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无效生长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丁以洋
“蒋老师是不是在(3)班”
慌乱中的她站到教学楼前大声呼叫:“蒋霁明!蒋霁明!蒋霁明!”
(1)班的教室里嚯一下让出了一块空地,除了动作不方便的罗祎祎,其余人等都撤到了讲台附近,眼看着要打起来的是章嘉许和黎岸。章嘉许锁着黎岸的身体,否则他早就连罗祎祎的轮椅都掀翻了。
“罗祎祎,敢做不敢当是吧,你特么以为你是个残疾人我就一定会放过你竟敢偷我的东西,还去教唆伤人,未成年就不怕坐牢了”
章嘉许把黎岸往窗边押,“陈晓婷你把罗祎祎推走!黎岸你冷静点!”
陈晓婷早就六神无主,已经不知道脚还能跑,攀着身边的桌椅一步一摔地走向罗祎祎。
罗祎祎转动了一下轮椅,朝向了窗边的方向,双手撑起身体,“是我,对不起……”哐嘡一声,连人带轮椅全部翻在地上,倒下的时候额角磕到了桌子,沉重的轮椅压在身上,陈晓婷尖叫着去扶轮椅,黎岸直接定在原地,章嘉许跳过间隔的桌椅,压在身上的轮椅已经被陈晓婷挪开,但是额角止不住冒血,“用手捂着,我抱你去医务室!”
黎岸看到从她脸上滑落滴到地上的血,双眼开始晃神,连腿都站不住了,从五楼飞奔下来的蒋霁明被(1)班的狼藉吓了一跳,然后就看见章嘉许抱着罗祎祎往外跑,路上的血一滴一滴留下痕迹,“汪老师,你把她轮椅推过来,我估计是要去医院。”说完便也火速赶往医务室。
伤口足有三公分多,医务室的设备有限,简单处理后必须去医院。
章嘉许被蒋霁明堵在医务室,蒋霁明看他身上手上都有血渍,脸色苍白,说:“你别去了,你……等我回来处理吧。”
章嘉许回教室前洗掉了手上的血,脱掉了沾着血的外套,教室的狼藉已经被收拾好,陈晓婷趴在位子上哭,黎岸依旧趴在窗边透气,走过去手都还没碰到,他就喊:“有血,别碰我!”
“没有,我都洗掉了,你转过来。”
他指指地上说:“那边有还没有”
没有清掉,只是覆盖上了好几张纸巾,章嘉许用扫把抹了好几下,又用清洗过的拖把彻底拖了一遍,确认已经没有任何残留。
“好了,我弄干净了。”
黎岸舒了口气,扯了扯衣服,揉了揉太阳穴,然后一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痴呆状走回了座位。
全班的哗然也在黎岸突然的平静里慢慢停歇,只剩陈晓婷还在抽泣。
第九十六章 我还没有道歉
蒋霁明还没有这么无语过,谁都想责怪,首当其冲就是汪瑜,但是再重述前情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反正也没有时光机可以挽回什么。
汪瑜不停地往诊室张望,事情就发生在自己出教室之后的不到一分钟里,或者更早,跟蒋霁明解释不清楚当时为什么会没有极力阻止,好在他也没问,板着一张脸,不知道在想什么,怪瘆人的。
只有一句话要说:“今天跟章嘉许没关系。”
蒋霁明冷冰冰回应道:“哦,你等着吃处分吧。”
汪瑜连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当然也是无可厚非,都弄到医院来了,“你一开始就不应该告诉我章嘉许被打的真相,我揪着这件事多久了,行,吃处分就吃吃处分,谁没个第一次,反正该出的气也没有不出能的道理。这种孩子现在不教育,难道将来交给国家教育那才是我做老师的失职!”
“那今天这样的结果是你想看到的吗,还有别的方法可以用啊,要循循善诱。”
“我试过了,并没有等到她主动坦诚,章嘉许一转学这事儿就算是搁了,您觉得这合理吗,反正我觉得不行。”
蒋霁明扶额叹气,章嘉许受伤之后手上事情堆积的较多,各种教研各种检查,有些事情到现在还没忙完,本来想着等紧急的事都完成后,一个一个拉出来谈谈心,结果没料到横生枝节,麻烦就跟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快雪崩了。
罗祎祎的父母一齐到了医院,一个是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头发剃的很短也看得出来已经是花白颜色,女人则是跟罗祎祎一样瘦弱,罗祎祎放那张连仿佛就是她的复制版,家访的时候曾经见过。
蒋霁明站起来安抚两人的情绪:“孩子没事,摔了之后额头磕伤了。”
男人一阵暴躁:“你这老师怎么说的话,什么叫没事”
“大哥,我的意思是没什么大事。”
“在你们学校伤的,谁负责我女儿从小到大都很小心,从没出过这样的事!”
蒋霁明点点头说:“当然当然,我会负责,您先别激动,我们坐下来把事情说一说您看行吗,医药费您放心,我们会负责的。”
女人缓缓开口说:“蒋主任,我们是见过的呀,祎祎的事她爸不清楚,但是她都跟我说了,您儿子的事我很抱歉,他伤都好了吧。”
男人一脸糊涂地看向自己的妻子,蒋霁明就怕这种脾气暴躁的家长,立刻拉开话题:“真是不好意思,是我们的失职,先去看看孩子吧。”
男人不肯,非得把话说清楚:“什么他儿子,他儿子清楚。”
罗祎祎缝好伤口被医生从诊室推出来,双眼无神,腿上着已经破碎的眼镜。
“祎祎,打麻药了么跟妈妈说句话。”
罗祎祎点点头说:“妈妈,没事我不疼。对不起……”说着眼泪簌簌掉落。
男人见状又开始指责蒋霁明和汪瑜,“一个班主任,一个教导主任,还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你干什么,这里是医院,你不要老是在医院吵,我跟你说过会影响别人的!你送祎祎回家吧,不要你来管这件事!”
罗祎祎撕扯着腿上的毯子,若是纸,早就都撕成碎屑了,“我要回学校,我还没有道完歉呢……”
蒋霁明蹲在轮椅前说:“罗祎祎,你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就行,至于他……你大可不必太放心上,你就回家休息吧。”
要不是今天的事,罗祎祎觉得自己永远抹不开那张要道歉的嘴,甚至在陈晓婷提出要来一个“致命打击”的时候,也没有阻止,没想到这个“致命打击”最后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至于章嘉许,他一次又一次颠覆了自己建立的坚固堡垒,没那么了解他,可是他出现在很多个夜里的臆想中,罗祎祎可以直立下肢,走到他的桌边,轻声地对他说:我喜欢你呀……初二那年我就感觉你跟别人不一样……
他会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说:那你考第一名啊,考第一名我就喜欢你……
他就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
第九十七章 编故事回家编
“不,我想亲口跟他说对不起,蒋主任我求求你。”
蒋霁明答应了罗祎祎的请求,然后说:“那么我把他妈妈请到学校,我们家长都在,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罗祎祎点点头。
蒋霁明出于私心,不想章建凯出面,希望在这件事上,可以真正做一回他的继父,许萌韵很排斥这种事,许萌韵从儿子进入清溪小学读书之后,就是被一路宠大的妈妈,要育儿经的人可以从家排到清溪山脚,许萌韵也很了解自己,见到“凶手”肯定会暴走,这实在会给温文尔雅的老公和玉树临风的儿子丢人……蒋霁明嘴甜的不行,说:“你来吧,我这种墙头草性格,耳根子又这么软,没三句就聊不下了去呀,还得你出面给儿子撑腰!”
许萌韵一听,乐开了花,于是早早结束了画室的生意,回家梳妆打扮,出面撑腰必要衣着光鲜,气场压人,扎起一头亚麻色的大波浪卷发,颇有职场女强人的范儿,口红和高跟鞋提了不少自信,一辆红色甲壳虫一路直向格致中学驶去,开到门口门卫就识相地开了大门,这是蒋主任太太的车牌号。
整个办公室就等她一个,章嘉许看到格外明艳的妈妈,不知道作何评价,每次开家长会都要把自己打扮得跟个豪门贵妇一样,现在倒好,家长谈话也来这出,不过今天这身淡紫色蝙蝠袖毛衣倒是很减龄……看着儿子还在上小学。
蒋霁明热情结束说:“这位是章嘉许的妈妈,大家都在这儿了,就把孩子们之间的事敞开来说一说。”
许萌韵觉察到气氛很紧张,轮椅里的女孩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章嘉许和黎岸坐在后面的凳子上,闷声不吭。
“你干的”许萌韵拧着眉毛质问章嘉许。
“我干的。”黎岸低着头不敢看大家的表情,但是语言上还是很诚恳。
许萌韵被蒋霁明拉着坐下,前因后果太复杂,蒋霁明不知道是从橱窗开始说还是从屠鹏飞开始说,关键还在于罗祎祎心里的想法,有些事能不能说,该怎么说,并不能从一个大人的角度去判断一个孩子,何况是一个如此敏感而执拗的孩子。
罗祎祎把轮椅转向章嘉许,说:“章嘉许,对不起,我没想要你原谅我,但我……必须向你道歉。”
小时候欺负自己的人实在太多,而听到的道歉实在太少,甚至好像没有,人人都觉得打一下章嘉许是没有错的,他生性懦弱,疼也不会喊……只有那个秦年,扯着每一个施暴者说:道歉,跟章嘉许道歉!
这一句“对不起”真叫人受宠若惊。
许萌韵想到儿子被打的事,也泛起不少酸楚,说:“他小时候我经常在国外,他爸爸又特别忙,你们不知道,他从小就一直被人欺负,一个月不见身上又都是新伤旧伤堆在一起,他习惯了,不会怪你的,是不是啊宝贝”
蒋霁明就看着许萌韵眼里慢慢泛起了莹光,章嘉许在后面瓮声瓮气地嗯了一下。黎岸突然望向章嘉许,他从来不曾说过有这些经历。
“小时候呢,别人觉得他的玩具好就会跟他抢,他也不知道要哭,别人欺负他最后道歉的也是他,对不起三个字对他来说肯定很不值钱,随口都可以说,这么多年我拼命告诉他如果有人欺负你那么一定要欺负回来,可是他就是不长记性,除了嘴巴变得会说话一点,其他方面真是一点进步都没有。”
黎岸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许萌韵是没见到章嘉许收编屠鹏飞时候那霸气十足的样子,这小子现在还乖乖地在上班呢。
合着天天在妈妈面前装乖孩子啊!
但是章嘉许真的不会打架……被人呼地上爬都爬起来。
再不阻止,那些家底都要抖出来了,“妈妈,你差不多行了啊,编故事回家编,现在是我同学受伤了,叫你来是赔医药费的。给我钱……”
许萌韵气得想锤他。自己生的,像我像我……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来的路上罗祎祎的妈妈已经把事情坦陈给丈夫,罗祎祎全程黑脸,但是爸爸并没有过多责怪,像是原谅一个三岁孩子一样,憋着心疼一直抓着手抚摸,这比挨骂还难受。
一个粗犷的男人低声下气地说:“我们家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鹏飞那孩子下手不分轻重,要是你们……我一定会尽全力弥补的。”
第九十八章 如果我是你
蒋霁明擦着许萌韵委屈的眼泪,又开始站在了为人师表的角度:“大哥,不是这意思,我们是出于让孩子敞开心扉的目的来的,这个年纪的孩子通常会因为找不到倾诉对象,很多心事都憋在心里,做父母的也未必懂孩子心里的想法,是不是”
“谈伤还是谈心事谈伤的话我有一打报告,”许萌韵看着受伤的残疾女孩并不是不心疼,只是对比当时在医院的章嘉许,这并不算什么,都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不存在偏袒,“谈心事的话,我们家孩子没什么心事,你们家孩子的心事我不关心,医药费找蒋主任要就可以了,我想我可以走了吧”
瘦弱的女人突然伸出手想握住许萌韵的手,触到肌肤的那一刻却立马收回了,差不多年纪的女人,许萌韵的手细腻光滑,那一枚大钻戒亮得刺眼……罗母不好意思用自己粗糙的手碰她,而许萌韵也看到了她这个干燥的季节里皮肤龟裂的干枯的手。
“我……我很感谢你们,我知道你们家儿子已经找过鹏飞那孩子了,可是却并没有来找我们说这件事,你们是想要帮祎祎瞒着,按理说我这个当妈的应该替孩子上门道歉,但我这人笨……”说着双膝就慢慢软了,有落地的趋势。
许萌韵即刻制止说:“别这样,你有话好好说嘛。”蒋霁明也起身去扶。
黎岸以为这种苦情戏只有电视剧里看得到,苦笑一声说:“搞什么啊飞机啊!我想回教室。”然后看了一眼章嘉许,他早就换了姿势,竟然背对着那一帮人,果然是看不下去了。
罗祎祎看着卑微到尘埃里的父母,要不是被轮椅困着,宁可从这7楼跳下去,那么从今天起,心里就不会再难过了。
蒋霁明看着沉默的章嘉许和黎岸,直感叹有些人真是该懂事的时候偏偏不懂事,“你们俩,有什么话要说吗”
黎岸扯了扯章嘉许的衣服,章嘉许也转过了身,两张表情一样无奈的脸。
黎岸说:“带手机是我不对,但是老子接受不了暗箭伤人,我是不会道歉的,这件事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我妈身体恢复后就会过来帮我办退学,就这样吧,我就要离开清溪了。”
章嘉许垂着头继续保持沉默,并不是每一句对不起都配得上没关系,这不是三字经的上下句,这是两个人物角色间的配合,就算是演戏背台词,不诚心的演出观众都看得懂。
她的爸爸右手没有食指和中指,她的妈妈劫后余生仍旧面黄肌瘦,而她本人更是毫无青春期少女的灿烂,
外公说过什么的善良,就是看到别人家的墙要倒了,但是没有去推。但是章建凯不是这么教育的,这么多年以来他都对每一个员工的家庭情况了然于心,上千个员工背后就有上千个家庭,哪家那户需要帮助他都会热心助力,甚至还会去了解社会上需要帮助的人,他说兼济不了天下,那么就此一隅吧。
看得出来一家人很是拮据,谁也不是天生就爱钱,大约是吃够了没钱的苦。我们这一生,总有些时间要为金钱所累,或追随它或厌恶它,总而言之是离不开它。
那年章建凯生大病,手术前还在忙碌,为了一笔可以维持工厂运作一整年的大订单,然后准备好了遗嘱,还团结了一大批可信赖的帮手,只为把手底下所有的财产都平稳地交到儿子手上,他说:不是我怕死,是怕你无所依,你这一辈子只要不肆意挥霍,丰衣足食无忧。
总结来说,这辈子最没有缺过的就是钱。
如果角色转换,那个坐在轮椅里,带着破碎眼镜人的是自己——一个只有学习成绩拿得出手的清贫残疾少年,世界如何
面对最大最危险的那个竞争对手,会如何
会不会夜夜煎熬,夜夜的梦里都是我不能输我不能输这样的口号
甚至宁愿低下头颅祈求她甘愿服输
结果是肯定的,一定比她更急切地想要赢,而且要用更有尊严的方式。
“罗祎祎,你是我见过最棒的对手,我每次都输给你,你本来就应该有必胜的自信。如果我是你,我会跟你做一样的事,但是赢,一定要赢的开心,不然就不算赢得彻底。今天的事对不起,就当我们扯平了,所以你不需要跟我说没关系。”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的难过是发自心底的,而这种难过大概是罗祎祎最不需要的同情吧,自己也因为受伤坐过几天轮椅,那种不能自理的生活真的很难受。
终究是人和人不能共通,因为人和人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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