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龛世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木苏里
薛闲扯了扯领口,被水泡得湿透的衣服紧紧粘着皮肤,又重又不舒坦。
他正打算将身体里的热气蒸到皮肤表面,好把湿衣服捂干,就见安顿好那几人的玄悯抬步走了过来。
白麻僧衣虽然在寻常人眼中有些晦气,可确实好看,像深夜里的一抹白雾,下摆从枯草碎石上轻轻扫过,却半点儿尘星也不沾。
玄悯走到面前,垂目看下来,薛闲依旧懒懒坐着,仰脸不咸不淡地看着他。
先前在客栈里等他说句话,差点儿没把自己憋死,这会儿薛闲要再抱着某种说不太清楚的心态等着什么,那脑子就该用来养鱼了。
“别横在人面前。”薛闲没什么情绪地说了一句。
玄悯站着,他坐着,若是不仰脸单单平视的话,他只能看见玄悯垂在身侧的手。
就在他收回目光不再看着玄悯时,垂在他眼前的那只手忽地动了动。
玄悯也不弯腰,就那么垂着目光,用指弯轻轻一抬薛闲清瘦的下巴,让他半仰起脸,血迹未干的手指便朝薛闲额间落去。
薛闲被碰得一愣,下意识瞥了眼玄悯的手指,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玄悯带着血痕的拇指在他脸侧停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玄悯的手指就快要触碰到他的脸了,然而那指腹只是微微一顿,便移了上去,在他额心不轻不重地抹了一道。薛闲抬起了眼。就见玄悯依然是那副冷冷淡淡霜雪不化的模样,平静无波的目光落在他额心,仿佛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薛闲看不见自己额上的血痕是什么模样,但能感觉到周身湿透粘腻的衣服正在迅速变干。
“弯个腰能要你的命么?”他理了理衣服,懒懒开口道。
玄悯放下手,终于看了他的眼睛,“不用后脑对人了?”
薛闲:“……”
他简直想把手肘靠着的这块圆石闷到这秃驴脸上去,“我乐意,你管得着么,滚蛋!”
玄悯自己惯来少有情绪,活了这么多年也从不会去细究旁人的情绪。薛闲这种变脸比翻书还快、上一刻粘人下一刻赶人的性子,于他而言,就好比从没走过路的人抬脚就得来个水上漂似的,跨度着实有点儿大。
薛闲拍着石头赶完人,就见这秃驴站着看了他片刻,而后还真就从善如流地滚蛋了,顿时只觉得心头老血一阵翻涌,张口就能呕那秃驴一脸。
将自己彻底晾干的江世宁从枯茅草上滑下来,变回人样,刚一转头就看到薛闲黑沉沉的脸。
“你怎的这副表情?”江世宁斟酌了一番,道,“费了趟力气,又饿了?”
薛闲“嗯”了一声,幽幽道:“牙都痒了,想吃人。”
“……”江世宁颇为担忧地看了眼石头张和陆廿七。
不过玄悯并非真的走远了,他只是在石头张和陆廿七之间用枯枝落叶简单架了个堆,将其烘干了,划了根火寸条生了一堆火,以免这一大一小两个体弱的在晾干衣服的过程中冻死。
生好了火堆,玄悯又走了回来,在薛闲身边站定。
“又做什么?”薛闲皱着眉看他。
就见玄悯抬手解了腰间的铜钱串子,手指在上头抹了一圈,冲薛闲道:“伸手。”
薛闲将信将疑地将手摊出来,玄悯将铜钱串放进他掌心,“有些法器时日久了淬足了灵气,能借其力以为他用。”
说这话时,玄悯朝薛闲那两条无知无觉的腿扫了一眼。
这说法薛闲自然是听说过的,只是“法器”这种东西向来是寻常人用的媒物,他用不上,自然也从来没多想过。所谓“铜钱用出了一层油亮的皮”就是因为淬了灵气,这种灵气精粹的法器是个不错的助力,小到卜算堪舆,大到化用天地五行,只要你有这能耐,便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就意味着……说不定也能助人生骨活筋。
薛闲想到刚才玄悯扫量他腿脚的那一眼,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
这种法器对大多人而言,就好比另一条命,旁人碰一下都忌讳得仿佛结了仇,更别说直接送进别人手里了。
薛闲看着手里的铜钱,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神色颇为复杂。
半晌之后,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吃了耗子药?”
玄悯:“……”
这祖宗还有些难以置信,拎着铜钱在玄悯眼前晃了一圈,又晃了一圈……想给玄悯后悔的机会。
结果晃到第三圈时,玄悯颇为无言地将他那爪子摁了回去,道:“这铜钱上还有禁制未解,但多少能堪一些用,左右我暂时动用不到,你先拿着。”
“禁制?”薛闲一愣,继而又明白了一些——怪不得这铜钱看起来灰扑扑的,一点儿灵气也无,原来如此。只是……“谁封的禁制?你自己?”
“不记得。”玄悯摇头,“五枚各有一层,现今其中两枚禁制稍有松动,兴许近日能解。”
薛闲闻言,咬着舌尖思忖片刻,还是将铜钱收了——先前还是纸皮、金珠的时候,还能借着身形优势,蹭着玄悯腰骨来恢复。自打他回了原身,不论是龙型还是人形,都不方便往玄悯腰骨上靠。
那场面……光想想都有些辣眼睛,更别说付诸实践了。于是这些天,薛闲的脊骨恢复便陡然缓了下来,他能感觉到变化,但较之先前,这变化来的还是有些慢了。他不想始终拖着双废腿,被人抱来抱去。
简直威严扫地。
薛闲面无表情地想着,便没再犹豫,将铜钱置于掌心,阖目专心养起了脊骨。
血痕抹的净衣咒毕竟不如完整的符咒,石头张和陆廿七两人的衣服干透花了些时间,从惊吓和茫然中恢复过来又花了一些时间。
“你怎的半点儿也不急?”陆廿七不太习惯成为拖人后腿的累赘,恢复过来后,便有些不大自在地问了江世宁一句。
江世宁在石头边坐下,安安静静地看着远处灯笼映照下的城门,“左右要等五更的,急什么,都到了门口了。”
夜里城门禁闭,城内宵禁,无大事不得往来进出。他们即便进去了,也不好冒冒失失地深更半夜去敲人家的门。不过眼看着长夜已经过了半,要不了多久便是五更。
“上一回见到长姐还是三年前了,她得了消息回宁阳。”江世宁喃喃道,“死后的事情我总是记不大清,直到有了这纸皮身体才好些,但我记得她当时哭了许久,呜呜咽咽的,以至于我现在想起来,还好像能听见一些……”
等五更的钟鼓一响,城门洞开,城里的人应声陆陆续续晨起劳作,他便能见到长姐了,能看看她现今过得好不好,也能把封守许久的父母之魂超度了。
他活了那么些年,甚少离家,还从没体会过何谓“近乡情怯”。
可这会儿,在陌生的野湖边,看着对他而言是异乡的县城城门,只要一想到再等上一会儿,他所有的执念就能了却,从此无所牵挂,竟然突兀地生出了一丝忐忑来……
当——
许久之后,五更的钟声终于从城内一层层传了出来。
众人简略收拾了一番,站在了城门口。就听“吱呀”一声响,古旧的城门被守卫从里头拉开,城内的景象随着一阵带着古怪味道的风,一并透漏在众人面前。
铜钱龛世 第45章 疫病县(三)
“咳咳——”石头张被冷风一呛,连咳了几声。他皱着眉一手掩着鼻口,一手在面前扇了扇,嘀咕道:“这是什么味道?好像是药味,还混着些别的味道……就跟什么东西长了霉似的。”
“新鲜药汁再混杂一些霉了的药渣,就是这种味道。”江世宁解释了一句,他倒是没有掩住鼻子,毕竟这种味道于他而言稀松平常——
江家医堂后屋有好几只小火炉,每天从早到晚几乎都汩汩煎着药,新鲜药汤味常年不散。而年年四月的梅雨天里,药渣早上倒在后门口,晚上去清理时便会闷出一股淡淡的腐朽味。所以这二者的混合,对江世宁来说,并不难认。
可江家医堂才多大点儿地方,这清平县又有多大的地方?想要一开城门便散出这种味道,这附近少说也得有个十来户人家同时在煎药、倒药渣。
这么多人同时生病?
众人陡然有了些不大妙的预感……
江世宁脸色一变,抬脚便要往城里去。谁知众人刚走了两步,守城的几名士兵“刷”地上前,手里握着的长刀刀头一架,便将去路死死拦住了。
“近日本县城门不予通行,诸位请回。”守卫硬邦邦地说道。
“敢问几位官爷,为何不予通行?”江世宁闻言便有些急,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守卫依然公事公办地冷声道:“无可奉告,请回!”
只是他说着这话时,眼睛忍不住直朝玄悯瞄。他身边另一个方脸守卫长刀一挑,指着玄悯打横抱着的人,皱着眉道:“你抱着死人来做什么?寻晦气?”
他说着,便伸手要来推玄悯,想让他们这帮人离城门远一些,别杵在这里碍事。
“啪——”
那方脸守卫眼看着快要推到玄悯时,薛闲将罩在脸上的黑布一掀,苍白的手一把钳住他的手腕,扭头幽幽道:“好好说话,动什么手脚?”
“呵——”守卫惊得缩了一下手,居然没能抽回去。
他约莫是没想到一个用黑衣裳从头蒙到脚脖子的人居然是活的,顿时毫无防备地被薛闲吓了一跳,脸红脖子粗地喝道:“大胆!装神弄鬼是何企图?”
他低头看了眼薛闲瘦白的手指,不像是孔武有力的模样,便又用力挣脱了两下,谁知那手指却仿佛铁钳似的,半点儿松动的迹象都没有。
“你放手!”方脸守卫瞪着薛闲。
“行啊——”薛闲懒懒道,“你先说说,这好端端的,城门为何就不让人进了,还有没有通融的余地?”
这祖宗嘴里说得客气,可配合着手上的力道,怎么看怎么像威胁。
其他守卫见此情况,瞪了眼睛纷纷上前一步,眼见着便要围过来。抱着薛闲的玄悯微阖双目,嘴唇轻动两下,右脚轻轻踏了一下地面。
那些守卫只觉得脚下地面莫名一抖,他们随之被颠了一下,眨眼间便又被颠回了原地。
守卫们大惊失色:“地动?!”
看来安庆府先前的地动给他们留下了一些阴影,以至于被这么颠了一下后,那几个守卫便僵在原地,面面相觑,一时间连动都没敢动,似乎在屏息等着被颠第二回。
“你放手!”被薛闲钳着的方脸守卫也有些忐忑,他矮了身,再度抽了抽自己的手腕,冲薛闲道,“不是我们不想说,诸位也看到了,清平近日地动频发,屋舍不稳,疫病不断。让你们回去是为你们着想,又不是害你们!”
“疫病?”薛闲抓住了关键,“清平县闹疫病了?”
方脸守卫见一时打发不掉他们,便摇了摇头道:“前些日子地动,县里地面裂了几道口子,从地下爬了些不知名的黑虫出来。县内有些人被那些黑虫咬了,身上便长了疹子,痛痒难忍还不能挠,一挠便破,要不了两天便开始大片大片地溃烂,形容可怖。”
“大夫呢?没及时抓药诊治么?”江世宁忍不住问道。
“最初哪知道那么多,有些人难以忍受去找了大夫,有些人只当是小毛小病,随意处理了一番。结果便发现这毛病是会传人的……”守卫说着还压低了嗓子,语气幽幽的,听起来颇有些惊吓意味:“传得还格外快,没闻见这满城的药渣子味么?”
“行了,跟他们费什么口舌!”其他守卫见地面没再颤动,便再度直了身体,不大耐烦地要来赶人。
薛闲心说:你们再这么拦着我,我可就不管了啊!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祖宗做起事来向来有些无所顾忌,这帮守卫虽然不是不讲道理,但他们也确实得想办法进城。再这么拦下去,他不介意再变回龙直接从城墙上飞过去。
就在守卫全部聚过来,打算来硬的时,站在靠后处的一个黑皮突然“啊”地惊叫一声,指着方脸的后脖颈道:“李哥,你,你脖子后头!”
“怎么了?”方脸一听他这口气,顿时有些不安,下意识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把后脖颈。他今早穿衣时莫名觉得那一块有些不对,还以为是衣服磨的,因为时间匆忙赶着来换岗,也没顾得上探究。
“长疹子了!”另一个守卫借着灯笼光凑近了细看一眼,登时朝后退了两步,“两块拇指大小的!”
众人原本还勾头去看,一听这话,“呼啦”一下潮水般散了开来。
“哦……这就是你们所说的疹子啊,你虎口处也有。”薛闲平静地捏了捏他的手腕骨,示意他看一下虎口,“喏,也有一小块。”
那方脸侍卫整个儿便傻在那里。
薛闲瞥了那疹子一眼,顿时冒出个想法。
这祖宗冒出的想法向来……非同寻常。就见他突然“嘶”地抽了一口气,冲自己抓着方脸的手指道:“确实传得够快啊,我这就也长上了。”
方脸闻言一惊,木愣愣地低头看过去,就见薛闲手上正以肉眼可见的架势起了一大片红红的疹子,从手指尖一路往手背上蔓延。很快整只手便又红又肿,被手腕上的苍白皮肤一衬,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周围那几个守卫已经被这一幕惊得彻底说不出来话了,方脸更是脸呼吸都忘了,一脸惊恐地听见薛闲嘀咕着问了一句,“你们方才说这疹子长了还会怎样?”
其中一个守卫下意识地喃喃道:“痛、痛痒难忍,破皮溃烂……”
“哦对。”薛闲应了一声。
于是在场的所有守卫便眼睁睁地看着他那只手变得皮开肉绽,手指轻轻一动,便抖下来一块肉。
守卫:“……”
“烂到什么程度来着?”薛闲又问了一句。
所有守卫俱已惊呆了,一个字都没说得出来。
见没人回答,薛闲咬了咬舌尖,便干脆玩了个大的——
那方脸守卫见那他的手越烂越吓人,开始扑簌扑簌往下掉血肉了,登时叫了一声,被薛闲那烂爪子钳着的手猛地朝后一缩。他不动还好,这一动……
就听“啪嗒”一声,薛闲整只手从腕骨处烂断开来,径直掉在了地上。
守卫:“…………………………………………”
“你看,我也被传上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手都烂没了,我还是个半瘫,走不了路,受我拖累他们脚程也慢,这时候再让我们原路返回,等走到另外的县城找到大夫开了药方,我估计整个儿就烂在他身上了。”薛闲用那烂得能看见白骨的爪子朝玄悯指了指,差点儿戳到玄悯脸上。
“……”
玄悯只扫了他那手腕一眼,就默默阖上了双眸——
眼不见为净,再多看一眼,他怕他会忍不住将这作妖恶心人的孽障直接扔到地上去。
“你是不是应该让我赶紧进城找个大夫?”薛闲一副“我就是如此讲道理”的模样,语重心长道,“回我个话,别杵着了,再杵着你也要烂了。”
方脸守卫一个哆嗦,在这连连惊吓中下意识让开了路。
“多谢。”玄悯淡淡说了一句,抱着薛闲大步流星朝城里走。他步子一动,两边的守卫再度朝后让了两步,纷纷贴上了城门,好像只要离他近一点点,自己也会烂成薛闲那样似的。
守卫们看着他们的背影,久久不曾回神。好半晌之后,其中一个守卫无意间余光一瞥,突然叫了一声:“你们看!”
众人应声扭头,就见那守卫指着薛闲原本站着的地方,道:“刚才的手,刚才的手不见了……”
就见方才薛闲掉落在地的手已然没了踪影,取而代之是一截不知从哪儿折来的白梅枝。
守卫大惊,转头打算去追,却发现那几人已然没了踪影,不知拐去了哪里。
他们正打算上报给头领,结果见到那方脸守卫还杵在那儿,又猛地刹住步子,远远冲他道:“李哥,李哥?别愣着了!快去找大夫啊!要是那医堂正忙,就先去离得最近的方家药铺抓些药,药铺最近没少给人抓药,方子必定都记熟了!你的岗我们替上,你赶紧回去吧,啊?”
“嗯。”李力愣了愣,应了一声。他低头将长刀靠在城门边,一声不吭心事重重地往西边的城内医堂去了。
和他相反方向的东边胡同里,玄悯他们正跟着江世宁朝他长姐家走,石头张边走还便忍不住回头张望一番,生怕有大队的守卫追过来。
“别勾着脖子了,没人跟上来。”薛闲光靠耳朵便能听出来有没有人追过来,“这么小心作甚。”
众人心道:你有脸说?
每到一个县城,这祖宗都要当众搞点事情,好像做点什么就白来了一趟似的。
江世宁曾经来过安庆,所说次数不多,但路还是熟的。三拐两拐便站在了一座门宅前面。
门脸很小,并非正门,而是对着窄巷的后门,门两边各蹲着一个圆形石雕,夹着两级石阶。
“正门是药铺,向来忙碌,自家亲眷走动都从后门走,通着后院和宅子。”江世宁解释道。
“秃驴,放我坐一下。”薛闲趁着江世宁扣门,让玄悯把他放在了石雕上。
他捏着那露着骨头的手腕,一边重新把真正的手抻出来,一边冲玄悯道:“劳驾,给我再来一个净衣咒,不小心把肉糊在袖口了。”
“……”不论是石头张还是敲着门的江世宁……就连甚少理人的陆廿七都一脸惨不忍睹地扭开头去。
玄悯瞥了眼薛闲的袖口,一触便收回了目光,以他那见不得脏污的性子,看这一眼已是极限。他大约是被这孽障弄得十分糟心,也没应薛闲的话去画什么净衣咒,估计是觉得净衣咒也很难把刚才那副破皮烂肉的场景彻底净掉。于是他顶着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抬手直接在薛闲手肘处划了一道,又干干脆脆地一扯。
那袖子仿佛被刀切了似的,从手肘处齐齐整整地断了开来。
玄悯就这么拎着那半截糊了肉的袖子,面无表情地划了火寸条,直接给烧了个干净。
“……”薛闲大约从没想过有人敢随随便便撕他的衣裳,更没想过第一个有这胆子的居然是这秃驴,登时光着半截手臂惊呆了。他瞪着眼睛愣了半晌,又兀自低下头,二话不说撩起了玄悯的僧袍,使劲擦了擦自己那“烂完了又长出来的手”,而后往玄悯面前一送:“来烧,我光了膀子,你得光腿才能平我心中之愤。”
江世宁默默冲玄悯投去同情的一瞥,正打算说什么,就听面前的窄门被人从里拉开了,一个十多岁的姑娘问了句“谁呀”,探出了头来。
熟脸!
一见是认识的人,江世宁笑了笑,拱手道:“哦,是杏——”
他刚说了两个字,那姑娘便是一声尖叫,二话不说砰地关上了门。
铜钱龛世 第46章 大善人(一)
江世宁看着紧闭的门,一脸茫然地站了片刻,才蓦地反应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说不上是遗憾多一些,还是哭笑不得更多一些。
薛闲瞥了他一眼,注意到了他的神色,便指着他冲石头张道:“老头,你先前怕鬼是不是?见识过傻成这样的鬼,还怕么?想想你先前直哆嗦的样子,是不是有些丢人?”
老头……
石头张扭过头去默默抹了把脸,心里默念着:我不过是长得急了些,年纪是不小了,但是能背能扛能走能跑,叫老头是不是过了点?
可这位是祖宗惹不起。
江世宁的怅惘情绪刚冒出一个头,就被这祖宗轻轻巧巧一句话给摁了回去。他没好气地白了薛闲一眼:“我这大约就是近墨者黑,跟你们呆久了容易傻。”
他拎着袍子站到了一边,冲着门比划了一个请的姿势:“青天白日的我还是不闹鬼了,你们谁来叫个门吧。”
所有人的目光一致地看向了石头张。
“我……我?”石头张一脸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毕竟这一路上风风雨雨都不是他能对付得了的,这是头一次需要他来出面。
薛闲一本正经地指了指陆廿七:“算命的。”
又指了指自己:“残废的。”
再指了指玄悯:“化缘的。”
言罢,他一摊手:“有一个寻常人么?”
整个队伍只有这么一个人,着实有些惨不忍睹。
石头张只得默不吭声地走上前去,再次敲了敲门。
院里又是一声尖叫,刚才那姑娘似乎被吓得更凶了。
石头张一脸无辜地回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怪我。”
“小姑娘,开个门,没闹鬼——”石头张将声音放轻了诱供着,“我是好人呐。”
众人:“……”
薛闲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忍无可忍地伸手将他拎了回来:“别招魂了,就你这样的,能把钟馗招来。”
“杏子,叫嚷什么呢?别惊着前堂的客人。”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在院内响起。
院里头那姑娘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了出来,听着都快吓哭了:“陈嫂,闹鬼呀!”
“胡闹,好端端的怎么会闹鬼?”那陈嫂哭笑不得地回了一句,“咱药堂只救人,不害人,闹的哪门子鬼?”
“真的,我刚才看见江少爷了,就站在门外。”杏子答道。
“江……少爷?”陈嫂一愣,“你不会是指……”
“对!”杏子道,“我方才,方才听到了敲门声,一开门他便站在那儿,还冲我笑了笑,张口就喊我的名字。能认错么?!”
那姑娘声音听着泫然欲泣,显然再不能受惊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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