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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离于爱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青衫落拓
她摇头,递一条蓝色格子手帕给我,我接过来擦着脸。我早已经用惯方便的纸巾,这时才感觉到柔软洁净的棉质手帕用起来感觉是不一样的。久远的记忆如同冰河乍然解封一般,一点点涌出来。小时候,外婆也曾在我罩衫上用别针别一条花手绢,送我去上幼儿园。到了上小学,为我做这件事的是我妈妈,不过我嫌将手绢别在外衣上未免太幼稚,总是等走出她的视线,将手绢取下来,胡乱塞进书包里。这样的小细节,我从来没认真回忆过,此刻却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求得您的理解。如果可以选择,我也情愿不知道这件事。在这之前,我一直不缺乏爱,先是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他们和小姨都很疼爱我,后来父母把我接到汉江,我有了弟弟,有了和别的同学一样的家庭。我跟爸爸虽然不算亲密,可他一直都是个尽责的父亲,对我很好,我的家是和睦完整的。现在我的整个人生突然被颠覆,我做不到说服自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你只比我儿子大一岁,可可,我也是一个母亲,能够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很矛盾,有些往事,无论对于逝者还是生者,都太沉重,重提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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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高估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
从前我只从和小姨的闲聊里约略知道外公外婆在那段岁月曾被隔离审查,吃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苦头,而妈妈高中没有读完,就作为知青下乡,一去五年。小姨因为年纪尚小,被一位远房亲戚收留,侥幸留在了城里。外公外婆不像寻常老人那样喜欢忆旧,每每听到小姨对我讲过去的事都会皱眉,而妈妈更是绝口不提她的那段经历。我和弟弟一样,对于过去的兴趣十分有限,现在看来,小姨天性中的乐观跟他们完全不同,也许他们正是不堪回忆重负的那一类人。
“当年我们知青从不同的地方来到清岗,你母亲只比我和原平大一岁,但已经先来这里待了两年多时间,她人很好,对我们指点照顾很多。她来自北京,看过很多书,还曾随父母调动工作,去过不少地方,而我们从出生到下乡之前,都没有离开过生活的城市。白天我们一起下地干活,晚上我们会聚在一起,听她讲她读过的那些小说,我们会听到入迷。那时我们最喜欢听她讲苏联小说《静静的顿河》,现在我还记得那些拗口的人名:葛利高里、阿克西妮娅、娜塔妮亚……”
我记忆中的妈妈好像只阅读专业书籍,甚至没像别的母亲那样在小时候给我们读童话故事,我完全不知道她曾经有过热爱小说的少女时代。
“原平十分多才多艺,会很多乐器,二胡拉得尤其好,他拉各种曲子给我们听,也是我们最喜欢的消遣。后来我被抽到公社里当赤脚医生的助手,都没能听完你妈妈讲的《静静的顿河》。农村交通不便,知青生活十分艰苦乏味,我们聚会的机会并不多。到了冬天农闲,我们都去修水利设施,才碰到一起,我看得出来,你母亲跟原平……很谈得来,相互关心彼此。”
他们曾是一对恋人?我很想问这个问题,却又有些情怯。
梅姨似乎看出我的心思:“那几年知青开始慢慢有了返城的机会,招工、推荐上大学成了大家最关心的话题。来自不同地方,意味着将来会各奔前程,很难有真正在一起的机会。而且当时风气保守克制,农村尤其怕人议论,我猜他们同样会考虑到种种问题,所以不大可能像现在年轻人那样,有了感觉便走到一起。”
我凝神听着,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字。
“1976年底,我记得应该是快到元旦了,原平被抓起来的消息传来了,他的罪名,”梅姨有些艰难地说,“据说是公社书记下到村子里,当场抓获他强暴女知青,而那个女知青是你母亲。”
我呆住,我来探寻自己的身世,并不想听到自己竟然是一起犯罪事件的结果。
“我连忙赶去打听,听说你母亲先是否认这件事,可是审查之后,她突然沉默了。我完全不相信原平会干出这种事,于是专门去找她,想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一句话也不肯说,把我拒之门外。”
我定一定神:“听起来我妈妈并没有指证发生了强暴啊。”
梅姨涩然摇头:“对,她没有直接指证原平,可是也没有为他做开脱。原平被关在公社一间废弃房子里,我在深夜找过去,隔着窗子问他是怎么一回事,可他反过来问我:燕子是怎么说的——当时我们都叫你妈妈燕子。我只能实话实说:她什么也不说。没想到原平听到之后,沉默了许久,说: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目瞪口呆:“为什么他会这么说?”
“我跟你一样困惑。大概一个月之后,你母亲的父母获得平反,恢复工作,他们身体有问题,打报告将女儿接回城里,于是公社书记的话就成了唯一的证词。那个年代,法制并不健全,原平每天都必须接受批斗。后来我听别的知青私下议论,原平曾经因为就招工指标的分配提意见得罪过书记,书记很可能是在借故报复他,但是他们都一心盼着回城,没人肯公开质疑书记,为原平鸣不平;而村民们对于涉及男女关系的这类事,完全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把批斗会当成一种消闲娱乐,根本不关心真正发生了什么事。”
“我妈妈再没过问这件事吗?”
“据我所知,没有。后来原平被判了三年劳教,送去外地一个劳改农场,跟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络。直到十八年前,我回娘家探亲,才偶然碰到他,那天他家人把他赶了出来,他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在附近徘徊。”
我大吃一惊,愤怒地问:“他们怎么能那样绝情?”
“唉,原平在劳教结束后就回过省城,被父母拒之门外,后来就消失了,多年没跟家人联系,那次是他第二次回省城,才知道父母已经在前一年时间里相继去世。他很受打击,和他哥哥争吵甚至动手,被他哥哥赶了出来。”
被离弃得如此彻底,我有说不出的凄凉之感,讲不出话来。
“我好说歹说,总算拉他一起去吃了顿饭,后来我们多少保持着联系。”
我整理着自己听到的信息:“所以他和我妈妈很可能只是恋爱,两情相悦,约会时被那位书记撞见,书记很保守,难免大惊小怪,而我妈妈胆怯了,怕影响推荐上学或者回城,于是保持了沉默。可是,”我打住,无法接受自己的推论,“她怎么能这样做?就算一时胆怯自私,回城之后也应该为他辩解啊,竟然任由他被送去劳教,不闻不问。”
“那个时代发生过很多荒谬的事情。”
“不不不,梅姨,不管什么时代,如果爱一个人,根本不应该陷他于那种无法自辩的灾祸之中。”
“这只是你的推测,可可,真正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当事人才清楚。我也曾责备过你母亲,可是年纪渐长,越来越明白这世界上最难理解的是别人的苦衷与动机,妄加揣测是不公平的。”
“所以她写信对您忏悔她的行为,而您表示谅解,劝她放下。”
她苦笑:“你母亲给我来过信,说她在报纸上看到关于我的报道,鼓足勇气才写信给我,她没有谈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说越来越觉得对不起原平,想打听他的下落,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过了好几年后我跟原平才碰面。我忘了我给她回信写了什么,不,我应该不会自认为有资格代为表示谅解。对于所有心头背负重担的人,我都会劝他们放下。”
我做不到这种无差别的宽容,尤其当那个人是我一向深深敬重的妈妈时。
她显然一直背负着良心重负,直到病重仍旧满怀负疚,至死无法解脱,可是逝者已矣,我又怎么去责备她。
我找梅姨要何原平的地址,她十分犹豫不决。
“可可,他有他的生活,有一个女儿。我们联系并不频繁,以前是写信,后来偶尔通电话,都是随便闲聊几句,从来不谈论往事,他也从来没提到过你母亲,所以直到你母亲住院前,我都没对她提起过他。我不确定他是否愿意看到你出现在他面前。”
“我也不确定我是否有胆量出现在他面前,毕竟……”
毕竟我妈妈太对不起他了,原本只是两个年轻人在寂寞绝望的环境里情不自禁偷欢,却让他一个人付出那样的代价。在三十四年之后,站到他面前,自我介绍是他的女儿,再怎么乐观去联想,他都不可能觉得是一个意外惊喜。
我彷徨不已,喃喃地说:“但我想我妈妈欠他一个道歉。请您别对他提起我,我要好好想想,该不该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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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清岗回家后,又过了一天,总算接到小姨给我打来的电话,听到我的问题,她顿时哑然,久久说不出话来。
“小姨,只有你能告诉我真相。”
“可可,刨根问底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并不是存心想毁坏妈妈的名誉,我只想知道我父亲是谁。妈妈去世前曾跟你说过什么?”
她又是一阵沉默。妈妈病重时,她曾请假飞过来在医院陪护了半个月之久,我每次过去,都看到妈妈与她姐妹两人依偎在一起交谈,越发认定她们之间的谈话肯定包含着我想知道的事。“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一定会弄清楚的。起码我可以直接去找何原平。”
“不不不,可可,不要去找他。”
“这么说妈妈确实对你提到过他?”
她无法否认。
“小姨,我已经是成年人,能够坦然面对已经发生的事情,我只需要知道真相就好。”
“没有你想得那样简单。可可,冷静下来听我说,电话里讲不清楚,我春节时会过来,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你千万不要去找何原平。他有他的生活,你妈妈那么负疚,也没有去找他,如果你贸然去打搅他,我觉得很不合适。”
我试图冷静。然而这件事缠绕在我心间,我无法抽离。
子东找我一起吃饭,试图开解我,而我打不起精神来。
“姐姐,有什么心事你可以跟我说。从小到大我们感情一直很好,那些甚至不会跟父母讲的话,我都会跟你说的。”
“可是你向我隐瞒了这么重要的一件事。”
“那是因为讲出来只会让你困扰,没有意义。”他叹气,“那天你拖我去验dna,我应该抵死不从的。你看,你说验出个结果就能放下了,果然是鬼话。”
“换了谁也没办法马上释然。”
“你跟姐夫说了这件事没有?”
我摇头。他不解:“姐,不要把什么都闷在心里,姐夫的说服力比我强,跟他讲,他会开解你。”
“我不需要开解,子东,道理我全都懂,我只是……”
我打住,说来说去,我只是无法让自己放下而已。
“爸爸昨天给我打电话,说你一直不跟他联系,也不回复他的电话,是不是还在为那天跟姑姑吵架生气?”
我哪里还有余力去在意这件事。我不知道跟这个我一直称之为父亲的人说什么才好,既做不到若无其事,当然更没办法开口问他:你为什么会娶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当妻子,你知道我亲生父亲是谁吗?
“姐,爸爸也许不算最佳父亲,但你也得承认,他从小对你和我是一视同仁的。”
父亲是老派人,对子女都不亲热,而且坚信男孩子负责传宗接代,所以对子东更严格一些。知道我并不是他亲生的,所以我根本没有底气去计较他一向的冷漠。
“我明白。周末我会过去,马上入冬了,他的被子也该换换了。”
我与亚欧处于冷战之中,我提不起精神和他坐下来好好沟通。毕竟这一团乱麻,我无法解释。
而我的工作也陷于胶着状态,我在这家公司工作了六年,经历高层人事变动之后,我意识到以前付出的努力差不多被一笔勾销,再无升职的可能。正在这时,我的学长卢湛开设的咨询管理公司业务拓展到本地,约我见面。我与他讨论起我面临的职业困境,本意只是想听听他的建议,他却突然邀我过去工作。我很意外,请他让我考虑一下。回家仔细权衡之后,我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打电话给卢湛,接受了这份工作。元旦之后,我便向公司提出辞职,花了两周时间进行交接,与同事话别,拿回自己的东西,预备过完春节去新公司上班。
空闲下来,我到底忍不住开车前往梅姨给我的地址。
他住的地方叫李集,与清岗在相反的方向,离省城有上百公里路程,距县城有十多公里,沿途路牌尽是类似地名:王集、张集、罗集……仿佛百家姓里每个姓氏都各自聚集生活形成了镇子。到了李集后,我发现那里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古朴安静的小镇,看上去和省城的郊区没什么两样,整齐的楼房混合着砖瓦民房,没什么旧式建筑,居民众多,十分热闹。
他的住所是一座简单的砖瓦结构两层楼房,看上去有些年头,前面带一个院子,院门上贴着褪色残破的对联,字体是颇有功力的隶书,内容不是其他人家门上的吉利话,而是:闲饮窗前三杯酒,笑看堂外一树花。
院门虚掩,可以看到里面坐着一个女孩子,膝盖上摊着本书,却没有看,双手托腮,望天发呆,身边躺着条黄狗。
梅姨曾告诉我,他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独自带着一个女儿,想到这女孩子也许是我的异母妹妹,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我想不出我该怎么开这个口。幸而这是一条背街小巷,我停车踟蹰良久,也没谁投来疑问的目光。
我抬手打算敲门,没想到院门一碰即开,倒吓了一跳,到底还是走进去,与那女孩子搭讪。她叫何慈航,很难用漂亮来定义她,她高出我半个头,非常瘦,四肢修长,脖子纤细,小小的面孔上有漆黑的眉毛、细长明亮的眼睛,鼻子尖而略翘,头发蓬松,带着一点天然的卷曲,紧紧绑成一条马尾,仍有无数碎发凌乱张扬着,明明长着一张稚嫩的面孔,却时时带点世故的神态,显得颇为精怪。她显然看出我另有目的,但还是让我住了下来。
我向来择床,在何家的第一个夜晚当然辗转反侧,一直到将近子夜时分,还是难以入睡,索性披上衣服走出来。寒气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哆嗦,拢紧外套。只见院子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洒着月光,映照得地面如同结了一层薄薄冰霜,仿佛举步踏上便可发出细碎的破裂声。
这样默然独立,感官变得分外灵敏。檐头有一只猫悄然掠过,蜡梅的香气清冷溢满院落,风吹得树枝沙沙作响,屋内张爷爷翻身发出一连串梦呓呻吟……我久居城市,耳朵早已适应各类无处不在的噪声,而这里实在太过安静。安静到令我不安。
我心头油然浮起一个念头:我的到来,不仅会打破这样浓厚的寂静,也会搅乱别人平静的生活。
可是我已经没法让自己退回去了。
这是一个古怪的家庭。
老迈的张爷爷刚一见面便盯着我看,说了一句让我费解的诗句:好似将灯来觅火,不如安静莫劳心。我琢磨半天,不解其意。接下来,他基本忽略了我的存在,当然他忽略的其实是整个世界,除了要吃的东西之外,他时不时盘腿而坐,嘴里喃喃念叨,知道他是一位还俗的和尚,倒也不难理解。
何慈航似乎也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之中,异样沉默,偶尔投射到我身上的目光十分复杂,仿佛在心里估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家里所有的房门都敞开着,可以随便出入,其中一间看起来属于何原平。挂着蚊帐的木架床靠墙摆放,另一边是一列靠墙壁的简陋书架,上面摆满了书,既有《王阳明全集》《资治通鉴》,也不乏《常见农作物病虫害防治》,跨度很大,总体来说,还是历史古籍居多。我随意看着,到最下面一排,一下蹲了下去,那是一套陈旧的《静静的顿河》。我抽出其中一本,是1986年的版本,随着时间流逝,书页已经有些泛黄。妈妈在少女时代读过这本小说,后来凭记忆在清岗向同伴们复述打发山村的漫漫长夜,而他的书架上放着的这套书,有着明显的反复阅读的痕迹,我想这绝对不是一个巧合。我一直蹲到腿发麻,才将书放回原处站起来。
靠窗放着一张简单的长条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笔筒内各种尺寸的毛笔林立着,大叠写着毛笔字的白纸随意堆放,翻了翻,除了佛家偈语,确实还抄了不少《资治通鉴》,有一丝不苟的工笔小楷,也有工整的隶书和随性的草书。
等了两天,终于见到何原平。
我想象过血缘联系也许会让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有别于陌生人,但是,我失望了。
他已经老了,看上去十分普通,从目光到身姿都透着倦意。我试图在他脸上寻找能让我感到亲切与似曾相识的部分,却不得要领。仅凭相貌我推断不出结果。
他还从事一个我根本无法理解的职业:和尚的徒弟、神汉、师傅、丧事承办人。
他十分客气,然而那种一看而知的距离感让我完全失去了对他开口的勇气。
孙亚欧追踪而来。
“我出一趟差回来,家里就人去楼空,要不是子东拦着,我大概得报警了。”
“我以为最多待两天就能回去。子东全都跟你说了?”
他嘲讽地说:“子东比你周到,只讲了你在这里,想要确认一些事情。至于是什么事,他认为还是你自己跟我说比较好一些。”
“亚欧,我突然发现我不是我父亲的女儿,我的生父另有其人……”这一切听起来多么荒唐。可是到这一步,也只能说了。
饶是亚欧平时对什么都能保持一个不动声色的态度,也愕然了。
我苦笑:“我并不想瞒你,只是这件事……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毕竟我自己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他神情缓和下来,伸手抚我的头发:“一开始你就该告诉我的,至少不用一个人撑着。对不起,我这段时间总不在家。”
那一刻我几乎想扑进他怀里,将整个世界抛到身后。可是一个动念竟然没办法下意识付诸行动,想到亲如夫妻,竟也隔膜至此,心不能不觉得悲凉。
天色已晚,我跟慈航打个招呼,送他去镇上的宾馆,守在前台的大姐扫视我们,登记他的身份证,丢过来一把钥匙,一脸略带鄙视的心照不宣。
我们上楼,他说:“这位大姐肯定拿我们当搞婚外恋的狗男女了。”
活到三十四岁,在别人眼里,我一直是循规蹈矩的,端庄得有点乏味。在这偏僻小镇里卫生状况存疑的宾馆里竟被当成偷情女人,真是一个新鲜的体验,我忍不住觉得好笑。
他打开门,我进去按亮灯,扫视房间的陈设,设施还算齐全,只是什么都透着廉价与潦草敷衍。我正要说话,他已经将我按在墙壁上,附到我耳边轻声说:“放松,放松,至少不要辜负大姐的想象力。”
他开始吻我,我并不想与他较劲。
在何家待了两天,何慈航看上去满怀心事,犹如一只小刺猬,竖着全身尖刺,眼神警觉,防卫姿态一看可知。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这不速之客登门让她意识到了什么,可是我又何尝轻松。从看到父亲体检报告的那一刻起,我就处于紧绷状态,各种念头在心里此起彼伏,无法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整个人已经被弄得疲惫不堪。
他的吻火热,推我躺到床上,我略微不放心:“希望他们清洁做得到位。”
他停住,伏到我肩头直笑:“你的洁癖真是无药可救了。”
是的,我出差都带消毒药水与信封式睡袋,他曾取笑我无数次。我无可奈何,自嘲地说:“所以我不可能像小姨那样去远足露营。”
他不理会我,开始解我的衣服,径直一路吻下去。跟过去一样,他有足够的技巧,又足够了解我的身体。过去几个月里,我回避与他亲密,正是恐惧他的这份了解,害怕自己太轻易屈从于欲望,过后更加纠结。我想推开他,他将我的手固定住,凝视我:“可可,记不记得我们的第一次——”
我当然记得,那是多年前的一个深夜,也是这样的寒冬,他当时租住着旧居民楼的一间公寓,跟这个小宾馆一样,塑钢窗不甚严实,被吹得发出“呜呜”轻响。他的吻初次落在我的皮肤上,灼热得宛如可以烙下印记。
那么遥远,恍如隔了几个世纪。可是那个时候我狂热地爱着他,清晰记得当时他的体温、他的气味都能引起我阵阵战栗。而此刻,外面北风同样呼啸,夜色渐浓,寒意更深,也许在脆弱时刻,只有拥抱可以取暖,只有纵情可以忘忧。
回忆带来的惆怅与软弱让我无法再拒绝他的靠近。
载沉载浮,似梦似醒,疑真疑幻……那些沉重的痛竟然似乎暂时被抽离这具肉身。我躺在他怀中,感激这样近于不真实的飘浮轻盈。
“跟我回去吧,我们重新好好来过。”
我按住他的唇,不让他拿真实世界来打扰我。
第二天,我们差不多同时醒来,他靠在床头,看着我穿衣:“这么说,还是要弄个清楚才肯离开?”
“我需要知道答案。”
“可可,你有没有想过,答案也许对谁都没有好处。”
“可是不知道答案,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放下。”
“那你有没有考虑你父亲的感受?他毕竟养育你长大,对你并没有亏欠。”
“我知道,我对他没有意见,只是想弄清楚自己的生活,亚欧,请理解我。”
他叹气:“好吧,我理解。但是不要强求,可可,我们早过了苦儿流浪记的年龄,作为一个成年人,你就是你,父亲是谁都无法改变这一点。不值得为这一点执念沉迷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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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过去一样,亚欧永远是理性的,而且说服力强大。
我知道他说得全对,可我没办法就这么离开,不了了之。我到底还是跟何慈航说了:“你的爸爸,何伯,应该也是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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