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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猫腻
“同窗聚会饮乐,你这样不好。”水珠儿笑着调侃道:“风雅何在?”
宁缺借着酒劲儿说道:“我就是一边塞来的小兵油子,哪里知道风雅为何物,好姐姐,今夜就让我俗一把又如何?”
“别趁着酒意装疯,到时候醒来又后悔。”水珠儿嘲笑道:“若平日清醒时,别说一把,让你俗三把又能怎样?”
宁缺眯着醉眼连连摆手,憨笑说道:“那可不行,那就是三俗了。”
“我听不下去这些胡话了。”司徒依兰蹙着眉头,捂额压抑下腹中翻滚的酒意,说道:“宁缺你要胡天胡地,能不能挑个别的日子?”
宁缺勉强站直身体,长揖一礼说道:“司徒小姐,这可是您挑的地方,若换成别的日子,我还真没胆子陪一个姑娘家逛青楼。”
司徒依兰一时无语,恨恨睕了他两眼,心想你还知道是陪我一个姑娘家逛青楼?那大家听听小曲看看胡舞谈谈艺术人生不就挺好,何至于非得要如此这般?
幸亏她没有说出来这番话,不然想必又会招惹来宁缺一大段关于文艺女青年与正常女青年的区别只是事物发展顺序区别的吐槽。
水珠儿姑娘笑着望向宁缺,同情说道:“宁缺啊,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情,简大家当日就发过话不准任何人招待你,你能到哪儿俗去?”
水珠儿话音刚落,便见一位满脸傲骄冷漠的小婢女端着碗鱼尾草醒酒汤出现在众人眼前,这位简大家的贴身婢女小草姑娘冷冷盯着宁缺的眼睛,说道:“简大家发话谁也不准让他喝了,然后宁缺你,喝了这碗醒酒汤,马上去洗个澡把身上的臭味去掉,跟我上楼,简大家有话要问你。”
话本小说里常用一种句式来形容高手高手高高手的行事风范,那便是:说时迟那时快,话音刚落,便只见……婢女小草的出现便极有这种高手风范,她说的话也极有高手效力,一言既出,那些正跃跃欲试的书院学生们便被身旁的姑娘们劝住,宁缺本人更是垂头丧气地松开了抢夺酒壶的手,满堂俱静。
宁缺去醒酒洗漱的时间里,楼中的书院学子们自然难免要议论下先前发生的事情,尤其是那些知道简大家身份的长安学子,更是忍不住向同窗们津津乐道讲述着宫廷里的某些秘闻,当年大唐的某段传奇,于是众人更加好奇先前那幕。
栏边依旧清静,司徒依兰与金无彩轻声交谈两句后便重新走了过来,站在水珠儿姑娘身旁不远处,好奇地看着这位都城风月行里的翘楚人物,轻声问道:“就算宁缺幸运入了简大家法眼,但无论你还是陆雪,以你们现如今的地位都不需要刻意讨好他来做些什么,所以我很好奇这是为什么。”
“宁缺最初被骗进楼来本就是件有趣的事情,当夜简大家就明说了楼内姑娘们不准招待他,长安城内别的青楼倒还罢了,但我们这楼子里的姑娘肯定是没有人还敢违逆简大家的意思,但他还是常来我们这里,这说明什么?”
水珠儿姑娘眼波流转,微笑轻声应道:“这说明少年郎来与我们这些姑娘闲聊就是为了闲聊,而我们这些人啊,其实也是很想和人单纯的聊聊天。”
司徒依兰以撑颌,靠在栏边若有所思。
水珠儿微笑继续说道:“我们喜欢与他聊天,是因为我们平日里所有的聊天都无法本着心意纯粹闲聊,总要想着怎么逗那些御史大人高兴,黄门侍郎欢喜。而宁缺喜欢与我们聊天,是因为他骨子里有压力需要用聊天来放松,如今看来只有在我们这种地方,和我们这种姑娘聊天,才能让他真正的放松。”
司徒依兰蹙起眉尖,眼眸里满是少女的好奇:“他能有什么压力?”
“我不知道宁缺的生活里有什么问题,但我知道肯定有问题。”水珠儿渐渐敛了笑容,怜惜说道:“你们眼中的宁缺就是个平静朴实的少年,只有我们这些阅尽风尘的可怜人,才能看出他身躯里藏着的那份可怜。”
最后这位长安红牌姑娘轻声说道:“另外,我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未完待续)





将夜 第九十九章 两大名帖的诞生夜
推开红门,掀起珠帘,宁缺走进灯火昏暗的静房内。他喝了两大碗鱼尾草醒酒汤,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在那张死过人的竹床上被大师傅重重地蹂躏了一番,先前喷薄欲出的酒意早已褪却了大半,人变得清醒很多。
看着榻上那位完美身材藏于布衣间的妇人,看着她宽高光滑的额头和眼角的鱼尾纹,宁缺觉得自己这时候要是更醉一些比较好,因为他隐隐猜到接下来自己会面临什么,虽然他始终认为妇人对自己的严厉毫无道理,但他又必须承认对方的这种严厉明显带着几分关爱,所以根本无法拒绝只有含泪承受。
“有些日子没瞧见你人,以为你是入了书院开始修身养性,懂得了好知求知这四个字的重要性,哪里想到学问没涨多少,这酒胆倒了涨了不少。”
简大家平静看着他,朴实和蔼的眉眼间没有什么痛心疾首之色,只是平缓直叙。但正是这种平常对谈,反而给宁缺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他讷讷不知该如何言语,强行镇定意图一笑解尴尬,却不料呃的一声打了个酒嗝,味道很是难闻。
闻着满室的酸腐酒气,简大家微微蹙眉,不悦瞪了他一眼,旋即淡淡自嘲一笑,心想自己这怒意毫无道理,总不能让眼前这少年替当年那家伙顶罪吧?她看着宁缺尽可能平静问道:“说说这些天在书院里学了些什么。”
宁缺接过小草递过来的浓茶,急忙灌了两口平静心神,诚挚道了声谢后才毫不急迫清了清嗓子,认真把自己在书院里的生活向简大家讲了一遍。
“倒还算是勤勉,只是你既然书礼二科毫无基础,便应当在这两门上多花些功夫,而不是破罐子破摔干脆不去理会。要知道将来你从书院离开后,无论是入朝为官还是外放为牧,总是离不开这些案牍本事。”
听着宁缺每日必进旧书楼,简大家展颜一笑,眼角的鱼尾纹皱的更深了些,继续接着问道:“既然你天天进旧书楼,想必也知道了二层楼的事情?”
“是的。”宁缺礼貌回答道。
简大家微一思忖,然后神情认真说道:“你觉得自己什么时候能进二层楼?”
宁缺举袖掩嘴,强行压抑住想要打酒嗝甚至是呕吐的欲望,摇头回了句:“但凡能进那种地方的人无一不是修道天才,而我的身体根本不能进行修行,根本不敢对进入二层楼生出任何痴念。”
“你这孩子能不能有些出息?难得进入书院这么好的地方,就要好好珍惜学习的机会,不要说什么痴念不痴念的痴话……”
简大家看着他蹙眉摇头,大有叹其不争之意。当年她亲眼看着那个家伙骑着毛驴看着词本就这样一路招摇骑进了二层楼,而如今她的心中隐隐约约把宁缺和那家伙联系在一起,难免存着某些弥补遗憾的念头,忍不住继续劝道:““书院本身就是创造奇迹的地方,可如果你自己都认为奇迹不可能发生,那谁也帮不了你。”
宁缺并不知道当年那位骑着小黑驴直闯长安城,最终在世间闯下偌大名头,最后却如风雨下的浮萍般消失不见的前辈,自然也不明白简大家为何要对自己这样一个穷小子投予如此多的关注。他知道这份关注背后肯定有些原因,但不理会那些原因是什么,面对着一位和蔼妇人的殷切教诲依然真心感激。
因为他的生命里始终缺少这一块,那一世的自行车后座也许是另一种形式的关心,但他并不喜欢,这一世四岁前也曾有过,但终究被鲜血吞噬。因为真心感激甚至可以说是感动,所以宁缺回答简大家问题时比较慎重认真,速度便未免慢了一些,而这落在简大家眼中,却是令她感到有些恼火的地方。
“我和你这孩子非亲非故,若不是心头一热,也懒得与你说这些话,所以你不要有什么抵触情绪,让你珍惜在书院里学习的机会,自不是害你。”
简大家看着他严肃说道:“上次便与你说过,褚由贤这等富家公子可以玩,你一个穷酸少年却没有资格玩,今日更是如此,司徒小姐和金家小姐这些长安贵女可以玩,你还是没有资格玩。她们与你亲近,只是瞧着你好玩,对你暂时存着些好奇,这种意趣并不见得是恶意,但毕竟不是真的尊重。”
“如果你想成为她们真正的朋友,那么你就必须拥有一些值得她们尊重的能力与气度,如果你能走进书院二层楼,我相信世上所有的人都愿意做你的朋友。”
简大家端起桌上那盏金线兰花露,轻啜一口润了润嗓子,然后抬起头来看着他继续平静说道:“以后来楼子里散心可以,次数不要过频,酒更不能多喝,我本是风月行里一嬷嬷,自不会以为流连勾栏青楼是如何低贱的行为,但也不以为这是什么能令人进益的风雅事。三十年前那位大诗家草村先生,前半辈子一直眠宿花柳巷中,可谁敢不敬他?他甚至最后娶了宰相的女儿,但这不是因为他流连青楼折腾出了多大名气,终究还是因为他的诗天下无双,腹中高才过人!”
“大唐重才,只要你有才,你是人才,那么无论你是在楼上还是楼下,楼内还是楼外,是边城少年还是长安贵族,帝国都不会埋没你。”
一番教诲结束,宁缺捂着额头下得楼来,发现堂间的聚会也已经结束。问了一下楼内管事,才知道同窗们的聚会最终还是由司徒大小姐会了钞,听着这消息,想着自己的两千两银子身家又可以再多保持一段时间,他不由感到十分侥幸。
正准备去和水珠儿等人告别,领了简大家命令的婢女小草极不客气地把他赶到了马车上,然后吩咐车夫用最快的速度把这醉酒少年送回临四十七巷。
坐在疾驶的马车上,宁缺被颠的上下起伏欲仙欲死欲醉欲呕,但不知为何他此时脑子里却是清明一片,不停在思考着那个严肃的问题:“自己不惜摧残身体精神固守旧书楼想进书院二层楼,是因为自己喜欢更是因为自己要复仇要增强自身实力,难道从此以后还要加上一个理由……为了能纵横青楼?”
当某人在马车上思绪乱如麻之时,水珠儿姑娘的小院里又迎来了一位客人。做为红袖招数位当红的姑娘之一,除了像御史张贻琦这种熟客,她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有了挑选客人甚至拒绝客人的权利,不过对于这位深夜方入小院的客人,她只是强行拂去脸上恹恹神情,然后强振精神亲自去替他斟茶。
“去洗把脸吧,像你这等水儿做的漂亮姑娘,总不能弄得像老道我这般脏。”
深夜入院的这位客人是位瘦高老人,穿着一身极旧的道袍,袍面上东一道西一道油痕污渍,襟缝间竟似乎还能看到几粒不知哪顿饭剩下的米粒,真是脏到了极点。瘦高道人的脸倒是不脏,只是颌下几根稀疏长须,倒三角眼里目光闪烁,那股子猥琐淫亵的味道又是脏到了极点。
水珠儿笑了笑,依言随着侍女去重新梳洗打扮。
她只知道这位客人身份重要,乃是简大家亲自交待的贵宾,却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做着怎样的营生,至于容貌衣着这些外在东西,向来不是她或她们关心的重点,重要的是这位道爷出来向来极其大方,而且他自称为保元神,来了两三次都只动手不肯来真的,青楼女子哪有不喜欢这种客人的道理。
肮脏瘦高道人在桌旁自倒了杯酒缓缓饮着,正百无聊赖之际,看见酒壶旁有张被揉做一团的纸,纸上最普通的帐簿纸,隐隐透着里面的字迹,基于此生数十年修行养成的癖性,他纯属本能里拣起那个纸团,然后细细在桌上铺开。
皱乱纸张上写着一行墨字,字与字之间拖沓不清,藕断丝连,加上框架歪斜散乱,睹之便令人不喜。
纸上写着:桑桑少爷我今天喝醉了就不回来睡了你记得把锅上燉的剩鸡汤喝掉。
看着这些字,瘦高道人的花眉紧紧皱了起来,然而令人惊奇的是,他蹙眉凝神之间流露的并不是厌恶之色,而是满满的惊讶喜悦之意。
瘦高道人细细品着这些看似鸡爪瞎画的字,目光最后落在了句末的鸡汤二字上,枯瘦像老树干的右手伸进酒杯中蘸了蘸,然后收指落桌面,开始一笔一划临摹。
指头上的酒水在红木桌案上拖丝成字,竟是与纸条上宁缺写的鸡汤二字差别极小,而隐隐间仿佛有道道气流,顺着瘦高道人的指尖渗透酒水,沁入了坚硬红木的深处,然后瞬间散开,变成无数细微的气旋消失无踪。
正在房外梳洗打扮的水珠儿姑娘仿佛感应到什么,看着身前水盆里反映着的满天繁星怔住了,不知为何忽然非常想家,想念那个只存在于幻想中,从未出现在她生命中的温暖的家,想念从未品尝过的母亲做的鸡汤的味道,瞬间湿了眼眶。
(未完待续)




将夜 第一百章 神符师的传人
瘦高道人以指蘸酒,在红木桌案上挥洒而写,很快便将那张帐簿纸上二十九个字临摹了一遍。他把手指头伸进枯唇内嘬了嘬,然后负手于身后,低下身子把脸凑近桌面,仔细认真地继续审视帐簿纸上的这些纸。
随着观看,他眉头皱的越来越紧,脑袋摇晃的频率越来越高,神情越来越迷惘,喃喃念道:“这是什么写法?以前没有见过啊,没有元气波动为何笔意却能如此充沛?明明散乱到一塌糊涂的地步,为何凝意入迹后竟能令人心神骤然一紧?”
瘦高道人摇着头站直身子,在屋子里转了半圈,然后又快步走回红木桌案前,继续低首观看那张帐簿纸上的字迹,依旧眉头紧皱,摇晃着脑袋,连声说道:“不通不通!通乎哉?不通也!”
无论三大修行宗派之间或各国之间如何争执互伐,从来没有谁敢对神符师稍有不敬,因为世间修行者少而神符师更为罕见,横亘于俗世文艺与世外修行之间的神符师,起笔而成风雨,落笔能惊鬼神,对于修行以及战争而言太过重要,属于近乎不可再生的资源,向来会得到最崇敬的礼遇,大唐帝国乃是当世第一强国,然而它所拥有的神符师也始终未能超过十人,大部分神符师早已远离红尘,隐居的书院或是山林之中穷首皓经索木求道,将余下不多的生命全部奉献给寻找天地脉络之间的秘密,真正还在世间行走的神符师更是不多。昊天道南门拥有的四位神符师中有两位乃是西陵神殿为了彰显自身威势派往长安城的使者,并不长驻长安,所以昊天道南门的神符师不过两人。
这位夜访红袖招的瘦高道人便是两名神符师中的一位。
他叫颜瑟,当今大唐国师李清风师兄,昊天道南门大供奉,性喜烈酒美色妙书,单以书符之术而论,已然是当世最绝顶的人物之一,那夜春雨磅礴之时,借着小巷雨水绘就一道井字符,把号称知命以下无敌的大唐修行天才王景略吓成悲惨哭泣的小胖男孩儿,便是他的神妙手段。
除了种种神奇符术手段之外,神符师最为世人称许的,便是他们在书案画纸之上的绝妙境界与挥洒本领,世间有这样一种说法:大书画家没有修行潜质,就不可能成为神符师,但所有神符师都必然是可以青史留名的大书家或大画家。
颜瑟是一位流连勾栏青楼为乐的神符师,只要愿意,那他随时可以成为天下书坛执牛耳者。可这样一位人物,居然会对一张帐簿纸上的潦草字迹如此感兴趣,甚至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摇头晃脑连唤不通,若让大唐书家们或者是修行世界里的强者们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而且他们肯定会非常好奇,写出这些字能令神符师感到苦恼的宁缺——究竟是何人。
一幅草书二十九个字,能让堂堂神符师颜瑟苦思不得其解,不是宁缺有多大的本事,而是他今夜因为种种原因,写这便笺时的心境笔意恰好到了某处。
他今日在旧楼书上观书有所悟,忘字意而记其形,喜悦顿悟之下与同窗赴青楼一通狂饮,迷糊间随意提笔草书,便自然而然依着白日楼间观书所悟之理,忘了所有森严法度笔章规矩,甚至于酣醉状态中下意识里刻意把所有笔画规矩散掉,拧了梅花倒了葡萄架,借酒意狂乱而滥拖墨线,求的便是散乱不明。
如此写法却是另辟蹊径,从另一个生硬笨拙的路子上去楔合了修行法门的隐趣,若让长安城另外一位大书家来看这草书,想必不会有太大感觉,但落在一位神符师眼中,却总觉得像是挠到了自己的痒处,还是后背某隐秘处自己六十年都未曾挠到过平日不知则罢一旦知晓后痒到骨髓里的那处!
至于神符师颜瑟说宁缺这纸草书不通,更是完全没有说错,因为宁缺本来就不通,他不通修行之理,体内雪山气海诸窍依然不通,如今只是想往山上走时觅一条弯曲别扭漫远的小道,而小道尽头依然有巨石拦路,哪里通得了?
文字之中有意思,是指其中间每一笔画及其后笔画组成每个字都蕴含着书者当时的心意思想,有其意亦有其思,宁缺这张草书二十九字可谓是字字不通,那是其思不通于是便让其意陷于墨迹之间无法通透而出,但此时经由堂堂神符师颜瑟亲笔临摹一遍,再如何强大的梏桎都再也法禁锢笔画文字中的心意,经由酒水渗入坚硬的红木桌案,经由酒味散至空气再弥漫至整个红袖招内……当时宁缺给桑桑写这幅字时正值酒酣耳热之际,想要表达的意思看似是要留在红袖招内外宿,然而当隐藏在笔墨里的真实意思此刻全部散发出来时,才透露出了他的真实想法,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是这个意思,或者不愿意承认。
西边种着几株梅的庭院里,陆雪姑娘正怀抱长箫默然无语,她清丽憔悴的面容上满是戚色,看着院角早已落尽颜色的老梅思念着南方家乡的盛春。
东边植着几丛竹的庭院里,水珠儿姑娘对着满盆繁星怔怔发呆,晶亮的眼泪像珍珠般滑落丰润光滑的脸颊,落入水盆中发出一声轻响。
清静的楼顶房间,珠帘之后,简大家看着床边的那张画像,宽广的额头皱成了土川,她看着画像上那个骑着黑驴的少年书生,看着他那熟悉挑起的双眉,看着他那神采飞扬甚至是嚣张的大笑,缓缓流下了眼泪,喃喃低声幽怨道:“轲浩然你这个死鬼,当年老娘我做了鸡汤天天等你回来喝,你偏不来,现在好了,你就算想喝也喝不到了,也不知道你现在……在地底下过的到底好不好。”
忽然间她眉头一挑,攥紧了手中的丝巾醒了过来,急走两步来到栏边向楼下庭院间望去。她知道水珠儿院中那瘦高道人的身份,却是丝毫不惧,面带恼怒之色轻声嗔骂道:“你这老头儿好没道理!没来由来我楼子里招惹我想那混帐东西做甚!”
竹影庭院间,洗干净脸着了淡妆轻粉的水珠儿款款走回房间,看着瘦高道人在桌旁摇头晃脑,不禁微微一怔,走上前去看了一眼,蹙眉疑惑问道:“先生,先前我总觉得闻到一股鸡汤的味道,那是为何?”
“不是鸡汤的味道,是回家的味道。”
神符师颜瑟摇了摇头,指着帐薄上那潦草的二十九个墨字说道:“这人写这便笺时,非常急着回家喝那碗剩鸡汤,鸡汤并不见得好喝,我只是好奇这个应该是位女子的桑桑,不知是他家中悍妻还是严母,竟把他逼成这副模样。”
“这便笺……不是宁缺写的吗?”水珠儿清秀小巧的脸蛋上满是疑惑不解:“他当时可不像是想回家的模样,桑桑也不是他妻子,只是……他的小侍女。”
“小侍女?那就更不通了。”
神符师颜瑟摇了摇头,便不再理会这事。他终生未曾婚娶,便是因为在大唐尤其是在长安,看多了如虎般的悍妻,一心想着流连花丛,终日尝鲜,所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小侍女和一碗剩鸡汤有甚值得如此记挂之处。
第二日清晨,瘦高道人乘坐马车离开,没有询问写出那二十九个草字的宁缺究竟是何方神圣。过了片刻,水珠儿打着呵欠揉着睡眼走了过来,她早已忘却了昨夜的种种情绪,接过婢女端上的热茶饮了口,下意识里往桌上瞧了一眼,发现那张破烂的帐簿便笺纸已经不翼而飞,而昨夜瘦高道人指蘸酒水在红木桌案上临摹的那二十九个草字,更是早已经干涸不见。
她笑着摇了摇头,放下手中茶杯,腕间的碧绿青翠镯子轻轻在红木桌案上撞了下,只听着一声极轻的响起,桌案上竟被震起了一片极细微的红色漆皮粉末。
水珠儿微微一惊,睁着眼睛好奇望去,犹豫片刻后用袖中丝巾轻轻一抹,只见那些红色漆皮粉末之下,竟是一排极潦草的字迹,这些字迹看似并不深刻,痕迹却是深在木中,根本无法抹掉,真可谓是入木三分!
“桑桑少爷我今天喝醉了就不回来睡了你记得把锅上燉的剩鸡汤喝掉。”
水珠儿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红木桌案上的潦草字迹,隐约间明白了一些什么,她不知道瘦高道人就是传说中的神符师,也看不出来宁缺将来究竟能有多大的造化,但她知道瘦高道人来历必然不凡,但她真心希望宁缺将来能有一场大造化,更关键的是,久经风月阅人无数她对于机遇这种东西有极天然的敏感性,于是她在第一时间内吩咐婢女把这张桌案仔细收起,好生保管,以待将来。
另一边,神符师颜瑟出了青楼,登上一辆破旧的马车,在长安城里行不多时,便遇到了一位腋下夹着黄纸伞的年轻道人,那位年轻道人恭谨应道:“师伯,您交待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那人叫宁缺,护送公主一道……吕清臣看过,确认没有潜质,前些日子书院也看过,连术科都没有进。”
神符师惋惜一叹。且不说那少年与公主殿下的关系,只是这诸窍不通就已是绝境,难道要请西陵神殿集合数位大神官之力替这少年施展大降神术强行通窍?符术妙道难觅传人,昨夜好不容易遇见一子却又先天不足,真是可惜可叹哉。
…………
(未完待续)




将夜 第一百零一章 关于天地之箫的留言
宁缺并不知道自己再一次与某个极大机缘擦肩而过,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在青楼内撕张帐簿纸草书一幅,然后被某位神符师看见,便造就了日后大名鼎鼎的鸡汤帖及颜氏木刻拓本两大名帖的产生,如今的他依然还是那个在临四十七巷里籍籍无名的少年老板,那个在书院内刻苦求学上进的普通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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