,书院二层楼学生,御书房里有过座,公主府里喝过茶,你若敢修书给长安府,我就能让陛下写道旨意查查你家大人有没有贪腐。”
听着这番赤裸裸的威胁,曾静大学士勃然变色,一怒拍桌长身而起,走到夫人身旁指着宁缺的鼻子喝斥道:“你这年轻人好不知理!”
宁缺丝毫不为所动,看着夫妇二人平静说道:“书院教的道理就是拳头,大学士你应该明白,如果把我逼急了,我直接把你们这座学士府给烧了,然后躲进书院后山,你们又能到哪里评理去?”
便在此时,书房竹帘一阵响动,一个瘦小的身影走了出来。
“你们不用怕他。公主殿下肯定会向着我,而且我要回来住,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至于书院那边,二先生对我说过不会让他欺负我,如果他敢把这座宅子烧了,我就去向二先生告状,二先生肯定会把他的人给烧了。”
桑桑走到曾静夫人身旁,看着宁缺面无表情说道。
宁缺看着她那张微黑的小脸,怔了怔,然后情绪很复杂地笑了笑,有一种飞出悬崖却最终抓住了那棵松树的感觉,双腿骤然一软险些坐到地面上。
从清晨到此时,从老笔斋到学士府,他今天走了很多地方,从精神到肉体紧张疲惫到了极点,此时终于看到了她,那种紧张疲惫便放松成了类似虚脱的感觉。
看到了就好了。
因为只要看到了就别想再跑了。
此时终于放松下来的宁缺,回想起这整整一天心中的恐惧,想起那种可怕的感受,难以抑止地生出一股如火焰般的怒意,混合着那种完全说不清道明的酸意,最终化出了喷薄而出的无数句话。
“不错啊你,找到了亲生父母,翅膀硬了可以飞了?二先生?你居然在书院也有了靠山,先前我在公主府已经被李渔骂了一顿,我是不是还要回后山被二师兄打一顿,你才解气啊?啧啧,到底不愧是学士府的大小姐,居然玩帘动玉人来这招,可惜你不够白,哪里算什么玉人,就是个小碳人儿!”
这话说的可谓是尖酸刻薄到了极点,任何人听了只怕都会愤怒地与他大吵一架,曾静夫人已经气的捂住了胸口,然而桑桑的小脸上却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看着宁缺的眼睛,非常平静地说道:“这关你什么事?”
…………
(未完待续)





将夜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不喜欢
自从桑桑四岁起,宁缺便没有再打过她。
也就是从那天之后,在和桑桑的无数场战斗中,他永远是失败的那一方。就比如此时,桑桑只用一句话便化解了宁缺言语间所有的尖酸刻薄并且变作一道闪电,劈的他浑身僵硬,心生无尽幽怨。
这关我什么事?这关我什么事?你的事情凭什么不关我的事?宁缺越想越是生气,气的像隔壁吴老板一般浑身发抖,卷起袖子便在学士府书房里四处寻摸起来,像极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他想找到一根小木棒,然后找回桑桑四岁之前的美好人生,然而书房里不可能有小木棒,他和桑桑的生活也早已无法回到她四岁之前。
就算找到了,他现在也不可能真把桑桑的裤子脱下来,狠狠抽打她的屁股,所以半响后他很无助地重新走到回桑桑面前,低着头说道:“跟我回吧。”
桑桑低声说道:“不回。”
宁缺抬起头来瞪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不回?”
桑桑轻声回答道:“因为不高兴住那儿。”
“为什么不高兴?”
“没道理,就是不高兴。”
“你不是没道理,你是没头脑!”
“关你什么事?”
宁缺大怒说道:“我是少爷,你是我的小侍女,当然关我事。”
桑桑低着头说道:“来长安城后你才让我喊你少爷。”
宁缺轻轻叹息一声,伤感说道:“我把你从小养到大……”
桑桑抬起头来,认真说道:“没有到大,八岁之后就是我负责洗衣服煮饭,还有所有家务,所以是我在养你。”
宁缺酝酿了很长时间的情感攻势,竟是刚开了一个头便被冷冰冰地打断,以至于什么一把屎一把尿之类的话根本没有机会说出口,这种感觉非常难受,就像是酸辣面片汤呛进气管里一般。
他忽然想明白桑桑不是渭城的人们也不是书院的师兄师姐,她是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根本不会被自己模拟出来的这些情绪所欺骗过去,自己最擅长的那些手段对她根本没有用处。
他恼火说道:“银子还是我挣的吧?”
桑桑蹙起细细的眉尖,说道:“但挣银子都是我想的办法,来长安后如果不是我逼着你卖书帖,我们现在还是穷人。”
宁缺这时候的头脑有些不清醒,所以没有听见桑桑说的我们二字,不然他一定会胸有成竹很多,但因为没有听见,所以他此时满腹委屈悲伤,幽怨想着自己在岷山里辛苦打猎在梳碧湖杀马贼,还有冒着生命危险跟朝小树去杀人,虽说是替小黑子报恩,但还不是想给这个家多挣些银子。
他其实很清楚桑桑为什么会离家出走,和她找到了亲生父母无关,和什么事情都无关,于是沉默片刻后开始继续卷袖子。
桑桑继续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曾静夫人在旁边看着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打自己女儿,咬着牙便冲将过去,想要把这个天杀的家伙给撞死或者把自己撞死算了。
曾静急忙拉住自己的夫人。
他皱眉看着书房里的宁缺和桑桑,感觉到这二人并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种主仆关系,尤其奇妙的是,二人明明是在争吵却依然让人觉着和谐无比,仿佛就像是一个任谁都分割不了的完整的世界。
是的,宁缺和桑桑在一起便是一个世界。
这是一个习惯了相濡以沫从来不会想着要相忘于江湖的世界,如今这个旧的世界终于产生了一道裂痕,即将分裂或者重新组合,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即将发生改变,却不知道会向着光明的那个方向去还是黑暗的方向去,抑或会产生一场大爆炸,生成了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
宁缺看着桑桑很认真地说道:“我们必须把话说清楚了,无论怎么说我肯定是会结婚的,我们两个不可能就这么混一辈子。”
桑桑看着他微微蹙眉,似乎觉得他这句话说错了。
“不好意思,因为太紧张所以说错了。”宁缺重重拍了下脑袋,重新说道:“毫无疑问,我们两个人肯定是要过一辈子的。”
接着他继续说道:“但我终究还是要结婚的,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很难接受,我很明白你现在的感受……”
桑桑忽然问道:“你说我们肯定要一起过一辈子?”
宁缺回答的相当理所当然:“必须的!”
桑桑说道:“那你又要结婚。”
宁缺点点头。
桑桑说道:“你结婚就要和别人过一辈子,那你怎么和我过一辈子呢?”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但对脸皮极厚的宁缺来讲这不算问题,他笑着回答道:“就算结了婚,我们一样可以一起过一辈子啊。”
桑桑回头看着曾静夫人问道:“朝里还有哪些大臣的儿子没有娶老婆?”
曾静夫人已经被二人先前那番对话震惊的完全说不出话来,身为朝廷命妇,她哪里见过这样的主仆关系?这时骤然听到女儿发问,竟是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下意识里回答道:“好些大人府上都在挑……”
桑桑回过头看着宁缺说道:“那我嫁他们。”
宁缺怔住了,有些恼意,又因为这些恼意而生出些羞,汇集在一处便成了羞恼,斥道:“你才多大点儿!嫁什么嫁!”
桑桑说道:“听说大河国那边十四岁便能成婚。”
听到大河国三字,宁缺无来由觉得自己矮了半截,气魄顿时为之一泄,和言悦色劝说道:“但我们这是在长安城。”
桑桑说道:“就算在长安,再过一年我满十六也可以嫁人了。”
宁缺愣了愣,大怒说道:“你又黑又瘦,还当过十几年的小侍女,你以为那些有家世的公子哥会愿意娶你?”
桑桑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是当朝一品大学士的女儿,我是公主殿下的朋友,我是光明大神官的徒弟,书院里的二先生宠着我,我手里还有几万两银票,你说凭什么那些人不愿意娶我?”
宁缺气的浑身发抖,说道:“你不提银票还好,一提银票我便一肚子气,你居然把银票都分了,你真想分家啊!”
桑桑提醒道:“我们正商量我嫁人的事情哩。”
宁缺用力挥动手臂,斩钉截铁说道:“不准嫁!”
在他说出这三个字后,学士府书房内一片安静,曾静夫妇神情复杂,而桑桑只是默默看着宁缺,宁缺有些尴尬地放下了手臂。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终于知道桑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跟在自己身旁牙牙学语的小女童,而一旦长大便无法回去,小女童变成小女孩再变成少女变成小女人最后渐渐年华不再,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所以必须开始思考长大之后的那些事情,无论那些事情是喜悦还是酸楚。
小女孩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他能眼睁睁看着桑桑嫁给别人吗?
无论是瘦瘦小小的清稚少女,还是青春正盛的姑娘,无论是婚后变得臃肿唠叨的她,还是白发苍苍躺在竹椅上的她。
只要她是桑桑,他就无法看着她嫁给别人。
他不准她嫁,那她凭什么看着他娶?
宁缺低下了头,有些无措,有些慌张,有些茫然,有些明白。
他明白了桑桑清晨离家时的感受。
他明白了自己的感受。
然而仅仅明白是不够的。
宁缺想起昨天傍晚时分听到的另一句话,身体有些僵硬。
他向曾静夫妇很恭谨地长揖行礼,请他们给自己和桑桑一个单独对话的空间,曾静夫妇互视一眼,叹息着走出了书房。
“我不能骗你,我确实很喜欢她。”
宁缺看着低着头的桑桑,说道:“你不用问我,我知道你想问些什么,我小时候偷看那些大姐洗澡的时候确实说过喜欢,在红袖招里看见水珠儿陆雪我也说过喜欢,但……她不一样,我是真的很喜欢她。”
桑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沉默不语。
宁缺接着说道:“而且问过你,你也说她很好。”
桑桑抬起头来,说道:“她确实很好啊。”
宁缺说道:“但你又不喜欢。”
桑桑说道:“很好不代表我就要喜欢。”
宁缺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喜欢?”
桑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我不喜欢你喜欢别人。”
书房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宁缺低声说道:“但我已经对她说了喜欢。”
就像过去这些年里很多次那样,遇着真正难以抉择的问题,他总是习惯于从桑桑那里得到建议答案或者哪怕是精神上的支持,然而他忘了一件事情,这次的问题涉及到桑桑自己。
桑桑的小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没有生气没有愤怒也没有哭泣,她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饿了,要睡了,你走吧。”
饿了所以要睡,这句话说的毫无逻辑。
宁缺看着她说道:“你不在家我睡不好。”
桑桑不说话。
宁缺说道:“那我饿了谁给我煮面吃啊?”
桑桑不说话。
宁缺忽然说道:“我给你煮面吃好不好?”
桑桑还是不说话。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先去静一静,明天我再来接你。”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书房外走去。
桑桑走到书房门旁,看着向花圃里走去的宁缺,说道:“鸡蛋在灶房米缸里,煎的时候你少放点油。”
…………
(未完待续)




将夜 第一百六十四章 骂湖
宁缺回到老笔斋,推开铺门时发现铺门没有咯吱咯吱响,于是他想起来这是桑桑修好的,走进灶房把手伸进米缸摸出几个鸡蛋,于是他想起来这是小时候自己教给桑桑的方法,走到水缸边准备盛水煮面,看着满满的水缸,于是他想起来桑桑清晨离家出走前把所有的家务活儿都做完了。
他走出灶房,在天井里沉默站了很长时间。
他身上还背着黑伞,手里还提着箭匣,腰间还别着柴刀,整整一天时间,他一直奔跑着站立着,没有坐下,没有喝一杯茶,没有吃一点东西,但他这时候完全没有煮面吃的心思,只是怔怔想着心事。
墙角整齐的柴堆,前铺干净的桌椅,勾起了他很多回忆,至于具体回忆了些什么事情,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没有桑桑的家,每个角落里都透着股冷清的味道,他不能习惯。他不禁想到这才一天时间,自己已经孤单寂寞到难以忍受,离开长安去荒原的这大半年,桑桑一个人在家是怎样过的?
院墙上趴着一只猫。
那只猫抬头看着夜空里的星星。
宁缺看了一眼它,从墙脚柴堆里抽出一根扔了过去。
正在模仿孤独的猫儿被打扰了情绪,扭头冲着墙下的他发出一声愤怒的厉叫,然后跳下墙去消失不见。
没有桑桑的家,没有烟火气息,四处透着股寒意。
宁缺无法在这样的家里呆下去,所以他离开。
…………宁缺先去了礼宾苑。
大河国墨池苑的弟子们都住这里。
山山也住在这里。
礼宾苑里生着一大片竹林,纵使在冬季依然泛着幽幽的绿意,此时在夜里被灯光一照,显得愈发静谧。
宁缺没有进礼宾苑,他站在苑门对面的锦山假石间,沉默看着那处的灯光,看着灯光里的人影,他的眼力很好,能够隐约看到最深处的那间厢房里,窗畔有少女的剪影,她正在专心地写着什么。
是在写很难写好看的宁缺二字吗?
宁静静静看着窗畔的少女剪影,看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转身离开,向城南去。
…………长安城南,雁鸣山下雁鸣湖。
宁缺站在湖畔,沉默看着湖面,湖面上的冰层早已融化,只不过因为冬意犹存,所以冰块没有完全消失,而是变成了近乎柳絮状的事物,在遥远对面湖岸间的灯光照耀下,仿佛是无数道柔软的金线。
噗通!噗通!
他拣起石头向湖面上的那些黯淡金钱砸去,一块一块又一块,直到最终把自己眼前的所有冰絮全部砸成碎末才罢手。
先前拿干柴砸野猫,此时拿石块砸冰絮,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现在非常不爽,他觉得自己的世界被破坏的不成模样,所以他不允许别人能够藏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偷偷笑话自己。
把手里最后一块石头扔到脚下,宁缺扶着腰喘息了半晌才平静下来,看着夜色下的雁鸣湖,用微哑的声音抱怨道:“鸡蛋在米缸里,煎的时候少放点油?你人都不在了还要管我煎鸡蛋时放多少油?有你这么抠门的家伙吗?蛋在米缸里,水在水缸里,你咋不说饭在锅里,你在哪里?”
“什么叫你养我?我杀马贼抢猎户,这辈子什么阴损的事儿都做完了,辛辛苦苦抢些碎银子都交给你收着,最后成了你养我?”
“你不要说什么我花钱花的多。我在渭城的时候喝过酒吗?赌钱……确实是赌,但那不一样是为了给家里增加收入?你什么时候看我去滥饮狂嫖过?老子在长安城里逛楼子什么时候给过银子!这样你还不满意?”
宁缺对着夜色下的大湖,扶着腰伸出食指,像个泼妇般大怒训斥道:“什么叫你不让你嫁我也不能娶?你给我说明白了,你到底想干嘛!你这个小黄毛丫头到底想干嘛!你给我说清楚了!”
“你问我到底有没有过想着娶你?”
“好吧,我承认有时候偶尔会想过等你长大了娶你当老婆。但你还是个小姑娘,这事儿想想便罢了,难道还真能说出口?真说出口了你万一羞了要拿柴刀砍我怎么办?就算你不砍我谁知道还有多少人想砍我?”
“而且就算我要娶你,也不影响我多喜欢一些人吧?”
“我为什么要喜欢别人?”
“喂,我喜欢吃肉,不代表我就不喜欢吃虾,人本来就是杂食动物,我喜欢多吃两口别的又能怎样?你又能拿我怎样?”
“那你怎么办?”
“你跟着我一起吃啊。”
“你说什么?”
“我喜欢女人,难道你也要跟着我一起喜欢女人?”
“嗯,这个好像确实有点说不通。”
沙哑的声音在幽静的湖畔不停响起。
在学士府中,像上面这些对话根本不可能发生。
因为宁缺完全不敢对桑桑说这些话,他知道一旦自己真的如此说,那个倔强的死丫头肯定会转身就走,再也不给自己任何挽回局面的机会,而桑桑也绝对不会问出那些问题,但他知道她心里想问什么。
所以他只有在深夜的雁鸣山下,在寂静无人的湖畔,对着根本听不懂也无法反驳的湖水,像个白痴般连声痛斥,声惊湖鸟。
…………夜色下的大学士府一片安静。前些日子便已经备好的小姐闺房中,各色陈设华贵异常,妆匣里摆满了陈锦记的脂粉。
桑桑以前最喜欢陈锦记家的脂粉,但她今天看都没有看一眼,也没有理会那些丫环神情复杂的请安,只是默默看着铜镜。
铜镜琢磨的非常光滑,旁边镌着繁复的花草枝,一看便知道是很名贵的物事。
桑桑没有看铜镜,她只是看着铜境里的那张脸。
那是一张微黑的小脸,眉眼平淡无奇,头发因为营养不良而明显有些微黄偏软,那双曾经明亮的柳叶眼也变得有些黯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张小脸都谈不上漂亮,甚至连清秀都不算。
“你长的真的很难看。”
桑桑看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从昨天夜里听到宁缺那句话,到清晨离开老笔斋,再到下午与宁缺重新相见,她一直都没有哭,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悲伤的神情,因为那是她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哭,无论如何都不要哭。
那些弱质纤纤的大小姐扶着花儿可以流泪,因为她们好看,而你虽然也很弱,但生的这般难看,又哪里有资格哭呢?
…………桑桑很少照镜子,因为除了除了白之外她不怎么关心自己的容颜,也因为宁缺身为一个男人根本不知道怎么打扮小姑娘。
在岷山的时候,小女童偶尔会对着溪里的一洼静水,看看自己的脸,在渭城的时候,小女孩会对着木盆里的洗脸水梳头,来了长安城宁缺给她买了妆粉匣子,她终于有了一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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