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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猫腻
然而愤怒不应该是昊天应该拥有的情绪,那代表着她越来越有人类的那一面,代表着她正在被他影响,于是她变得越来越愤怒。
直到此时,她才明白陈皮皮之所以能够逃离桃山,没有被自己的神辉烧死,不是因为别的任何事情,而是因为她自己。
多年前,宁缺曾经对她说过一段话。
“我和你提过那个叫陈皮皮的书院学生……你帮我记一下,我欠这家伙一条命,以后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提醒我想办法还给他。”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这段话,所以她想要杀死陈皮皮、先斩一束尘缘,但无论她怎么算,算到最后的结果,依然是陈皮皮会活着。
原来无论怎样隔绝与宁缺之间的联系,那个联系其实一直都在,她始终都是他的本命,这个事实从来没有改变过。
她要斩尘缘,却斩不断,反而越来越乱。
她如何能够不愤怒?
(未完待续)





将夜 第六十三章 登桃山
尘缘难以斩断,神国的门很难开启,光明祭会失败,这些事情其实依然在天算之中,但当这些事情真的发生,她依然愤怒。
看着山下祭坛前的那个身影,想着这些事情全部被他破坏,想着他竟敢用自己的神力杀伤自己的信徒,她负在身后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世间所有的事情都在她的计算之中,只有他是唯一的例外,所以她没有算到他不但破坏了光明祭,还让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
她越来越愤怒,于是人间的清风变得越来越暴烈,卷起地面的灰土,遮蔽了清爽的秋空,更有无数乌云自远方的东海上飘浮而至,桃山里的光线变得黯淡了很多,紧接着便是一场暴雨落下。
这场暴雨极为猛烈,秋林和山道瞬间被打湿,地面上残碎的桃花瓣被击成茸碎,未凝的鲜血被迅速冲淡然后消失,前坪上的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积水里飘着枯叶,隐约可见断肢在其间沉浮。
暴雨遮蔽了人们的视线,整个世界除了冰冷湿凉的雨水,仿佛再也没有任何其余的存在,轰隆的落雨声竟像是打雷一般。
天地的威力附着在暴雨里,不停地冲刷着桃山,冲刷着人们的身体与灵魂,前坪上的数万名信徒脸色苍白、惊恐不安地跪在雨水中。
暴雨不停落下,祭坛上方的那道光光被洗的斑驳一片,然后渐渐消失无踪,与清光对抗的数十道乂字神符也渐渐变淡,直至不见。
掌教、七念等所有的人间强者,都被暴雨镇压于地,他们较诸普通信徒境界更大,感知更敏,于是愈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暴雨中昊天的愤怒,所以他们更加惊恐,脸色苍白跪在地面,连头都不敢抬起。
数万信徒们身上的鲜血刚刚溢出伤口便被雨水冲走,他们被雨水淋的浑身寒冷、嘴唇乌青,却没有人敢躲避,因为雷霆雨露,皆是神恩。
如果说这场恐怖的暴风雨有中心,那么宁缺便站在那处,他感知到的昊天神威最强大,付出的代价也最惨重,数十道乂字神符已然涣散,最恐怖的是在暴雨的冲洗下,他体内昊天神力的消失速度变得越来越快。
雨水在他苍白的脸颊上不停淌落,感受着体内神力的消失,他寒冷的不停发抖,看上去虚弱不堪,似乎随时可能倒下。
但无论暴风雨再如何猛烈,他始终没有倒,更没有跪下,默然于风雨之中看着桃山上,眯着眼睛穿透风雨,看着应该在那里的她。
离桃山万里之外的宋国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桃山前坪,数万人惊恐地跪在地面,看着黑压压的一片,却显得那般渺小,只有宁缺站着,虽然那般孤单,却显得那般高大。
他不是勇敢而高傲的海燕,为了活下去他从来不在乎尊严之类的东西,便是先前他也曾经跪过,但这时候他不想跪。
他已经与她重新建立了联系,既然你是我的本命,那你就是我的桑桑,你就是我的妻子,可以举案齐眉,怎能下跪?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操。
…………今天的这场雨和夫子离开人间后的那场大雨并不相同,既然代表着昊天的愤怒,当然要狂暴很多。这场雨也没有像夫子登天后的那场大雨般持续很多个日夜,但至少比夏日常见的暴雨时间要长很多。
暴雨一落便是半日才渐渐变小,细细的雨丝终于有了些淅淅沥沥的感觉,前坪的风也变得温柔了很多,带着湿意落面令人感觉极为舒服。
数万信徒醒来,发现肆虐的暴雨不再,桃山周遭终于回复了宁静,有很多人被暴雨侵袭至昏迷,甚至有人已经没有了呼吸,湿透了的衣衫向人们的身体里传达着刺骨的寒意,人们依然惊恐不敢言语。
那些修行强者更是凄惨,这场暴雨太过恐怖,甚至比山野间的天地气息都冲洗的干干净净,他们的感知越强,念力受到的伤害越大。
宁缺自然是最惨的那个人,此时他体内的昊天神力已经消失无踪,他识海里的念力严重损耗,散在肩头的黑发向下滴着水,苍白的脸颊上写满了憔悴,眼神不再明亮,黯淡地仿佛将要失去所有光泽。
风停雨消天放晴,忽然间有道彩虹,从桃山峰顶的光明神殿生出,向着远方落下,看方向,这道彩虹的那头应该落在南晋某处。
看着这幕美丽的画面,桃山前坪上的人们仿佛忘记了身上的寒冷,依然泡着双脚的冰冷雨水,回想着先前的天地之威,敬畏崇拜再生。
日已入暮,天空的下缘隐隐已经可以看到黑夜的前驱阴影,有人把目光从必将消失的彩虹收回,望向祭坛前的宁缺。
一场持续半日的暴雨,洗去了人间的怨怒与尘埃,洗去了宁缺体内的昊天神力,洗去了清光大阵与神符,却无法洗掉前事。
掌教看着宁缺,缓缓举起右手,向神殿诸人发出进攻的命令。
没有人能明白,为什么暴雨变小的那段时间里,宁缺没有趁机逃走,他的体内已经没有昊天神力,除了逃走还能做什么?
宁缺看着四周的人们,看着七念、金帐国师、赵南海这些绝世强者脸上的神情,把铁弓背到肩上,然后握紧了铁刀的刀柄。
先前因为那场最盛大的天启,他在昊天神力的加持下于人间无敌,这些人根本不是他的一合之敌,然而此时场间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决定性的转变,在这些强者的围攻下,他甚至没有办法撑过数息时间。
如果他这时候挽弓待射,或者能够震慑住这些人,至少可以尝试替自己杀开一条道路,然而问题在于铁箭的数量太少,最关键的是,他根本就没有想过杀开一条道路逃走,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桃山。
环顾皆强敌,宁缺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惧意,他看着崇明太子还有那些诸小国的国君说道:“今日我不杀你们,不是因为修行者不得滥杀普通人的规矩,而是我觉得你们更应该死在我大唐军人的手中。”
没有人明白,为什么他已经身处绝境,却还能如此平静自信,他在想什么?掌教厉声喝道:“难道你以为自己还能逃离桃山?”
宁缺看着他肩上那道恐怖的伤口,微讽说道:“至少你拦不住我。”
掌教神情渐敛,冷漠说道:“你的面前是一条死路。”
宁缺说道:“没有退路才是死路。”
掌教说道:“你的退路在哪里?”
此时金帐国师等人,已经将前坪所有的去路全部堵住,其中无论是谁,都不是宁缺正常状态下能够战胜的强敌。
按道理来说,他已经没有去路,自然也没有退路。然而包括掌教在内的所有人都忘了,他只需要后退便能踏上一条道路。
上桃山的道路。
昊天在桃山之上,掌教和所有人都认为,宁缺不可能选择上山,因为那是自寻死路,然而他却做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选择。
他转身,向桃山上狂奔。
事发突然,西陵神殿方面的反应稍慢了片刻,掌教厉声长啸,无数道凌厉的飞剑破空而至,向着石阶上的宁缺射去。
金帐国师举起手中微裂的木鼎,赵南海的手掌大放光明,七念盘膝坐于雨水间,轻道佛偈,便有一道手印现于空中,然后落下。
宁缺知道自己挡不住,就算是三师姐在这里,面对凝结了西陵神殿集体愤怒的剑阵,面对这样三名绝世强者的合力攻击,也只可能选择暂避,所以他没有选择回身抵挡,也没有选择闪避,他的双脚将石阶踏碎,把速度骤然提升到恐怖的程度,继续向峰顶冲刺。
数声沉闷的巨响连绵响起!金帐国师的念力不停轰击他的识海,赵南海掌间的昊天神辉击中他的后背,七念的不动明王印重重地砸到他的身上,数十道凌厉的飞剑将他身上的衣衫切的破烂不堪。
宁缺吐出一口鲜血,脸色变得更加苍白,险些摔倒在石阶上。
如果他不是浩然气已近大成,身体强度近乎不可思议,这第一波攻势,便足以把他击成齑粉,即便他撑了下来,依然瞬间便受了重伤。
宁缺以强悍的意志力收敛因为痛苦险些焕散的识海,右脚重重一踏,踩碎数道石阶,化作一道残影继续前掠。
他非但没有倒下,速度反而变得更快!
只是数息的时间,他便已经踏碎了数百道石阶,远离了桃山前坪那些强者攻击的范围,变成了山道上一道极为淡的身影。
西陵神殿的神官执事,还有赵南海等人正准备举步登山继续追杀之时,掌教忽然神情复杂地伸出手掌,示意众人停下。
…………因为光明祭的缘故,西陵神殿所有人都在前坪祭坛四周,此时的桃山上没有一个人,除了石阶旁流水的声音,安静的令人心悸。
安静骤然被脚步声打破,宁缺在石阶上化作残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峰顶狂奔,留下碎裂的石阶和一道血迹。
先前那一瞬间,他便受了极重的伤,识海震荡不安,每踏一步便会痛苦一分,他的肋骨被七念的大手印震出了裂纹,每走一步裂纹仿佛都会深刻一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断掉。
如果大黑伞在就好了,谁能伤到自己?宁缺忽然间生出很多怀念,然后想着马上便能看到大黑伞,于是又高兴起来。
安静的桃山空无一人,石阶下方也没有追击者,他不停地奔跑,一个人不停地奔跑,不觉得孤单,也没有什么紧张。
他是去见她的,那么怎么会孤单,怎样紧张?他甚至越奔跑,越高兴,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即便雨后的秋风寒厉如刀,也无法割掉。
两道清光大阵被他用铁刀和神符硬生生撕开。
他来到了神殿下方,站到了崖坪上。
雨后的秋空是那样的干净,高山上的视野更是一片开阔,他能看着白日依着西方的远山渐落,甚至能看到极南方黄河流入大海的画面。
然后他望向峰顶仿佛伸手可及的那座神殿和身前笔直的石阶,心想我便要再上层楼,你可还会躲到千里之外?
(未完待续)




将夜 第六十四章 问天 上
雨后的空气很透亮,即便深暮乃至夜色来临,依然能够看到很远的地方,桃山前坪上的数万信徒,看着峰顶山道上的那个身影,情绪有些复杂,此时的画面,像极了多年前宁缺登书院后山时的场景。
漆黑的夜穹就像一张墨纸,悬停在平坦的地面之上,其间有数十座山峰,给人一种感觉,如果不是这些山峰,夜穹便会落向大地。
西陵神殿上的这片夜空今天显得有些特殊,满天繁星,却看不到月亮的痕迹,银色的星光洒落山麓,令桃山变了颜色。
宁缺的目光越过银色的山道落在光明神殿上,然后他开始整理湿透的衣衫,把湿发束紧,负弓收刀,擦掉脸上的雨水。
他的动作很慢,神情很认真,直到确认衣着和仪态都没有任何问题,方才拾阶而上,既是赴约而来,自然应当表现出尊重。
夜色已深,那眉细月不知隐在那道夜云之后,完全不知踪迹,繁多的星辰在漆黑的幕布上显得很是明亮。
夜空里有七颗最明亮的星星,号为指引之星,是渔民在大海上航行最可靠的指路明灯,更是亮的令人有些眼晕。
从崖坪到峰顶的光明神殿之间,山道石阶共计七百级,宁缺看似走的缓慢,实际一步便是百级石阶,仿佛御风而上。
他的脚离开崖坪,落到第一个落脚处时,便是走出了一步,夜空里那七颗明亮的指引星中,最北方的离天星骤然黯淡。
宁缺继续走出第二步,于是七颗指引星里的第二颗也随之而黯淡,他每迈一步,夜空里那七颗指引星便有一颗黯淡无光,仿佛那些永恒不变的星光,都被他的脚步吸纳进了自己的身体。
前坪上的数万人不是谁都能看到他在山道上的行走,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夜空里那七颗指引星的先后黯淡,震惊的呼喊声和惶恐的祈祷声骤然响起,掌教等人看着星象的奇异变化,更是神情凝重至极。
…………满天繁星,桃山上有数座神殿,宁缺的眼里只有一座。
光明神殿使用的建筑材料很不寻常,非金非玉亦非石,却自然透着份贵重之意,此时被星光笼罩,更添了几分圣洁的感觉。
宁缺站在光明神殿之前,就像是一只不起眼的蚂蚁。
他看着眼前的神殿,沉默不语,心里生出极为复杂的情绪,有些畏惧,有些兴奋,有些向往,却又想要逃避。
他冒险离开长安,来到西陵神国,潜入桃山,便是为了来到光明神殿,去见神殿里的她,在这个过程里,他一直表现的淡定,然而当他真正来到光明神殿之前,将要与她相见时,便再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不管他怎样说服自己神殿里的她是桑桑,是自己养大的黑瘦丫头,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但事实上她就是昊天。
有个词叫天壤之别,这是用来形容二者之间遥远的距离,还有个词叫天人相隔,用来形容永远无法接触的事实。
他是凡人,她是昊天,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便是天与地的距离,他与她之间隔着一道贯通天地的高墙,天人相隔,其实便是永隔。
宁缺的情绪从未像今天这般复杂过,他也从未像此时这般恐惧过,如果要在过往的人生里找到类似的经验,其实也与她有关。
那次是桑桑离家出走,他坐在老笔斋里沉默等待,然后在长安城里四处找寻,在学士府里默然不语,于雁鸣湖畔呵天骂地。
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变化,依然是她离家出走,依然是他要找到她,然后把她带回家,他担心带不回去,所以害怕。
宁缺忽然间变得极为愤怒,不知道因为恐惧而生气,还是因为她像上次那般不听话而恼火,愤怒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离家出走这种事情很有趣吗?”
他看着光明神殿幽静的深处,说道:“第一次我就当你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呢?你都已经过了二十了,还不懂事?”
“你知道老笔斋里现在有多脏吗?桌子上积的灰比灶里的灰还要多!这些事儿不都应该是你做的,结果你在干什么?嫁了人,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在家洗碗扫地抹桌子,结果还收不了心,非要到处玩,整天不着家!”
“哪有这么多好玩的呢?你看看这座破神殿,冷清的像座石墓似的,哪有临四十七巷热闹?我就不信这里的陈锦记能比长安城的好!”
光明神殿里始终没有声音传出,宁缺越发恼火,说道:“说话呀!说话呀你!怎么连话都不敢说了?是不是心虚了?”
“难道你真拿定主意要和我分家?把箭和马车给我,把黑伞和那头憨货留下,你倒是把这些家当分的清清楚楚,但你有没有经过我同意?”
“好,不说我有没有同意的问题。就说分家这种事情,既然要分就得分的彻底一些,老笔斋里的银票,我把你的一半埋进了坟里,雁鸣湖庄园的地契,我填上了你的名字,赌坊的股子我给了学士府……”
他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些黯淡,低声说道:“其实我没有想过和你分家,那些财产的处置是按遗产算的,既然你还活着,那些处置自然失效,你把拿走的那些东西还回来,就当这些事情没发生过怎么样?”
光明神殿里依然没有声音。
“把大黑还给我,把大黑伞还给我,把……你自己还给我。”
宁缺说道:“我相信就算你忘了很多事情,但至少这些事情没有忘记,不然你不会想着让酒徒把箭和车送到长安。”
神殿依然幽静,无人回答。
“我现在才想明白,你为什么要西陵神殿召开这场光明祭,因为你要杀皮皮,但你没办法杀死他,因为我对你说过,我们欠他命。”
宁缺的情绪忽然变得平静起来,举步向神殿里走去,一面说道:“就算没有这场天启,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一直都在。”
“你屏蔽了我的感知,一样存在,就像你脸上涂上三层脂粉,你的脸也依然是黑的,因为这是天生的,这是冥冥中注定的。”
幽静的光明神殿里回荡着他的脚步声和平静坚定的语声。
“你是昊天,也是冥王,那么你我之间的关系,便是你自己决定的事情,既然如此,你又怎么可能单方面做出切割?”
(未完待续)




将夜 第六十五章 问天 下
宁缺走到神殿深处,才看到露台上的那个身影。
他有些震惊,因为那个身影很高大,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大,而且露台上的女子很胖,已经超出了丰腴的范围,只能用胖来形容。
她穿着一件很薄的繁花青衣,崖下有秋风轻拂,却拂不动丝毫,因为衣料被她丰满的身体绷的极紧,紧紧地贴在身上,线条夸张地隆起。
宁缺想象过很多次和桑桑重逢时的画面,却从来没有想到再次相见时,那个黑瘦的小丫头已经消失不见,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这样一个高胖的女子。
他想起来那日在小镇上买红薯时看到的那辆马车,看到那辆马车里的那个高胖的少女,想起自己曾经说她好像一只肥猪,才明白原来两人早已相遇。
当时的他相遇而未相识,她却必然一切了然于心,一念及此,他觉得自己的信心正在逐渐消散,书院的计划似乎也将要变得可笑起来。
他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很长时间,这个女子看上去和桑桑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和他回忆里的桑桑完全是两个人,但他知道她就是桑桑,不是因为那种玄渺的感觉,而是因为肯定的感知,他和她之间的屏障已经消失,他自然能知道她就是她。
露台上的女子明明就是桑桑,看着却不是桑桑,不是那个瘦瘦黑黑的桑桑,而变成了白白胖胖的桑桑,宁缺忽然间伤感起来,因为他明白自己大概再也见不到那个瘦瘦黑黑的桑桑了。
桑桑站在露台上,临绝壁以观秋夜,双手负在身后,青袖垂落有如沧海,身姿挺拔仿佛高峰,然而给他的感觉却是那样的寂寞。
“跟我回家。”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说道,语气很自然,不再像先前在神殿外那般激昂,就像一个男人在湖边看到了贪玩的小妻子。
桑桑没有转身,依然负着双手,沉默不语,夜穹上的星光洒落在露台上,洒在她宽圆的肩头,然后如水墨一般洇开。
神殿里幽静无声,夜风自露台处拂入,绕过断成数截的万年长灯,掀起一块旧布,露出一块金砖,还有一把大黑伞。
宁缺看着那处,沉默片刻后向露台走去。他走到她身后,把手伸向她的肩,似想要把那抹星光从她的身上拂去。
夜风轻柔,他的指尖向她的肩头落下,然后落下。
他手指前端被削掉了一块,鲜血渐溢,凝成一个极规整的圆,看上去就是一个殷红的小点,像美人身上的朱砂痣般好看。
露台上有无数道肉眼看不到的线条,把空间分割成两个部分,分成两个绝然不相通的世界,桑桑的世界和人间。
桑桑的世界由最基本的规则所构成,包括空间规则,只要她不允许,那么便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她的世界。
她的世界和人间相距无比遥远,即便她来到人间,依然如此,她明明就站在宁缺的眼前,却像是远在天边。
宁缺和她站的这么近,却隔的那么远。
…………宁缺看着手指前端殷红的血,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笑了起来,笑容有些清淡和嘲讽,说道:“果然是天人相隔。”
他抬起头看着她高大的背影,看着她丰腴的腰臀,说道:“你变胖了很多,也变高了很多,人都变了,想来有很多事情你也已经忘了。”
桑桑依然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负着双手静观夜穹下的群山。
“那些事情我没有办法忘记。那年在河北道,饥民自相残杀,父母易子而食,我虽然活了下来,但已经变成了他们的一分子,如果不是在尸堆里刨出了你,我不知道我一个人会活成什么样子,所以不仅仅是我救了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救了我,你让我活的比较像个人样,让我在岷山在荒原上无恶不作的时候,都能找到一个比较光明的理由,是的,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背上的你就是唯一的光明,你甚至曾经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理由。”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负在身后的手,忽然想要去把她的手握住,就像很多年前,她在岷山里被狼群吓的哇哇大哭时,他把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握着她的小手,和她说了整整一夜故事。如今她的手不那么小,但他依然想握着,这种渴望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的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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