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女儿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虹影
我从小就住在这样一个男女混杂的环境里,羞耻心、脸面、文明都是心里在撑着,兄弟姐妹间,都已习以为常。现在我四姐的男朋友,一个非血缘的人挤进我们这间小屋,与我们住在一起,我感到非常不自在。
月光蓝幽幽,从屋顶几小片玻璃亮瓦穿透下来,使阁楼里的漆黑笼罩着一种诡秘的色彩。房顶野猫踩着瓦片碎裂的屋檐,那么重,像是一个人在黑暗中贴着屋顶行走,窥视瓦片下各家各户的动静。这个破损败落的院子,半夜里会有一些极不舒服的声响。忽然我想起那个跟踪我的男人的身影,他为什么老跟着我,而不跟别的少女?我头一回因此打了个冷战。
究竟,究竟为什么我会出生到这个一点没有快乐的世界上?有什么必要来经受人世这么多轻慢、凌辱和苦恼?
我轻轻撩开衣服,这呼吸着的身体,已很羞人地长成了一个女人的样子,有的部位不雅观地凸了出来,在黑夜中像石膏那么惨白。马上就满十八岁了,十八岁,应该看到生活令人兴奋斑斓的色彩,可我看不到,哪怕一些边角微光的暗示。我绝望地想,我一定得有梦想。现在我什么都不拥有,前面的岁月,不会比现在更强。我的功课复习似乎走入绝路,越背越记不住那些公式和社会主义理论。野猫溪一带几乎没有人考上过大学,怎会轮到我这个从没被人瞧得上眼的女孩身上?我的成绩并不比别人好,我的将来,和这片山坡上的人一样,注定了挑沙子端尿罐养孩子。
我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我必须怀有梦想,就是抓住一个不可能的梦想也行。不然,我这辈子就完了,眼看着成为一个辛苦地混一生的南岸女人。
4
一早起来,父亲依然坐在堂屋楼梯边小板凳上抽叶子烟,烟杆是竹子做的,烟叶是便宜货,很呛人。我把头偏向一旁,避开漫散开来的烟。我没见过父亲早晨吃过东西,只是抽一杆烟,他说,他不饿。我小时真以为如此,长大一些才明白,父亲不吃早饭,是在饥饿时期养成的习惯,省着一口饭,让我们这些孩子吃。到粮食算够吃时,他不吃早饭的习惯,却无法改了,吃了胃不舒服。
父亲放下烟杆,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崭新的票子,是五角钱。票子中间一道新折,四角方正。他看看堂屋四周,迅速地把五角钱的票子塞到我手里。
我一下未反应过来,不知父亲为什么这么鬼鬼祟祟地给我钱。
拿着钱,我一步步顺着楼梯上阁楼。白日的光照射下阁楼异常陌生,隔在两张床间的布帘半拉开,四姐和德华都不在了,被单和枕头歪斜,破竹片伸出来。我任从膝盖滑下地板,坐在自己的床边。云影一遮住山坡,阁楼里光线马上变得很阴暗。
母亲的声音从楼下屋子传来,她是在和父亲说:又要去江边了,才没隔多久,不知啷个搞的,又一背篓脏衣服?
我盯着手里崭新的五角钱,听着母亲的脚步声朝院门方向走去,我突然明白过来,今天不就是9月21日,我的十八岁生日吗?难怪父亲破天荒地悄悄给我五角钱。
母亲,她应当记得我的生日,可她没有,昨天也没提起,她不像要给我过生日的样子,自个儿朝江边洗衣服去了,连叫上我的想法都没有。
母亲从没给我过生日,那是以前,可这是十八岁生日,她比我更明白十八岁对一个姑娘意味着什么。母亲对我是有意绕开?不,她根本就忘得彻彻底底。她记得又能怎么样?只要是我的事,她总不屑于记在心。
我下了楼,有意不和父亲打招呼,就出了院子。
爬上中学街坡顶,经过小学宿舍院子,那儿经常坐着站着几个退了休的教师,抱孙子外孙,看过路人。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太太叫住我,说遇到过我大姐。
好像不止一个人。老太太说,我大姐肩上挎了个旅行包,和一个矮个胖胖的女的在一起。人多,她说她未能叫住大姐。
我终于盼到大姐回来了。
但往前走了没一段路,我就想,大姐从外地回重庆了,怎么不回家呢?她不喜欢做事瞒人。我不太信老太太的话,她准看错了。
我朝石桥走去,各样各式的人拥挤着。这是个星期天,又未下雨,天气又不热,仿佛远近的人都赶集来了。农民挑着蔬菜,还有各式各样可以换钱的东西,早已轧断了区政府规定可摆摊的两条街。吆喝声、论价声和苍蝇嗡嗡声混杂一片。这里人买食品喜欢看到当街杀生,图新鲜,买了放心。一个小贩坐在长条木凳上,正在从竹篓里抓鲜活的青蛙,当脖颈一刀,熟练地一下剥掉皮,掏掉内脏,露出白嫩的尚在抽搐的四肢。他的手和塑料围裙一样血迹斑斑,脚下黑黑红红的肠肝肚肺、绿色的蛙皮扔得四处皆是,盆子里有宰剥完毕的青蛙,横竖堆压着相连的大腿小腿,血水依着乱石堆成的街墙流淌。
我下了一排石阶,绕开拥挤不堪的路段。但人还是很多,一家一家,大人牵着小孩,有说有笑,亲亲热热。邮局、电影院、茶馆,没有一个地方人少。
买个什么样东西,给自己过生日?我继续走在人群中,不知不觉经过照相馆。五角钱在我和父亲眼里值个数,但照个最低价的单人标准相都不够,橱窗里已经换掉举着毛主席语录戴着毛主席像章男女的形象,挂出了烫头发穿裙子摆出姿态的女人的笑容。对面是药店,旁边是百货商店,我几步走了进去。
从一个柜台到另一个柜台,看不出哪样东西既是我要的,又是我能买的。化妆品有了种种新鲜玩意儿:口红、胭脂、眉笔。我买不起,它们和“美容”两个字联系在一起,我不明白这两个字有什么用。
我直接上了顶楼,站在那儿可望得很远:长江对岸,江北青草坝,江北造船厂及古塔;往东能看到石桥广场。石桥广场在我的视线下,并不像走进去那么庞大,它一边靠菜市场,一边是小块相间的农田,另外两边是肮脏巨大无面目的建筑物:铁器加工厂、关押政治犯和长刑期重犯的省二监狱。
石桥广场原先只是一个较宽敞的空地,本地人乱堆垃圾、废砖,就无法种菜了。
我还在读初二初三时,每周得停课两天,义务劳动,从江边挑沙子来填平大大小小的烂坑,扩展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广场。所有的小学中学生都得跟当地的成年人一样劳动,下有定额,我每次都是战战兢兢地完成规定的数额。
石桥广场最光彩的时刻,是开本地区的公审大会,临时用木板搭起的台上架着震耳欲聋的高音喇叭,旗帜和横幅竖幅标语飘舞在四周。公审会后,荷枪实弹的公安人员,押着犯人上卡车。犯人一律剃光头,五花大绑,脑袋被按下,脖颈上挂着重重的大木牌,写着“杀人犯”、“强奸犯”、“反革命犯”、“贪污犯”、“抢劫犯”,还有我不明白的“鸡奸犯”,第二行是犯人的名字,划着大红x。卡车在南岸地区主要街道缓慢行驶,游街示众。没几年前,枪毙人就在广场土坎上执行,示众效果好,但场面喧闹激动,开枪的人和挨枪的人偶尔会出差错,打不中要害处,犯人乱嚷乱吼有辱伟大领袖伟大的党。有一次有个犯人脑袋被打碎,身体还朝观众奔了好一段,好些人吓昏过去。甚至还发生过犯人挣脱捆绑,在杀场上亡命奔跑的事。此后,最后一幕毙人就改在无法奔逃的山沟里进行。
连我也险些在这个广场送了一条命。初中要毕业那一年,开公审大会,审判“文革”中得意过了头的造反派,都是年纪轻轻的人,罪名是“打砸抢分子”。在派系武斗时枪炮打死人,血债要用血来还。开公审大会时,学生由老师带来受教育。起码有万人挤在这个叫广场的地方,连墙上也坐满了人。那天阳光普照,陡然响起炸雷,闪电交错,几秒钟不到,下起大雨,正是宣判死刑即将执行枪决的时刻。公安人员不让人撤离,大雨淋得每个人像落汤鸡,没人敢动。突然,靠马路那头的墙倾塌,随着墙土倒下十多人。即刻全场炸了窝,神经绷得紧紧的人,从倒塌的墙、从倒下的人身上往外扑逃。我害怕得簌簌直抖,躲在一边不敢动。身后的人,尖叫着从这缺口往外拥,互相践踏。会场大喇叭叫大家镇静也没用,警车、救护车乱成一团。
“不该砍脑壳的砍了脑壳,敲了沙罐,挨了枪子,老天爷不容,要人陪着死啊!”说这话的是个蹲馆子煤灰坑的乞丐,当天就被人告发,抓走了。
那天我一身是泥水回家,路上老看到三三两两的人,依着墙角挤着眼睛,鬼祟地咬着耳朵。
5
这个石桥广场尚未完全修成时,传来毛主席逝世的噩耗。那也是个九月,凡为修建广场出过力的单位,才有资格参加在这儿举行的隆重追悼大会,否则,只能参加在本单位自己搞的小型追悼会。这荣誉使所有能参加广场追悼会的单位容光焕发。
石桥广场白花黑纱一片,全地区的警备人员都带枪出动了,森严庄重。从北京传来毛主席定下的接班人华国锋古怪的山西乡下方言,通过广场四周的扩音喇叭,真是气势磅礴。唏嘘声逐渐变成哭号,我周围的人都湿脸一张,哭最能传染人。我当时十四岁,恐惧抓住我的心,泪水涌上我的眼睛,便止不住了,越哭越厉害。
追悼会后,老师和同学回校的路上,就像查牲口似的查看人的眼睛,是否流过泪?红肿否?表情如何?以此来证明对伟大领袖的忠心耿耿。我的眼泪来得快也干得快,眼睛不够红,微微有点肿,但我的面容忧伤,一如平日。平日我的抑郁让人不舒服,这时算是帮了我一次。
6
有一年连日暴雨,石桥马路和街巷全是水。暴雨和大水把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卷走了,雨水把石阶洗得那个白净,直让人想躺在上面睡个好觉。可是一看江里,全变了样:茅草棚,木盆,整棵树,有时淌过一个身体,不知是猪狗还是人。
不少人划着自制的木筏,到江上拈自己想要的。最让人羡慕的是从死人手腕抹下手表,手表很值钱,这不是偷抢:死人用不着手表。野猫溪正巷有个漆匠,是个胖子,两天抹了五只手表戴在手臂上,走街串巷地炫耀,被公安局铐走了。他一路哭骂,说他没有像那些扒手,扒完后把人打晕往江里推。
那场罕见的暴雨把一些摇晃的房子,连同家具和垃圾都冲走了,水馆子这个吊脚楼却奇迹般挺住了。三天后水退尽,墙上留有点点霉斑,又开始营业。自那场暴雨后,水馆子蒸出的肉包煎出的锅贴饺子,香味漫过几条街。有人说,是水馆子店主的老爹使的法,他在峨眉山学过道术,他发的功,落在包子馅上。
我只看到肉好,分量多,萝卜缨,蒜,葱,青菜,嫩得晃人眼。
走出百货商店,上一大坡就是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是我向往的。只要是图像,即便没色彩和音乐,我都不在乎。看一场电影,即使是放映纪录片:祖国河山一片大好、中央首长接见外宾、飞机撒农药,我都想看。都是父亲开恩,私下给我五分钱看学校组织的电影,才能一饱图像的眼福。我自己选择看一部片子,是从未有过的事,这念头使我激动。电影院黑乎乎的墙壁,假如那是一面玻璃,我会看见一个梳着两条细细辫子、头发不多、脸无光彩、身体瘦弱的少女。这便是我,此刻,正在精神食粮与物质食粮之间作痛苦的思想斗争。
结论还是买吃的。我看着自己走下坡,穿过马路,走向那家馆子门口的柜台。那儿已有十来人在排队,等着新出笼的肉包。
有块小黑板写着包子、饺子、烧饼、小面、馒头、三角糕和豆浆的名称,标明每一样需多少钱和粮票,字迹歪歪倒倒,深浅不一。我身上只有五角钱,但我仍站在队列里。带菜肉馅的包子,松软,面皮显白还薄,牢牢抓住我的心。里面四张桌子,皆长木凳,挤挤地坐满人,有的人喝豆浆,有的人喝饺子汤,浓浓的乳白色,上面飘了星星点点的葱花。
轮到我了。卖筹子的青年人剃了个小平头,不耐烦地等着我说话。
我把手里的五角钱怯生生递过去,“两个肉包。”
果然,他问:“粮票呢?”
“我忘了,”我着急地解释,“反正两角钱一个,两个四角,剩一角抵二两粮票,行不行?”我想我一定从脸颊红到脖子胸口了。我从未自己买过点心,没想到要粮票,况且粮票可当钱用,家里不会给我。
卖筹子的青年人朝储藏室叫了一声,随即从里走出一个脸上打满褶的女人,系着白袖套白围裙,粘了些面粉酱油。她问了情况,说行。到蒸笼前,亲自用大夹子将两个肉包放在盘子里。
“我不在这儿吃,我要带走。”我说。
她在橱窗边搁着的一沓发黄的纸片上,取了一张,放上两个包子,搁下夹子,又取了两张纸垫着,叮嘱道:“好生拿哟,烫得很!”
我捧着热乎乎的肉包,闻着扑鼻的肉香,第一次感到幸福的滋味:这是我的生日,我在庆祝。
我没从来的那条路回家,而是顺水馆子前的小街走,这条路坡坎多,但近一点。肚子开始咕咕叫,在下命令:趁热赶快将肉包子吃了。可我还是咽下了口水,想带回家去,与父母一同庆祝他们生下我。我一口气跑上粮店旁的石阶顶,一坡几十步的石阶看起来不陡,但一气上到顶,就喘不过气。
坡顶正好是三岔路口,一个老鹰茶摊紧挨着棵苦楝树,树桩连着块生得奇形怪状的石头。我刚走近,就感到背脊一阵发麻,迅即转身:一个穿得还算规矩的男人,站在一户配钥匙低矮的屋檐下,他并没看我,在跟配钥匙老头说话。
一个正在等配钥匙的人?我的心就放下不少。回过身,即刻又感到自己被盯住了,我的头控制不住地轰轰乱响,我惊慌,说不出的惊慌,一个包子从手里滑掉。
我急忙蹲下,一个包子还在纸上,掉在地上的那个,滚在老鹰茶摊下的一片满是灰的树叶上。我拾了起来,包子沾了灰,我吹了吹,灰沾在包子上,一动不动,我只得心痛地用手轻轻揭下弄脏一处的皮。
我站起来时,那男人已不在。这人很可能就是以前那个跟踪我的人?今天他跟着我说不定已不止这一刻。今天是星期日,不上学。以前总是在上学放学期间我被盯梢,这次此人却打破了以往的习惯。
是不是我刚才上坡上得太急,气喘,眼花了?
绝不是的,我清楚自己的感觉。肯定还是那个男人,为什么他隐秘地跟了我十多年,今天突然冒出来——几乎径直走了出来?
这个地区强奸犯罪率较高。山坡,江边,角角落落拐拐弯弯的地方多,每次判刑大张旗鼓宣传,犯罪细节详细描写,大都拖到防空洞先奸后杀,尸体腐烂无人能辨认,或是奸污后推入江里,使每个女孩子对男人充满恐惧。我记起初中时一个女同学的父亲被抓走的情景,她和她的妹妹们哭啼啼跟过几条街。
“没有堂客,又没妓院!叫我啷个办?”那个丧妻的男装卸工吼叫着,像头咆哮的狮子。说是他把邻居的黄花闺女给诱奸了。
我不敢想下去,心里一阵着慌,拔腿奔跑起来,直跑到中学街操场坝。周日放假,学校没了喧哗,操场空旷,没人在打球,连捉蚱蜢扑蝴蝶的小孩也没一个。天空比操场延伸得更远。我放慢脚步,走在杂草中被路人踏出一道清晰的小径上,努力让自己心定下来。
饥饿的女儿 第8章
1
从碗柜里取出坦平的土碗,我将两个包子放在里面,小心地把粘在包子上透了油的纸揭去。碗柜上有碗稀饭,我又渴又饿,端起稀饭,稀里呼噜一阵,统统灌下肚子。
父亲进屋来,我拉亮电灯,虽然光线昏黄,但房里的床、桌子、五屉柜比先前清晰多了。
“爸爸,你和妈妈的。”我把装包子的碗递给父亲。
“你呢?”父亲没拿。
“我已经吃了一个,这两个是你们的。”
“你连撒谎都不会,五角钱哪能买三个这么大的肉包子?”父亲说,“你喜欢吃,你就吃吧。”
正说着,母亲端着碗筷进来,把筷子插入墙上的竹篓里。“六六,一早你就没影了。也不帮妈举杆杆晾衣服。人一大就不听妈的话。也是,竹子都靠不到,还能靠笋子?养这么多儿女,一个不如一个。”她越说声音越不耐烦。
我说,妈妈你别念叨我了,我有你最喜欢吃的东西呢。
母亲也看到碗里的肉包,果然十分高兴,竟然忘了问买包子的钱是哪来的。“买这么贵的东西做啥子,你去哪儿了?”
我说,我去石桥了。
她拿起装包子的碗,想起什么似的,问我在石桥哪家馆子买的?
我说,当然是水馆子,每个人都说那儿的肉包子肉饺子好。真是人多得很,还排队。
我的话未说完,母亲手一甩,把碗撂回柜上。她扶住绷子床的柱头,干呕起来。“水馆子的包子。”母亲恶心地摇头,她接过我递上去的湿毛巾,拿在手里坐在床沿上。
“你这人太疑心了点。”父亲不快地说。
“哪是疑心?”母亲说,“那是啥子年?”
从母亲不太连贯的话语里,我听出了个大概:灾荒年水馆子的包子是用小孩的肉剁烂做的馅。吃了包子的人还想吃,这才生意红火,就像现在火锅店里的人,往汤料里放大麻根、罂粟秆一样。当年有人发现馅肉里有手指甲,告发了。公安局把开馆子的夫妻给逮了,馆子给抄了闭了,好多年,店才重新开张,归了街道合作企业。
“街上老太婆瞎嚼嘴。”父亲说。
“那阵子肉多稀罕,可水馆子的肉从哪儿搞来的?而且鲜得要命,比味精还鲜。说没证据,也有证据。”母亲说和她在一起抬了一两年石头的联手,联手三岁的娃娃也是那阵子失踪,连个影也找不到。联手最先一说起泪就吧嗒吧嗒地掉,后来不哭了,就跳进中学街操场坝那口古井。尸体烂在井里发臭才被发现。那口井也就封盖起来。母亲说这个联手最好,在一起抬杠子,从不把绳子往母亲那头移。
“你小声点行不行?”父亲正色道,“六六买的包子,她都舍不得吃,你不吃就算了,让她也不敢吃,还尽扯些无根无据的事做啥子?”父亲跨出门槛,到堂屋去了。
母亲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小声点,小声点,犯得着吗?反正我老了,不怕。”房间里没有父亲,母亲的声音降了下来。
我盯着柜上装有包子的土碗,那饥饿年代的传说,在我出生之前,我用不着害怕,但我的生日就变得没意思极了。我从母亲旁边擦身走过,拉开五屉柜左边第一个抽屉。
“你在找啥子?”母亲注意到我毛手毛脚。
“信。”我手不停,翻检针线盒、剪刀、纽扣、梳子,恨不得把整个抽屉端出来,倒在地上翻个通快。“大姐的信呢?”我问。
母亲说不在那里。她扳起枕头摸摸,一支小巧的口琴从枕头里滑出。我伸手去拿,母亲一把挡开,样子不是很凶,却有点出乎我意外。母亲怎会有这东西?看上去是什么心肝宝贝似的,而且她犯不着对我如此。我从小没有玩过任何乐器,不管哪件乐器都不会,玩具,也只玩过一个母亲手做的布娃娃。
“哦,我忘了,肯定早晨洗衣服给洗掉了。”
母亲说,她好像在掩盖什么事。我想她是故意的,并且不让我看大姐的信。大姐一定告诉母亲一些事,母亲生气,当即就把信撕了。
“我不相信。”我说。
“你今天吃了火药,老跟我顶嘴?”
“大姐已经回来了,今天早上有人看见的。”
“看见就看见的,她爱回哪回哪去,只要别迈进我这个门槛,我就谢天谢地了。”母亲的脸垮下来,一听说大姐回来,母亲全没了平日盼望的劲。
母亲又开始骂大姐是个惹事祸害虫,不争气,从不听她的话。跳楼、退学、嫁人,哪一样事大姐问过她?要不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六六,”母亲看着我,“你小小年纪也不听妈的。”
我说,“我哪点不听你的?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孩,起码,我连选举权被选举权都有了。”这话丝毫没能达到提示母亲今天是我生日的目的,反而使她情绪更坏。
“哟,还知道选举权?”母亲用嘲笑的腔调说,“谁要我就给他,哪年选举不是服从规定就一个格子画圈?教训我们:字都认不得,还要民主?”
我几乎要叫起来,妈妈,今天是我生日,你怎么会记不得?
潜意识中,我已经感觉到了这个生日不是一串数字中的一个,而是一溜儿不准逆转的念珠中最特殊的一个,数过去,就会触到许多不可知的禁忌。我本能地恐慌起来,想哀求母亲抓紧我。这根维系着我和命运之间的绳子,是个定时炸弹的导火线,在一点点闪出幽蓝的火花,我感觉我已经准备跨出这一步,今天,就在这刻,我必须向母亲点明。
我走到门槛边,身体靠住木门。木门在半闭半合中承受我身体的重量,悠慢地吱咯响。我索性把门关严,我内心怕得要命,费了好大劲才稳住自己。然后,直撞进题目中去:
“你女儿即使被人划了脸盘子、镪水泼毁了容、强奸杀死了,你也不会哭第二声。”
“啥子意思?”母亲厉声问。
“有个男的总跟着我。”
母亲忽地一下站起,走过来,她用手摸我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有这种事?”她盯着我的眼睛。
我故意扭过脸去说:“我在撒谎,你就这样想好了。”
“我就晓得你这个人。你不搞得我不舒服,就要搞得自己不舒服。”她嘴里这么说着,眼睛还是没离开我身上,忽然她推开我,拉开门冲了出去。
大约十来分钟,母亲回来了,喘着气,对坐在桌旁的我说:“我就晓得你在撒谎,啥子人也没有嘛。”她喘定了气,接着问:“这男的像啥样子?有多久了?你啷个不早给妈说?”
看到母亲是真着急了,我也害怕起来:“好久了……不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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