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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的女儿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虹影
他说:“成天说造反派蛮横,其实造反派控制局面时,知识分子平头老百姓很少有被斗自杀的,等到军队掌权,‘清理阶级斗争队伍’,人民才受到空前的迫害。”
他这话是对的,从我上小学二年级开始,到处都是自杀的“五一六”分子,清理出来的“国民党残渣余孽”和“反动文人”。那几年江上的尸体多到都无人再去看热闹。
我坐在那儿,手在桌子上衬着脸庞,早已忘了吃饭,一点儿也没觉得时间已从身边滑过去,夜晚已降临。
一直到分手后,我才想起书包里那本《人体解剖学》。他说的事,眼光那么高远,观点那么深刻,与这本书完全不一致,我竟忘了把书还给他,也忘了责问他为什么如此卑劣?他还没走远,我叫住他,我俩在路灯下渐渐走近,他的脸被路旁树枝的黑影遮没,像是一个没有面目的幽灵。
“怎么啦?”他问,他听到我沉重的呼吸。
“还你书,”我坦然说,一字一句,“书我看了,也看懂了。”我把藏到身后那本书拿出,放在他的手中。在我的目光注视下,他拿过书转头走开,明显有点惊慌失措。
这是我第一次在精神上占了优势。看着他很快走远,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欲望的冲动,我心跳个不停,骨盆里的肌肉直颤抖,乳房尖挺起,硬得发痛。我不得不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的身子。
4
一路上,无论怎么被夜风吹着,我也冷静不下来。脚踏风琴声,瓮声瓮气地从路边的托儿所石墙内传出来。
找呀找呀,
找到一个朋友,
点点头来握握手。
里面的小空坝孩子们在丢手绢。小小孩只有白天在这里玩,怎么晚上七八点钟还在这里呢?几条街都有股粪臭,可能是挑粪的农民弄洒在路上,也可能是厕所粪池满溢出来。闷热,没有晚风,倒听到树叶哗哗响,水沟却沉默地淌着。
一走进六号院子,就看见人比往日多,有其他院子和不是这条街上的人,本来院子人不少,一多几个人就挤翻了。“生了个儿娃子!”“石妈的福气好,抱孙了!”堂屋里四姐和德华一人坐一木凳在吃饭,五哥也回来了,父亲在房间里拨弄半导体收音机。
我扔掉书包,取了盆子去大厨房打水。石妈的灶上正在炖着汤,冒着热气和肉香,其他灶都清静地烧着一壶水。那些想来吃红蛋的人已一哄而散,她的房间是后院第一家,紧靠大厨房。房门未关,她的儿媳妇躺在床上,说话声极不耐烦:“啷个还没炖好,人都等成哈巴还得不了吃。”石妈答道:“要等半夜,那种好东西才有效。”
她们在说吃胎盘。这里人都有这个习惯,从接生站要回胎盘,带上盐和碱到江边用江水洗净,切成碎块和着猪肉炖。都说胎盘积聚了孕妇所有的营养,吃了能补产妇的身体。共用的大厨房炖胎盘时,偷嘴婆最多,在自己灶上,用一个长柄勺伸到别人的锅里。胆大的,直接到别人的灶前,盛一碗,匆匆忙忙边吹凉边喝。碰见了,总有回话:“帮你尝尝咸淡。”
每次一听到有人兴高采烈吃胎盘,我就要作呕。我记得有一次大姐在家里生小孩,与母亲吵起来。
大姐用筷子敲着只剩少许汤和肉的碗,不高兴地质问母亲:“这是猪肚,妈,你肯定把我的胎盘扔了?”
母亲没吭声。
大姐气愤地嚷起来:“汤像是一样的白,滋味也差不多,但我清楚得很,这不是胎盘!”她就知道母亲不肯炖给她吃。母亲不相信吃胎盘,说野蛮得很。母亲虽然没文化,但她有她的原则,人不能吃人身上的东西。
5
但是母亲相信巫医,她认为巫医就是比西医强。我十三岁,挑河沙时,眼花踩空了步子,带着箩筐从石阶跌下去,把左臂拐肘扭了筋,肿得动不得。
痛到半夜里,母亲把我悄悄弄到水沟后面的一条街,神情慌张地敲开一扇门。那门和窗都小得出奇,一个手里夹着香烟的女人坐在黑洞洞的屋中央。我们进去后,才点了盏煤油灯,灯芯只一丁点,放在屋角单脚柜上。看不见她的脸,仅看得见她夹着香烟的手,她没抽,只是拿在手中。她说你们不请就进屋来就不对头,你们根本付不起钱。
母亲问多少。
她扔了快燃尽的烟头,用手比了个数。
母亲二话未说,就点了头。
她站起身来,让我坐到床边。她用一种香味奇特的药膏涂了手,在我左臂上缓缓地摩挲了几遍,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然后她点起一炷长长的香,细细地烧炙我的拐肘,像有股滚烫的电流传遍我的全身。
“行了,回家去吧!”她气喘吁吁坐下。
我跳下床,手活灵活甩,没事一样。母亲给她钱,她坚决不收,母亲不明白了。
她说她就要母亲那副爽快劲,她知道我们没钱。但她不许我们说出去,“你们没见过我,听到了吗?”她恶狠狠地说。
就是那一年冬天,血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来。我躲在布帘后,不知怎么办。四姐憋了许久的尿,觉得奇怪,才发现我在尿罐上簌簌发抖。她把卫生纸递给我,让我垫在内裤里。每年的冬天,遇到来例假的一周,我的神经就紧张,血流得太多,我怎么诅咒都不肯减少一点,上着课,就往家里飞奔,内裤、绒线裤,包括罩在最外面的长裤都被打湿了,既丢脸又不舒服。回到家里,没多的绒线裤,穿条单裤,守在灶坑前,烤洗了的绒线裤,等着干了再穿,心里念叨老师恐怕又要处罚我了。
我的右手心上有颗黑痣,有个算命先生一看见这只手,表情就不自然,只说“阻切中脉,多纹交叉”一句,就不再多言。我的肚脐右上方有个小时开刀留下的伤疤,像一只睁着的眼睛,总在看着我,每次脱衣服洗澡,我的手在这个地方就画着大大小小的问号。





饥饿的女儿 第16章
1
我拉开阁楼的门,赤脚站在小木廊上。整个院子还未完全从睡眠中醒过来,有人往天井水洞里解手,那积了一夜的小便,声音特别响。
总在堂屋右手边上的一个竹矮凳,被穿过天井晾着的衣服空隙的一束光线照着。
背着书包,我准备去学校上课,走到院门口。母亲从屋里出来,边梳头边极不耐烦地叫住我:“今天是星期天,上啥子学?”
我恍然大悟,难怪街上没一个上学的人经过。母亲显得非常疲倦,像一夜未睡好,眼睛发肿,目光却很锋利,仿佛把我身体里外都看了个遍,我心里一阵发慌。她的脸色柔和起来,像有话要和我说,但一声咳嗽后,她转头回屋去了。隔壁邻居在吃馊了的稀饭,碗里摊了两根长长的泡豇豆。我从书包里取了书,下到江边去背功课。没有多久,我就明白根本做不到集中精神复习。我回到家,家里只有父亲一人,在洗碗。
“妈妈去哪了?”
“她说去看二姐,”父亲想了想,回答我,“好像她说要去城里罗汉寺烧香。”
这就奇怪了,难道母亲遇到什么难决之事?她逢到大事难决,就要去罗汉寺庙烧香,有时还带我去。母亲告诉过我,我第一次进庙,才三岁。
不过,我记得的第一次,好像是四五岁。安静的庙内,空气中有股藕的甜味。见不着人影,几只麻雀在啄瓦缝间的青苔。
碎石子小径,走着咔嚓响。隔四五步远就有一个石头人,脸孔风化得没棱没角,尽是坑坑洼洼的麻点,跟街上要饭的麻风病人差不多。
转个弯,对直走,到了正大门。母亲叫我站好,理平衣服,把耷拉的鞋子拔上。她说一个菩萨一个运,拜准了主命的菩萨,对上了,一辈子就好运不断。她拍了一下我脑袋。那意思是对菩萨心诚不诚,恭不恭,就看我自己了。
进庙敬菩萨,得想好步子。若是右脚先跨进门槛,那从右边开始,朝殿内回字形布局竖立的五百罗汉祷告,依你生辰八字,数到一个罗汉,没挑没选,就是你的守护神。反过来,若是左脚先进,那就从左边开始数。
门槛好高,我几乎是手撑着翻进的,一紧张,早忘了哪只脚先进的。回字形的殿内,四边全是些差不多高矮的罗汉,有两眼怒目的,有大笑不止的,也有庄容正坐怀抱神鸟,手执如意,头长莲花的。
“跪下,六六!”母亲突然说,声音低沉,但不容争辩,只许服从。
我没看,就吓得跪在蒲团上,心里直怕主宰我的菩萨,是个大肚汉或红脸怪。壮了胆才抬起眼看,这尊塑像险些儿够着房顶,慈目善眼,青白的脸凝重宽容,手里是把长长的银剑,脚下踩着金色鬃毛的狮子,和其他罗汉们不一样。菩萨的眼睛黑白分明,正瞧着我。我不会算我的生辰八字,母亲咋个算的,我也没问。但我觉得这菩萨早就认识,在哪儿见过?
母亲也跪在我旁边,点上三炷香,叫我跟着她一起磕头。她的阴丹蓝布衣服摩在我脸上,粗粗拉拉的,很舒服。她说:“这是文殊菩萨,你有啥子话,就对他说,他会保佑你。你想啥子福气你就说,别说出口,心里念叨三遍。”
我头磕在地上,心里念着,极快,起码念了十遍。
回过头,发现母亲看着我,温柔极了。
我的命从来都没好过,恐怕一辈子不会好。我当初心里念叨过的话,后来怎么想也想不起来。那庙在我们去后不久,就被砸烂了。“文革”中大门一直贴着封条。听说恢复了,我还特地去看过一次,重新维修了,一切复原,用了几斤金子贴的佛面。文殊菩萨也重塑了一尊,差不多是老样子,可我怎么看都觉得特别陌生——他不像能记得连我自己都没记得的心愿。
这是一个令我弄不懂的问题:十几年前母亲为何就挑中文殊菩萨,给她怀过的第八个孩子、活下来的第六个孩子做守护神,而不是专司理德的普贤,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至高至上无所不能的佛祖释迦牟尼?她的文化程度仅够读简单的信,写几句满是错别字的问候话。或许她是歪打正着,文殊菩萨那剑是智慧之剑,那狮子是智慧之力量。或许她早就清楚,我一生会受求知之苦。凡事想追个明白,了解底细,到头来只会增添烦恼,并付出惨重的代价。一个人不知不明,一生自然而然,生儿育女,少灾少难,平安无事地逝去,化成泥顺江流入大海,多好。
可是母亲在这之前,在这之后,就没有关心过任何一个儿女,包括我的知识问题。母亲没心思管,我也从没有再得到过她在庙里待我的温柔。她认为没必要让我知道家里的秘密,当然我对自己的身世,也不该有知情之权。
2
我想去见历史老师,非常想。我手忙脚乱找小镜子,但找不着,干脆把整个抽屉取在地上,翻找。五屉柜装衣服的一格抽屉,有一个婴儿帽,那墨蓝色我从未见过,不把抽屉取下来,不易看见。我伸手拿了过来,里面有个硬东西,是一支小小的口琴。帽子很旧,还有几个蛀蚀的小洞,但墨蓝得可爱,有朵朵暗花,缎面里绒,摸在手里舒服又暖和。这口琴,想起来了,我是见过的,母亲当时一把拿走了。一定是她把它藏在这儿的。
我上了楼,找到被四姐放起来的小镜子。我嫌自己脸黄,像个肝炎病患者,便往脸上扑了点大姐的女儿用剩的痱子粉,用手把粉揉散,抹均匀。看了一眼镜子,一白遮十丑,觉得自己还瞧得过去了,就反扣在床上,我对镜子的恐惧恐怕不亚于母亲。
历史老师肯定会问,你怎么脸色这么苍白?你害怕?我不安起来,后悔扑了粉。我脸一红,止也止不住。不知为什么,我意识到我的青春年华会非常短暂,像一束光,在一个密匣里锁住。
十八岁那年的那一天,我想打开这匣子,想看到这束光,它果然灿灿地闪了一下。
一个人一生很难相遇爱的奇迹,我一直在等待,现在它就出现在我面前,我决不会闪躲开去。我是爱上他了,他是有妇之夫,这完全不在我的考虑之中。也许潜意识中,这正是我爱他的条件。我从来都爱不可能的东西,越是无望,越能烧灼着我的情感。早晨我睁开眼睛,第一个意识就是他,他在这个时候在做什么,我上一次见到他是如何,将见到他会是怎样?我想我完蛋了,没救了,还没开始爱,就一个人把应该是两个人所拥有的爱之路走掉了一大半。
前前后后我把自己的心绪清理了一遍又一遍,我骂自己,你是太孤独了,学生喜欢老师,单相思。没准等我走到他的门前,便会拔腿逃跑,发现刚才那所有的激情都会烟消云散。
我的直觉告诉自己,他不在学校。虽然有时星期天他也会一人去办公室。但这天,他一定在家里。从石桥广场坐公共汽车,我嫌车太慢,就下了车,直接挑近路,下坡靠江边走,过溪桥。江水和泥沙,把江边一些地方冲积成一个个土包。芦苇柔柔弱弱,但坡上坡下都长满了。我看见了他描述过的那排紧靠在一起的吊脚楼,他的家为斜上方一所木头与石灰面墙的平房,木板是长年雨水太阳涂出的黑褐色。
我站在山坡下,心猛地狂跳起来,为自己的大胆。如果他问我来做什么?我就说四姐结婚,请他写一幅草书。
不,我有什么必要扯谎?我应该告诉他,我就是想见你,就为这,我来了。海棠溪那坡石阶很长,我几次停下喘气,但从未有折回去的念头。他使我潜埋在身体里的一种东西爆发出来,我瘦削的脸颊,毫无血色的嘴唇,泛出淡淡的红润,头发在风中飘飞,正在由枯黄变青黑,粗糙的手在脱皮,指甲鲜亮晶莹。如果我能看见自己,我就会清楚,在十八岁那年的那些日子,我将自己一生应享有的美丽,不想保留地使用了。
来到那条与江面并行的小街,没按着门牌号数,凭着感觉,我找到了他的门前。
我没有逃跑,没有心跳,我冷静得叫我自己害怕。
我举起了手,敲门。
3
他拉开门,看见我,很吃惊的一个表情,但瞬刻便镇静下来,头朝房内一偏,说:“进来吧!”
正像我预料的一样,他妻子和女儿都不在,只有他一人。和我梦里来时看到的相同,家里全是书,书橱将一间三十来平方米不到的房间隔成一大一小两间,小过道有竹竿晒晾着洗过的衣服。有个旁门,通向后面自己搭的小厨房。床、椅、柜子倒是位置适当,房间显得不那么拥挤。果不其然一台旧唱机在独凳上,和书橱相连,屋角有个旧瓷瓶。
他没问我怎么来了,而是笑了笑,似乎看穿了我所有的想法。我恨这个自以为是聪明的笑容,一点也不给我面子。我在靠墙的凳子上坐下,他从茶壶里倒了一杯老鹰茶凉开水,递给我。像想起什么似的,他弯下身子,从书橱下面一叠唱片、报纸和书中,抽出一张唱片放在唱盘上。
书橱上真的放着他母亲的一帧照片,她呆呆地望着我,这个早已不在人世的人想告诉我些什么呢?“真像你。”我对他说。
他点点头,朝我走近了一点。我慌张地把一杯水一口气喝了一半。他把杯子接过去放在书橱边上。他走到我的身边,停住,看着我,突然俯下身来,在我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身体自动靠拢他,缓不过气来地微微张开了嘴唇。
我被他抱着站起来,整个儿人落入他的怀中。我的脸仍仰向他,晕眩得眼睛闭上,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一点挣扎,一点勉强也没有,我是心甘情愿,愿把自己当作一件礼物拱手献出,完全不顾对方是否肯接受,也不顾这件礼物是否被需要。我的心不断地对他说:“你把我拿去吧,整个儿拿去呀!”他的亲吻似乎在回答我的话,颤抖地落在我滚烫的皮肤上。
我突然明白,并不是从这一天才这样的,我一直都是这样,我的本性中就有这么股我至今也弄不懂的劲头:敢于抛弃一切,哪怕被一切所抛弃,只要为了爱,无所谓明天,不计较昨日,送掉性命,也无怨无恨。
我感觉我全身赤裸地坠落到床上。他抚摩着我最不能摸的地方,我自己都不敢碰的地方。但他的手和嘴唇突然停下,许久没有动静。我睁开眼睛去看他,他好像正在犹豫。
我的脸烧得发烫,为自己再也无法抑制的欲望感到害羞。
他说,“你还是一个处女。”
我说,“我早就不想做处女。”
“以后不会有男人愿意和你结婚,即使和你结婚,也会很在意,会欺侮你一辈子。这个社会到今天,男人很少有超脱俗规的。”
“我一个人过,我喜欢一个人生活。”
“因为你知道我不会和你生活?”
“我没想过,”我坚决地说,“我只是想今天成为你的,和你在一起。”
我的话可能使他吃了一惊,但明显让他放了心。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你终是要嫁人的。”
我想对他说,从小我所看见的一户户人家,我生活的世界里,我的邻居,我的姐姐哥哥,没有一家是真正幸福的。既然婚姻不是好事,我干吗要结婚?而爱对我是至关紧要的,我寻找的就是这么一丁点东西。
但我没有说出那么多的话,我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当时我不过是一个性冲动中的少女,我只知心里爱他,却不知怎样用语言向他表示。我想以后我也许会爱,但那是“以后”。对他的爱必然会专断一生,不会有第二次。
他把我的手指含在他的嘴里,接着又放在他两腿之间,他的阴茎已又硬又烫。我没料到男人的这东西会变紫红膨胀,比我想象的大得多,上面有血管在跳动,好像一个被放出笼的野兽。我的手发颤着,但没有缩回来。这么握着男人的阴茎,是我从来没想过的。他的双臂把我抱紧,像要把我镶嵌进他的身体里一样。阳光透过竹叶洒在我赤裸的身体上,光点斑斑驳驳,我觉得自己像一头小母豹那么畅快地跃动驰骋,光点连成一条条焰火缠裹着我和他。窗外长江浩浩渺渺,对岸的城市就像海市蜃楼,窗下是陡峭的岩石,岩石底是一个树荫遮挡的空坝子,几个小女孩在跳橡皮绳,边跳边唱:
一二三四五六七,
马兰开花二十一。
伴着嘻嘻哈哈清脆的笑声,从低处传来,江上那种小轮船驶向码头在发出欢叫。那个时候,我是第一次明白江上的船,为什么要这个停了那个便接上地鸣叫。所有窗外的声响,像是配合唱机上悠扬的音乐。
我快乐地抓住他的手,俯下身把乳房紧紧地贴压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猛烈而有节奏,他亲吻我的耳朵,低沉的声音在说:“你的心比别的女孩子脆,并且还薄,一触就是一个洞。”
他扳开我夹紧的双腿,一个东西渐渐挨近,趁我不注意闪了进去,像个可爱的小偷。
他问我痛不痛?我说不是太痛。
他叹了口气说,他很痛,下面痛得发胀,心里痛得悬空。他说痛好,甜不是爱,爱我,他心里又酸又痛。
他的舌头卷裹了我的舌头,他的手指交叉着我的手指。他的身体在压偏的乳房上一冲,我的下面就被塞得实实在在。我真的痛了起来,一种崭新的痛抓牢了我,以至于他轻轻一动,我就想叫,想大声吼叫。但我不好意思,只是兴奋得喘不过气。我想抬起头去看他的器官,怎么会把我弄成这样一种状态,可我几乎睁不开眼睛。我觉得和他互相插得不能再紧,我听见自己的子宫在咬啮,忽地燃烧起来,沸腾着上升。
江上的景致倒转过来,船倒转着行驶,山峦倒立在天空,重叠着他的舌头、他的手指、他的目光、他愤怒的脸、他欢乐的脸。天空在我的四周,江水在我的头顶起伏跌宕,无边无际,毫不顾惜地将我吞没。
突然,我的泪水涌了出来,止不住地流,浑身战栗。同时,我的皮肤像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泽,我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像兰草,也像栀子花。最奇异的是我感到自己的乳房顽强地鼓胀起来。的确,就是从这一天起,我的乳房成熟了,变得饱满而富有弹性。
4
我们的喘息渐渐平息,我们汗淋淋的皮肤相拥着,久久未说一句话。他亲吻着我,问我怎么没血?那声音听来毫不惊奇。我去查看身体下的麦席,真是没一点红。他没有问别的男人碰过我没有,他只是说:那你是干重体力活时不当心弄破了。
他的手抚摩着我肚脐,肚脐上小时开过刀的伤疤,我闭着眼睛,听着我的心跳和他的心跳协调地响着,我的手揽着他的脖颈,一只腿靠着他的腿,弯着的一只腿轻轻搁在他的另一条腿上。我知道每个处女,有一张证明书——处女膜。我从来就没这张证明?或许我生来就不需要这张证明,也可能我生来就不是处女!
“你很想这样吗?”他抱紧我问,“脱光了和我躺在一起。”
我说,是的。
他说他也想极了,每次做梦总做到脱去我的衣服,在那一刹那就醒了,懊丧不已。
我问为什么?
他说他看见光着身子的我,跪坐在他面前的床上,但腿间有血。
他做不完这梦,是怕伤害我。我感动极了,脸贴紧他的脸,感到自己爱上了一个值得爱的人。
他叫我坐起来。
我很听话,坐了起来,背挺得很直,手自然地搁在跪曲的腿上,就像他梦里见到的那样。他未穿衣服,比平日显得高大结实,只是他的阴茎现在垂倒下来。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拿来一个夹板,坐在离床不远的凳子上。他让我别动,他手里的铅笔沙沙地响。几分钟后,他走到床边,让我看。
我赤裸的身体!乳头和肚脐的样子描得格外仔细,阴毛也仔细地描了出来。我认出头像是以前他在办公室画的,新画的身子,是接上去的。我,竟然是这样一个女人:赤身裸体,反而本色自然——一头色情的母兽。我觉得自己应该就是这样彻底无耻。原来他把我的头像只画在纸的上端,就为了等着画我的全身,他一开始就在盘算我!真好,我一开始就引起了他的淫念!
我要这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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