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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猫腻
“我叫宁缺,来自渭城,书院丙舍,家中只有个小黑炭侍女……你又是谁?来自哪里?你家中可是已经有了悍妻猛妾,所以你才如此憎恨女人?”
“我叫陈皮皮,来自西陵,然后,没有了。”
…………“听说五年前有名西陵考生拿了六科甲上,全书院教习都跑出来围观,因为那是百年以来最好的成绩,难道那个人就是你?”
“正是在上,你现在是否对我油然而生敬畏崇拜之情?”
“我考了三科甲上,两科丁末,一科弃考,据说也是书院百年以来独一无二的成绩,既然如此,我凭什么要敬畏崇拜你?”
“……三科甲上好考,能考出两科丁末,一科弃考出来,还真真是难得一见的生猛水准,算你狠,我暂时承认你有与我平等对话的资格。”
…………“你是西陵人,为什么要跑到大唐来读书?”
“我出身西陵一个大家族,家族的家业大到你无法想像。你知道的,像我这种天才,肯定一生下来就注定要继承家产,但问题在于,我还有位同样极具天才,只比我差了那么一点点的兄长,更关键的是,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这位兄长便待我极好,处处事事照顾我疼惜我,全不因为族中长辈决定把家产交给我继承而有丝毫怨言。我根本不想继承这份家业,我觉得兄长才是继承家业最好的人选,但族中长辈根本不允许我拒绝,我在西陵家中呆的时间越长,兄长对我越好,我就越觉得难受,所以十岁那年干脆偷偷溜了出来。”
“十岁溜出家门,难道你家中长辈不四处寻你?”
“怎么可能不寻,既然他们寻不到,那就一定能猜到我躲在书院中。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进书院,前些日子为什么又那般拼命?”
“进书院当然是想做帝国官员,当然更想修行,至于为什么这般拼命,是因为我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不拼命,以后说不定就会没命。”
“什么事儿会这么麻烦?”
“那就是不能告诉你知道的故事了。”
…………旧书楼西窗畔的墨纸留书交流,从最开始的修行数科互问,渐渐进展到对彼此生活的好奇,随时时光轻轻漫过,用了那个药方的宁缺身体快速好了起来,再也没有咳嗽,两个依然还没有见过面的年轻人,关系也变得越来越熟稔无羁。
时日入暑,气温变得越来越高,西窗不知何时已经关闭,将楼内笼罩在一片幽暗之中,宁缺看着这几日那厮在纸上的留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撼的细节:叫陈皮皮的那厮说家族寻不到自己,便一定能猜到自己躲在书院里,这句话间接表明,对于那厮的家族而言,世上就没有他们寻找不到的地方,只有像书院这种神圣高远之地,才能令那个家族有所忌惮。
“西陵神国……哪里有这般强大的家族?”
他微微蹙眉想了片刻,却是不得其解,然后接着向下望去。昨天下午他第一次在信中问道是否能见面,如今确定对方在二层楼内,自然有些好奇信中的回复。
纸上留着昨夜某人的笔迹:“等你什么时候能进二层楼的时候,自然就能见到我。”
宁缺摇了摇头,提笔回复道:“问题在于……我怎么才能进二层楼。”
昊天不公,令少年身体内诸窍不通,无论他再如何别有心思以解构方式观书,以大无畏精神搬山挖洞,始终都未曾在在修行道路上真正向前一步,此时看着二层楼三字,他的心情不免还是有些黯然。
搁笔起身看着四周安静的书架,他自嘲一笑,轻声一叹,心想自己站在二层楼上想着二层楼在哪里,这真是一件有趣而又无趣的事情啊。
忽然他的眉头微微一蹙,注意到身旁不远处那道靠着山墙的书架下方地面上有道浅浅划痕,深色的木地板上那道划痕极浅极淡,如果不认真去看还真的很难发现。
宁缺沉默片刻后走了过去,蹲下用手指轻轻一摸,确认应该是常年累月磨擦的结果,抬头望向沉重的书架,摁在划痕上的手指轻微颤抖起来。
书架两侧刻着一些样式繁复却意味难明的花纹,纹饰内积着经年的灰腻,骤圆陡方没有什么具体的形状,显得极为拙陋难看。旧书楼飞檐雕栋每一细节都极为精美,偏生这道临墙书架上的纹饰却是如此粗鄙,他愈发觉得古怪,手指缓缓摸了上去,然后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指间传来的每一种触觉。
难道书架后方就是传说中的二层楼?难道墙后才是真正的书院?
“你可以试着把这书架撬开,看一看后面是什么。”
宁缺霍然睁开双眼转身望去,发现那位温婉小巧的女教授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来到自己身后,用温和甚至带着几分勉励的目光望着自己。
他不知道女教授温和宁静目光的真实意思,苦笑看了一眼书架上的那些纹饰,脑中偶有光亮闪过,想起自己在朱雀大街上看着朱雀绘像,在皇宫里看见那些檐兽时的感受,隐约猜测到一些事情,哪里还敢做什么大不敬的举动。
…………时间现在已经走到了天启十三年的盛夏,宁缺和桑桑来到长安这座雄城已有数月,开了一家老笔斋,顺利进入书院求学,每天吃些剩饭剩菜,似乎生活根本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来自边城的少年军卒跟着某人冒着春雨去杀了一夜,进了一次皇宫,在旧书楼上与那些修行典籍苦战了好些个日夜,他见到了一个更大更壮阔的世界,结识了一些有趣的人物,无论视野还是精神都与以前有了很多不同。
最重要的是在这数月里,他送走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位朋友,杀死了御史张贻琦和陈子贤,迈出了复仇道路上的第一步,非常幸运的是,这两个人的死亡似乎尚未惊动大唐帝国官府和那位强大的夏侯将军。
“天太热了,长安城就这点不好。”
躺在竹椅上看着头顶繁星,宁缺擦掉脸上的汗水,摇头说道:“一直要到晨时天气才会凉些,你说那个茶艺师宅旁有方小湖,会不会比我们这儿舒服些?”
桑桑接过毛巾在凉水桶里沁了沁,低声说道:“少爷,难道你就因为他家凉快些就要去把他杀了?报仇这种事情……真那么有意思吗?”
(未完待续)





将夜 第一百零七章 暑夜一碗面,湖畔一茶师
长安城是个没有缺憾的城市,除了它的夏天。
入了六月,太阳变得越来越亮,温度变得越来越高,酷热的暑气笼罩着大街小巷,偶有风起也是令人厌憎的温热气息,吹蔫了原本青翠饱满的树叶,薰紫了架上的葡萄,端出了王公贵族家里的冰块,推开了平民百姓家的门窗。
临四十七巷沿街铺面所有的门窗都开着。
与失窃的危险比较起来,中暑热死的恐怖程度明显还要更大一些。苦命的小厮伙计们坐在石阶上,有气无力打量着四周,防备着那些也留在家中乘凉的毛贼,掌柜和主家们则是搬着竹椅,提着水桶来到了背街的小巷中。
小巷清静狭窄,上有青槐遮荫,白天照不着太多阳光,加上夜风被窄巷一束变得疾上数分,吹在人们身上便会显出相对清凉。
各式各样的竹床和小方桌,已经把背街的窄巷完全堵住,街坊们躺在竹床上懒洋洋说着闲话,身旁小方桌上放着用井水沁湿的瓜果。
有那惯会苦中作乐的人,更是端着碗油泼面埋头狂吃,辣椒激出来的汗水与闷热逼出来的汗水混作一处,用以毒攻毒的招数欺骗自己这夜并不是那般酷热难当。
巷中时不时会响起啪的一声清响,听上去像是有大人在教育顽皮的小孩儿,实际上只是人们在用井水打湿的毛巾拍打自己满是油腻汗水的后背。
“说不准就不准!这么热的天气,难道你还想要找个暖脚的!”
假古董店铺的夫妻二人日复一日争执着关于纳妾的问题,临四十七巷的人们早已听的腻味了,甚至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一种比较另类的调情。
老笔斋背街那面也有一道后门,前些日子一直没有用过,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宁缺躺在竹椅上,接过桑桑递过来的湿毛巾,哀声叹息擦拭着赤裸的上半身,听着隔壁竹床上传来的争吵声,心想市井人生哪里有什么文人所说的真趣可言。
既然无趣那便离去,他把湿毛巾搭在肩上,悻悻然起身和身周邻居们打了个招呼回了自家小院,桑桑一手拎着水桶,一手拖着竹躺椅,吃力地跟了上去。
小侍女今天穿着身薄薄的蓝花小衫,裸着小胳膊小腿,黑黑的小脸上透着红润。身体虚寒不易流汗,并不代表她就感受不到房檐内外的酷热,反而让她感觉更为烦闷,她看着井旁的宁缺问道:“少爷,我能不能把外面的布衫脱了?”
从井里打了一桶新鲜凉水,宁缺双手端着准备往头上浇,去一去这恼人的暑意,忽然听着这话,不由更添烦恼,背着身教训道:“虽然你年纪小,但终究是个女孩儿,哪有在男人面前脱衣解衫的道理,现在又不是你三四岁的时候,我可以替你擦身子洗澡,你已经快变成大姑娘了,清醒些好不好。”
桑桑恼火地瞪了他一眼,问道:“先前少爷你还没应我,报仇这种事情真这么有意思吗?隔些天便去杀一个,你也不嫌无聊。”
“这本来就是件有意思无关的事情。”
宁缺回答道:“我们现在天天吃剩饭剩菜,我们天天都要去茅坑拉屎,这难道就不枯燥重复?可你还得去做。因为不吃饭就得饿死,不拉屎就得憋死,杀人报仇没意思,但要为了活的安心些,再无聊枯燥,还是得去杀。”
说完这句话,他把双手向上一举然后一翻,整桶微凉的井水哗啦一身啪打在他的身上,然后倾泻在小院的石地板上,整个人顿时精神为之一振,然后紧接着发现自己的下体有些微凉,诧异望去只见下身穿着的棉短裤竟被冲下去了一截。
桑桑看着他露出来的半截屁股,和那条紧紧勒在臀间的裤线,罕见地被逗的咯咯直笑,小手掩着嘴唇却怎么也掩不住那份高兴劲儿。
宁缺一把提起短裤,回头恼火教训道:“看什么看?杀人总比这种事情有意思些。”
桑桑放下掩嘴的小手,看着他认真回答道:“我呆会儿去做碗肥肠面。”
…………夏日长安城,黎明之前最黑暗也最凉爽,被酷热长夜逼着在街上席地而卧、借巷风乘凉的居民们回到了各自的床上,趁着这一小段最清凉的时光,做着最美妙和深沉的睡眠,意图将暑日里损失的时间全部弥补回来。
老笔斋里没有人睡。
桑桑做了一碗香喷喷的汤面,面里放了很多香葱和六七截肥肠加两块大肠头。
宁缺香喷喷地风卷残云吃完,擦了擦嘴,套上一件破旧的寻常外衫,戴上一顶崭新的毫无特色的笠帽,用口罩遮住大半张脸,用粗布包裹好朴刀和大黑伞,然后推开小院后门,与小侍女轻声打了个招呼,便走入了夜色之中。
在东城宁静的大街小巷间穿行,微凉的夜风穿行其间,无论是疲惫的居民还是警觉的狗儿,都在甜美的入睡,整座城市仿佛都未曾醒来,只是偶尔有送水车车轮辗压青石板的声音突兀响起,然后渐趋渐远直至消失。
微弱的灯笼光芒照亮送水车不远的前路,摇晃不安。
送水车经过南城某处坊市侧口时,一直沉默蹲在大水桶缝隙里的宁缺跳了下来,双足悄无声息落地,身体一弹迅速闪入坊市侧巷的夜色之中。然后他取出桑桑手绘的地图,借着极黯淡的光线最后看了两眼。
正如桑桑疑惑的那样,隔一段时日便要去筹划准备杀一个人,这种事情和书院清静苦且乐的读书生活、临四十七巷闹腾乐且烦的市井生活,实在是很不搭调,而且这种枯燥的重复确实非常没有意思。但对于从渭城回到长安城的宁缺来说,时不时吃碗肥肠面或煎蛋面,然后去杀杀人报报仇,就像写几幅字冥想几个时辰,已经变成了他生活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甚至成为了某种生活习惯。
每当杀死一个复仇的对象,每抹掉油纸名单上的一个名字,便会让他觉得肩上的重担少一分,身上轻松一分,手上粘稠的血淡上一分——每个人本能里都向往着轻松快乐的生活,于是他的本能要求他继续做下去。
刀具裹布口罩外衣笠帽以至地图及目标的生活习惯起居作息时间,全部是桑桑为他准备的,一个穿行于长安街巷里的黑脸小侍女,想必不会引起任何有心人的注意,宁缺并不担心她的安全,更相信她的能力。
所以每当刀将出鞘之时,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刀锋所向会斩不落一个人头,包括今天。当他悄无声息借夜色进入坊市,向着茶庄后方那方小湖走去时,已经开始提前用那个人的人头祭奠将军府和村落里的很多人。
今天他将要抹掉油纸名单上的第三个名字。
那个人头的主人叫颜肃卿,四十一岁,前军部文书鉴定师。
此人精于茶道印章鉴徽之术,被朝廷寻了个借口赶出军部后,便成为长安城著名茶商特聘的茶艺师傅,根据卓尔的调查,当年宣威将军被指控叛国通敌的铁证——那三封书信便是由此人亲手鉴定,甚至有可能是由此人亲手伪造。
其人还与燕境边屠村案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当年夏侯大军剑指燕国,却在岷山边缘失期未至时,颜肃卿正在夏侯军中,只是令人不解的是,做为军部的文部鉴定师,为什么会出现在充满杀戮鲜血的前线战场上。
颜肃卿现在住在茶商为其购置的临湖小筑之中,宁缺悄无声息沿着湖畔前进,看着湖侧那排越来越近的幽静小筑,看着那些似疏离无则却又暗含古意的竹墙草舍,露在口罩外的双眉缓缓挑了起来,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妥。
因为这片临湖小筑太过清幽。
长安居,大不易,可以说得上是寸土寸金,而满城繁华热闹间,清幽二字代表的便是清贵,非常贵。宁缺知道颜肃卿深得那位茶商信赖倚重,但他相信再如何豪奢大方的巨贾,也不可能把这样一片临湖小筑送给自己属下的茶艺师傅。
晨光依旧未至,湖畔的视野依然黑暗,只有水波映着不知何家的灯火,泛着些微的幽光,宁缺走到临湖小筑前方,隔着疏离的竹墙,看着院内石阶下那把巨大的石雕座椅,看着椅中那个瘦弱的中年人,微一停顿然后推门而入。
一盏小油灯被点亮,身材瘦弱的中年人坐在石椅之上,左手握着一个泥烧而成的粗陋大茶杯,右手轻轻叩着乌木茶案一角,平静看着推门而入的少年,削瘦的脸颊上忽然泛起一丝淡漠的笑容,轻声说道:
“所谓茶道,其实只是用繁复流程来强化某种仪式感,从而产生庄严感。”
“很多人都以为我在家中饮茶必然要焚香沐浴,拜祭昊天良久,然后海洗杯盏沉默把玩一番,才能把茶汤送入唇中。其实不然,我这辈子最喜欢的还是抱着大茶杯灌茶,大概是在军中养成的习惯吧,我这个人还是喜欢直接一些。”
“这么热的夏夜,少年你不安睡于宅却漫步于湖,想必……是来杀我的。”
…………
(未完待续)




将夜 第一百零八章 人生第一战
竹墙掩映下的临湖小筑清幽黑暗,中年茶艺师身下是昆湖石镂成的石椅,身前是昆湖石雕成的茶桌,桌上搁着乌木茶案,案上搁着温润洁亮的茶壶茶杯,桌旁是一方手提小炭炉,炉上的水壶嘴里渗出淡淡热雾,还没有沸腾。
如此酷暑夏夜,中年茶艺师却像是感受不到小炭炉带来的热气,身上披着件单衣,平静有如冬雪夜里等着归人的好客主人……他就是颜肃卿。
宁缺很确认这一点,先前在临湖小筑外生出的警惕感,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证实,因为对方提前察觉到自己要来,而且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来意。
用余光看了眼竹墙根下的茶渣,沉默片刻后,他望向椅中的茶艺师问道:“那就直接一些……我想知道,宣威将军府被满门抄斩的案子,还有燕边山村被屠的案子,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颜肃卿微微蹙眉,没有想到今夜前来杀自己的少年,居然是因为多年前那两件事情。他本以为这个世界上早已没有人还记得那些陈年旧事,略一沉默后微笑说道:“自然和我有关,不然我这个在军部前程无限的官员,现在怎么会变成一个替卖茶商人看家护院的茶艺师?”
“我应该不是你找的第一个人。”他看着宁缺问道:“其他那些人现在过的怎么样?也好些年没见,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宁缺沉默观察着临湖小筑和四周的动静,看着这片清贵的居所,回答道:“他们过的不怎么好,至少不如你好,还能住这么好的地方。”
颜肃卿笑出声来,摇着头感慨说道:“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混的不行,偏我还能过的不错吗?因为我这个人对帝国还有些用处。”
身上胡乱披着的衣服,小炭炉上迟迟未沸的水,左手没有茶的茶杯,都在说明这位茶艺师刚刚醒来,应该只是察觉到宁缺靠近临湖小筑所以起身,而不是提前就预着什么伏杀的局面。
只是一个看上去瘦弱无力,终日与茶具泉水打交道的茶艺师,为什么在明知道有人来杀自己的情况下,没有呼救没有奔逃,而是如此平静坐在椅中等待?他有什么凭恃?而且一个茶艺师能对帝国有什么用处?一个茶艺师如何能替茶商看家护院?一个茶艺师凭什么能比陈子贤拥有更好的退役人生?
转瞬之间,宁缺想了很多可能,甚至是最不可能的那种可能,口罩外的清稚眉眼间渐渐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看着对方问道:“你为什么不逃?”
“为什么要逃?”
颜肃卿微笑看着少年说道:“既然我是醒着的,你又怎么可能杀死我?”
说完这句话,他轻轻一拂衣袖,石桌茶案上便多出了一把没有柄的微暗小剑。
宁缺的眉头蹙了起来,身体变得有些僵硬,知道自己遇到了那种最不可能的可能:这个瘦弱无力的茶艺师……居然是一位修行者!
在这一刻,他不禁想到旅途中和吕清臣老人曾经进行过的一番对话,那番关于长安城剑师多如狗,念师满地走的对话。
当时吕清臣老人笑说这种论调绝对过于夸张,进入长安城后,宁缺虽然看见过在路边开坛施法的昊天道南门修行者,跟着朝小树在春风亭与修行者厮杀过,但真没想到复仇名单中看上去极不起眼的一个名字,居然也是那个世界里的强者。
卓尔的情报里没有,桑桑也没有察觉,谁也想不到,前军部的文书鉴定师,如今被茶商供养着的茶艺师,居然是个精通驭剑之术的修行者!
宁缺紧蹙着的眉毛缓缓舒展,他看着椅中的颜肃卿,看着瘦弱中年人身前那把无柄小剑,温和一笑说道:“既然你不逃,那我逃好了。”
说逃就逃,话音甫落,他毫不迟疑转身,向匹狂奔的骏马般向临湖小筑外冲去。
…………颜肃卿极有兴趣看着少年将要消失在竹墙畔的背影,轻笑摇头感慨道:“既然来杀一个修行者,来了难道还能退吗?”
温和却蕴着强烈自信与杀意的字眼从瘦弱中年男子唇间缓缓而出,同时他放下了左手握着的粗陋大茶杯,右手卷起左臂上的袖口,左手中食二指一并做了一个剑诀斜斜向着临湖小筑外隔空点去,动作极为潇洒随意。
随着并指斜斜一指,石桌茶案上那把微暗无光的无柄小剑,骤然低沉嗡鸣,仿佛被灌入了某种神奇的能量,猛地自桌面弹起,然后化为一道乌暗的光迹,撕开临湖小筑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直刺院外。
宁缺后背一片针刺似的痛楚,露在口罩外的眉眼却看不到任何惊慌,只有沉着与冷静,眼看着便要冲出那片竹海,却出乎意料地左足重重一踩地面,整个人的身体便翻了起来,然后右足紧接着闪电般踩到粗大的楠竹之上。
噔!噔!噔!噔!
坚实的鞋底快速交错踩在竹上,登的竹树一阵摇晃,无数片竹叶就像断裂的羽箭般簌簌落下,他踩着竹树瞬间攀至院墙之上,险之又险地避过院内袭来的那道剑光,然后膝盖微弯一振,借着竹树振荡疾速向院中掠去。
锃的一声,像利箭般的身体刚刚掠过院墙,锋利的朴刀已然出鞘裂布在手,宁缺闷哼一声,腰腹发力手腕翻转,朴刀有若风雪劈头盖脸地向颜肃卿劈了过去!
从知道这位茶艺师是名修行强者之后,他就知道今夜必然将要再次面临生死间的大恐怖考验,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实力并不足以对抗一名修行世界的强者,但他依然没有想过要退,因为他知道面对着修行者,退避便意味着死亡。
在北山道口,他看过彭御韬那些大唐最精锐的侍卫,是怎样凭着铁血的意志与纪律与一位大剑师战斗,在春风亭外,他看过朝小树是怎样凭着自身的超绝实力和强悍控制力斩杀两名来自异国的修行强者,从中他学到了一些经验,那就是面对修行者只能进不能退,而这经验或许能够让他逃离死亡。
所以一开始他的退便不是退。
而是以退为进。
进而杀人。
…………丁的一声清脆响声!
宁缺拧身挥刀,劈飞自身后遁来的那道灰暗剑光,身体从半空跌落。
初一相逢,刀口处出现了一道米粒大小的缺口,他的破旧布袍上方多出了一道极细微的破口,然而他口罩外的眉眼依然没有畏惧,双腿就像两根钉子般死死扎在地面,双手紧紧握着朴刀的长柄,微低着头警惕地观察着夜色里的动静。
忽然间他手中长刀一翻,用左肩处一道血痕的代价,避开了自右方夜色里袭来的那道剑光,同时从手中传来的细微振感,确认自己的刀锋至少擦到了飞剑。
宁缺依旧微低着头,静静盯着不远处椅中的颜肃卿,耳朵细细听着临湖小筑四周夜色里不时响起的轻微嗡鸣声,想要判断出那柄飞剑的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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