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朱意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东杞
“够了。”
随后再没木杖落下,江意身子晃晃悠悠,但就是不愿这般栽倒下去。
“关进柴房里头。”
江意被两个婢女拖进了柴房里头,落锁声传来,柴房内也是一片昏暗,只是有个小窗子嵌在墙上,透过些许光来。
背上火辣辣的疼,江意靠在梁柱旁,想伸手去拿袖中的朱笔。只是刚伸出手,便想起,昨晚朱笔应是落在程衍手里了。
只剩下金叶子了。
她有些累,甚至连思考都觉得疲倦。因为知道自己即便是受了伤,也会很快的恢复过来,甚至连背上得疼痛都懒得去顾及。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曦光也变成了月光,江意有些困,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
门外传来泠泠铛铛的声音,似乎是锁被落下,门打了开,穿着月白色长衫的少年人走了进来。
“殷澈”江意眯着眼,有些含糊不清念出了眼前少年人的名字。
江意不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有多狼狈,沾了汗水的鬓发黏在脸上散乱的不成样子,衣服上沾连诸多血渍和灰尘,面上却没有半点情绪,只是这般却教殷澈更加不忍心去看。
少年人眉头紧锁,飞快走至江意跟前蹲下身子来,他抬手想拭去江意唇角的血渍,只是血渍早已干涸,他用手也拭不去却又不敢再多用一分力气。
她应该是很疼,很难过的吧。
殷澈伸手摘掉江意的面具,面具之下,小姑娘的神情却平静无波,甚至看着他拧成一团的眉头还露出了笑意来。
“为什么是这幅神情”江意轻声道。
“若是难过,为什么不哭呢那些木杖打在你身上,该有多疼啊……”殷澈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已有几分哽咽。
“这点伤没有关系的。”江意微微垂了眼眸,低声道,“初遇之时我便告诉过你,我是巫,愈合能力远甚于常人……这点伤,大概不用几日便好了……”
语罢,江意的声音又低了一些,“你看,和个怪物一样。”
“你怎么会是怪物。”
殷澈的声音仿佛掷地有声一般,他伸手将江意抱入怀中,抚着她颈后的发,又说了一遍,“你怎么会是怪物。”
“会觉得疼痛,会觉得难过哀伤……这些都是人的感情……你怎么会是怪物呢江意。”
殷澈的话在江意的耳边响起,自昨夜那个小姑娘的记忆涌上来之后,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的,她其实一直很不清楚,常人的感情是什么样子的,常人的心又会装着什么她努力的试着去了解,可是到头来,自己仍是和个怪物一样。
可是她分明清楚,她是会难过的,可是她该怎么哭她不会哭。
你怎么会是怪物呢
殷澈的话令她顿时清明了起来,她是不是其实一直在期盼着,期盼着有人能对她说这样的话呢
她没有哭,可脸上却已有了些许神情,她的手抵在殷澈胸前,没有也伸手回抱他,却也没有推开。
好一会,殷澈才松开她,有些自责道:“你的伤势如何了方才一时情急……我应该先顾着你的伤势的……”
殷澈说着,从袖中掏出一瓶药来,对江意道:“程衍被关禁闭了,我听说了昨晚的事情,便猜想你或许……”
“这点程度的伤不用上药也没事。”江意摇了摇头道,“昨晚的事情其实是我做的……但是程衍全将事情揽在了自己身上……”
“你不必担心他。”殷澈却道,“他是程家嫡子,母亲又是长公主,程家不会对他怎么样,只是关个禁闭略加警告,过些时日便放出来了。”
“倒是你……”殷澈走至江意身后看她的伤势,却见她背上血痕道道,有些已和衣服黏在了一起,“这般伤势也能叫做是‘这种程度’么”
“总归是会好的。”江意的声音低了低,难得她会这般没底气说话。
殷澈却有些无奈,低笑一声视线落在江意的脊背上道:“为什么总是见到你受伤呢……”
初遇之时开始,到如今,已经是第几次了呢
他在江意身后坐下,又道:“虽是有些唐突冒犯,但你的伤势……我来为你上药可以吗”
49.温热
“可以。”
比起殷澈言语稍有顾及,江意却是不假思索出来。她心中未曾考虑过男女之事,拿殷澈当做友人,如今她受伤在后背不便自己自行处理,这般状况,却是无法了。
江意的手伸至衣带上,缓缓将外裳脱了下来,后背上头的衣料已经和血肉黏在一起,江意想试着扯下来,却扯到了血肉,疼痛随之席卷而来,江意微微皱了眉头。
殷澈见这般也委实看不下去,便伸手止住了江意的手,低声道:“我来吧。”
江意不再说话,半脱未脱的衣衫止于手臂处,少女温润白皙的肩头已经露了出来。
殷澈垂眸低首,开始细细处理江意背上与血肉相黏连的血肉来。
“若是疼便喊出来吧……”殷澈温声叮嘱道。
看着倔强的、不吭一声的少女,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和她初遇时的那个雪夜。
小姑娘纤瘦细弱,背上伤痕累累鲜血淋漓,新伤叠着旧伤,令他看了便觉得心中不忍。可是,上药时,那个小姑娘却没有说一个疼字。
他和她当初一般年纪的时候,应该还是个在母亲怀里只知撒娇的任性孩童吧。
“我是巫,自愈能力比常人好些……”
“没事的……过些……便会好的……”
那般年纪的姑娘,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之后,不肯撒娇也不肯示弱,只是自己咬牙扛着。
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过往,才会教她变成如此心性
那时的伤口留下的疤痕映入殷澈的眼中,殷澈下意识伸手去触,却教江意身子一颤……
“那里不是今日的伤口……”江意的低低的声音传来,平缓干净,却无由的教殷澈红了脸颊。
他默了默,方才道:“即便是自愈的再快,伤口终究会留下疤痕。旁人的冷言恶语入了耳,你即便以为自己不难过,可心中终是有伤痕。你与常人没有什么不同,你不是怪物……”
少年的声音犹豫滴入静潭中的一滴水,只有滴答一声作响,却令一湖潭水全然泛起涟漪来。
你不是怪物。
背对着殷澈的江意脸上终是露出了笑容来。
药水随着殷澈的手指在江意的背上游移起来,既是清凉又带着火辣辣的疼。江意却依旧一声不吭,令殷澈不由得有些内疚。
“说些什么吧”殷澈出声道。
“说些什么”江意回问他。
殷澈知道江意这般性子不可能主动告诉他什么,便闲聊一般开口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修习丹朱之术的”
他曾见过宫中的巫医使用过移祝之术,这般深晦的丹朱术,本不该是江意这般年纪的姑娘会的。
说道丹朱之术,江意便立即回了话。
“自记事开始。”江意的声音极低,同今晚的月色一般晦暗不明。
“是谁教你的学丹朱之术平日里头都是学些什么”虽是江意能忍疼一声不吭,但殷澈想,能令她转移些许注意力,缓和痛楚也是好的。
“你当真要听么”江意的话传来,殷澈在她身后,自是瞧不见她此刻神情。她学丹朱的事情,说来乏味无趣,也又许多令人不开心的事情,她知道殷澈心善,但若是同他说那些,他也许会心中不快。
殷澈自嘲一笑道:“江意,我愿意以为我们已经能算得上友人了。”
既是友人,即便是烦忧不快之事,也应当倾吐才是。
“是师父教我的。”江意缓缓出声道,“师父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我并不清楚。只是自记事时,师父便已在我身边。他教我丹朱之术,也授我易术,一年四季,每月每日,只有丹朱之术。春天和师父对弈,师父教我辨别不同的丹朱,师父有些严苛,我若是猜不出来便要罚抄‘丹朱篇’,夏天若是用了丹朱,却没施出术来,师父便让我在太阳底下跪着……深冬之时,冰池里头,丹朱化在水中,我便泡在水里,用灵气将化作水里的丹朱凝出来……”
江意的声音淡淡的,还有几分漫不经心,其实她同殷澈所说的这些,已经算得上快乐的事情了。那些令她被称作陈留江家怪物的事情,她不想同殷澈提起。
甚至她自己,也不想想起。
“不要再说了。”
殷澈却忽然哽声,将江意的话打断。
“不要再说了……”
他身为皇室之人,自然不会同常人般心软,可是对上江意,他却没有办法硬下半点心肠来。江意说得轻描淡写,但殷澈却能够想象到那一切。为什么这个小姑娘经历这些糟糕的事情,却仍然能够这般平静的面对这世间一切
不恨么不觉得痛不欲生么殷澈心底抑不住的难过,江意察觉到身后之人的心绪,不由得低低叹息。
“世子,我方才问过你了的。”
你当真要听么
他原以为能缓和她的疼痛,却不想那些事情却是她早已结痂的伤口,而将那些伤口撕开,她没有半分难受,受不住的,竟是他这个倾听的人。
他不以为自己是个懦弱的人,只是江意原比他更加坚强。
“我原以为,同你说说话,能令你好受些。”殷澈自嘲道,手已离了江意的脊背,“药上好了。”
江意将衣服穿上,对殷澈谢声道:“多谢世子。”
她回了头,见殷澈仍是满面愁容,好似受伤的人不是她而是殷澈一般。江意不由得笑着宽慰道:“世子,往昔种种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无益的事情。有了那些事情,才有了如今的江意。若是能重来一次可以选择,我也许会选择能令我更自由的答案,但是,既是已经到了眼下,便应该做好眼下的事情。”
“更何况,世子你不是你同我说的么,‘无论过去什么样,我很喜欢你现在的笑容’。如今我能露出这样的笑容来,是因为世子你。”
如今我能露出这样的笑容来,是因为世子。
分明是该被拥入怀中叫人好好怜惜的姑娘,如今却说着安慰他的话语。这令殷澈有些难过,但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殷澈却不由自主的也露出了笑容来。
“江意。”他嗓音低哑,轻轻的唤了她的名字。
“怎么”江意抬眸看他。
只是片刻眨眼,殷澈带着药香的手便已捧着她的脸颊,闭眸颔首,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吻来。
“我很喜欢你的笑容。”殷澈的声音清朗如风,灌进了江意的耳朵。
江意呆愣片刻,只觉心跳倏忽间急了一些。
有些奇怪的心情,但是,又有些教人开心。
明月衔窗,小楼东风。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银霜铺洒在长阶上头,江意和殷澈并排坐在门槛上。
“程衍犯了错,你也要连带着受罚,是程家的规矩。姑姑从不插手程家的事情,所以这件事,她也无法帮你。”殷澈为江意解释道,“所以我只能偷偷拿了钥匙来,偷偷地看你,除此之外,不能再做别的事情。”
“世子有这份心我便已经很开心了。”江意笑道,“更何况,世子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了,不是么”
“即便是……我想带你走,可是,王府之中也有诸多身不由己,我怕你若是随我走了,我也不能顾得上你。说到底,还是我太过无能。”殷澈带着笑容,可笑意落寞不及眼底。他素来如此,即便是怀揣着一颗最温柔的心,但到底只是温柔,面对诸多事情都无能为力。
若是拥有更多的权利,是不是能做的事情也更多
“我有我该做的事情。”江意看向殷澈,眼神专注又坚定,“所以即便是世子要带走我,我也不会走。世子口中的无能我有些无法理解,但于我而言,世子拥有这样一颗温柔的心,便已不是无能之人。悲天悯人本是人心,可世子不仅如此,甚至竭尽所能为善……”
“世子,你并非无能,只是想要有为之事太多,觉得力所不及故觉伤感。”
“我很喜欢,世子的这份温柔。”
月华流转,在光辉的映照之下,少女脸上大块的丹厌也好似隐去一般,看上去便是个普通的清秀少女。
殷澈身处名利场中,见过各色繁花美人,江意在那其中或许算不上貌美。可是在殷澈看来,却没有比她更令他动容的了。
若是时间可以一直这么静止下去就好了。
可是,父亲已勒令他返回属地,他不能再逗留了。
还想再和她相处一会。他心中这般想着,又忽然轻轻唤了她的名字:“江意。”
“嗯”她轻轻的应着,好似轻动的筝弦。
“这个,送给你。”殷澈从袖中拿出一个白玉坠来,江意看去,便认出了是那天那一块雪朱所做。
“那日做完朱笔之后,便想着先把朱笔给你,这块玉坠是今日刚刚刻好的,用那个雪朱的余料所做,你可以挂在那支朱笔上。”殷澈温声道,将玉坠放到江意的手心,江意的手心有些冷,而他的却是温热的。
江意展开手心,长长方方的白玉小坠上头,用隽秀字体刻着三个字。
——寒江雪。
这是他为那支朱笔所取得名字。
便是你心中覆盖千顷寒江之雪,我愿为你消融。
50.波澜
江意在柴房里关了几日,待程绾回来时才被放了出来。
殷澈在看望江意那晚的第二日白天,便被端王勒令返回属地,甚至连道别都来不及。
其实被放出的时候,江意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可程绾见到她从柴房里出来的狼狈模样,忍不住抱着她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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