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体的每一根脉管都在汹涌着快乐。他忍不住在颤抖中发出呻吟。在此后的每一个夜晚,只有闻着血腥的甜腻气息他才能入睡。可是他觉得自己身体里面的血慢慢地干涸。
夜晚八点,他骑着破单车去酒吧上班。半路他在一个杂货铺买了一包烟,还有消毒药水和胶布。在稍微的迟疑之后,他示意店主给他一盒双面刀片。他用一张扔在柜台上的旧报纸包住自己买的东西。报纸上有触目惊心的标题,大意是发现被肢解的男尸,找不到头颅,正在追查疑凶之类。城市每一天都有可能爆发罪恶。死亡的阴影无处不在。杀和被杀的人,有他们人性的是非标准。但如果由社会来衡量,它就立即变得简单粗糙。没有人能预料和看透隐藏着的仇恨。他把那张报纸揉成一团,丢进了车筐。
女孩远远地出现在吧台边。他低着头不去看她。在某个瞬间,他们的身体缠绵地交融。可是这一刻,他只把她当成人群中的陌生路人。女孩在角落里散发着蓝光,没有任何男人和她搭讪。她的旧裙和素脸,似乎引不起旁人的兴趣。他腹部的伤口突然疼痛起来。她一直等到他下班。他发现她手里拿着他的唱片。他说,为什么不放起来。
她说,没地方放,我拿着挺好。她看过去更加陈旧了。裙子,皮肤,气味,甚至土耳其蓝的眼线,都模糊不清。他看到她脖子上紫红的血斑,是他在激情的瞬间吸吮出来的。
心情不好吗,她说。
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他沉闷地说,我不是你等的那个人。
她微笑,我听了唱片了,是那个男人给我放过的。他以前就在这里当dj。凌晨,当他快下班,这是他放的最后一首歌。
rose is my colour, and white
pretty mouth, and green my eyes
i see men come and go
but there’ll be one who will collect my soul and come to me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哼唱着。然后伸开手臂,独自在空旷的酒吧里转圈。没有舞伴。她的舞伴一直没来。
他们再次搭上午夜的巴士。还是坐在空荡荡的上层车厢。他闻到寒风里面泥土的气息,巴士正缓慢地穿越旷野,天空中有冰凉星光。女孩说,在我遇见他之前,我以为自己的爱情是一个夭折的孩子,来不及长大就死亡了。他从北方来到这里,我知道他不属于这里,可是我爱上了他。
她轻轻地把脸埋入他的怀里。我请求他带我走,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不怕吃苦,只要他拥抱着我。哪怕只有一个夜晚也好。
他冷冷地说,他不会带你走的。他不会想让爱情束缚自己的自由。
她说,是。他喜欢自由。但他对我许下诺言。
他说,是在做爱之前许下的诺言吧。男人都这样。
她说,我对他说过,不需要许诺。因为我不期待,但他要给我。既然许下诺言,我就一定要他践行。
那座废弃的公寓修建了大半而后被废弃,伫立在荒野中。远远看过去,像一艘抛锚的船。
他跟着她走到楼梯下面。浓密的杂草里开着大片的雏菊,酒红的雏菊,是她黑发上的那一朵,散发出刺鼻的清香。
他们踏上台阶。走到楼道的拐角处,他把她推倒在墙上。他说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杀了你。然后他粗暴地亲吻了她。他听到楼道外面呼啸的风声。生命无尽的孤寂就像一片野地,他说,我不爱你。
走到楼顶,他拿出烟来抽。他抬起头看不到星光,夜空是漆黑的。
她轻轻地说,所有的星已经都坠入了大海。在他离开我的那一个瞬间。
他说,他许诺要带你走。然后他走掉了。
她说,他想去另一个城市。他说他对上海厌倦了。
他说,你无能为力吗。
她说,不。我有。
来,过来。她轻声唤他。他这时发现自己和她一起站在了楼顶的边缘。下面是深不可测的黑暗。风把他吹得颤抖。你可以试试飞行,像一只鸟。她说,有一天我发现,飞行能带我脱离这里。她平伸开手臂,挺直地站立在风中。长发四处翻飞。
他说,我不需要飞行。他开始慢慢地靠后。
她笑了,你很恐惧是吗,她说,杀人的时候你恐惧吗。她说,我知道你杀过人。你的身上总是有血腥味道,你的肉体已经在仇恨中腐烂。
那一年村庄水灾严重,村里的领导却贪污了支援的物资和钱款。父亲写了一封检举信被发现了。拖进乡政府里打了三天。母亲卖了猪,倾尽所有。可是父亲回到家拖了一天就死了。
他还是个少年,逃离故乡是冬天,狂奔了一百多里山路,爬上一辆开往北方的货车。厚厚的棉袄里都是血,血从腹部流出来,冻成了硬块。
他冷冷地看着她,公理是上天注视着苍生的眼睛,它会给我们结局,是公平的。
女孩说,可是我们都没有等到是吗。
他转身向楼下走去。当他的脚踏上厚实的杂草,他看到女孩的白裙像花朵一样在空中绽开,长发高高飘起。当他在旷野中飞奔的时候,他听到她的笑声。他转过头去,看到她的身体坠落了下来。
清晨,他在街上声浪中惊醒过来,远远听到警车的呼啸在风中消失。
他下楼去买烟,听到菜场附近议论,那起全市闻名的分尸案有了线索,因为有人在郊外野地发现了头颅。
黄昏的晚报登出了彩照和报道。他看到昨天夜里巴士把他送到的那幢公寓楼。被废弃的荒楼,草地上满是野生的雏菊。日光下那是纯白色的菊花。警察在菊花丛下挖出了案发一周后出现的头颅。他的心紧紧地缩成一团。他跑到附近的图书馆去查看前几天的晚报。他看完整个案件的系列报道。在垃圾堆里发现的零散尸块,玛莉莲的dj已失踪数天,是一个北方口音的外地年轻男子,曾和一个常出现于酒吧的女孩来往频繁。那个女孩是台商包下来的金丝雀。
报上登出那个女孩的照片。他把报纸铺平在桌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看到女孩身上圆领无袖的白裙子和她的土耳其蓝眼线。
他来到公安局处理案件的科室,他说,我看到过那个女孩。接待他的是个年轻的男人,男人微笑着看他,什么时候看到的,在哪里。
前几天晚上都看到,在玛莉莲酒吧。
男人点点头,他说,我们曾经在报上登出公告,凡提供有效线索的人可以领到报酬。所以一直不断地有人来。但是已经不需要了。
他说,为什么。
男人说,因为我们七天以前已找到了她。
他说,我可以跟她说话吗,我昨天还和她在一起。
男人再次意味深长地微笑,他说,本来是不必要让你看的。但我想让你知道你应该做一件事情。
男人把他领到地下室。男人推开一扇大铁门,里面是寒气逼人的停尸房。男人说,她在三号尸床。他慢慢地走过去,停在阴暗的寒气里,撩开铺在上面的布。他看到了她素白的脸,旧的皱丝裙子,上面都是血迹。
男人说,你现在知道应该做什么了,必须去医院看看精神病科。我们在郊外的荒楼里发现她,她在那里隐匿了很久,也许因为饥饿,爬上楼顶跳了下来。但是没想到她把那颗头颅也带在了身边。她把它埋在白色雏菊下面,今天有人在那里收拾垃圾,发现了血迹。如果头颅是那个dj的,案件就已经清楚。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还有脖子上那块紫红的血斑。
晚上他收拾了行装,准备当晚就坐火车离开上海。他想再给自己一年的时间。他想去农村教书,然后就去自首,虽然那起谋杀已经过去十年。在十年里面,他每天晚上都听到那个男人滴血的声音,那个贪污并打死他父亲的男人。他是贫困少年,在权势面前无能为力,除了拿起那把杀猪刀。那时愤怒和仇恨控制了一切,可十年的流亡生涯以后,他开始相信公理。
他预感到末日即将来临。在把刀扎进男人脖子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边缘。
在夜色中,他走到路边等车。寒冷深秋来临。他想起自己在深夜黑暗的山路上狂奔,看到满天星光,照耀着前路。可是他知道死亡的阴影已和他如影相随。他想重新开始生活。如果能够逃脱,他愿意赎罪。可是身上的血腥味道日日夜夜跟随着他不放。
空荡荡的马路上,他又看到那辆缓缓行驶过来的巴士。他没有动。他看着它在他前面停了下来。女孩在车门口出现,她的黑发上还戴着那朵酒红的雏菊,清香的鲜活的花朵。她孤单地微笑着,头发在风中飘动。
他说,为什么你会做得这么彻底。你砍得动他的骨头吗。
她说,他答应过我,要带我走。带我去北方,带我离开这个城市。
他说,但是人可以随时修改自己的诺言或者收回。这并没有错。
她说,是。现在我也会这么想。我会宽容他,让他离开。生命都是自由的。
他说,可是你杀了他。
她说,我无路可走。他带给我唯一的一次希望。
他说,为什么不去自首而要跳楼。
她说,我很饿,也很冷,我想其实我自己也可以脱离。飞行。她孩子气地笑了。我以为已经是一只鸟,可是它的方向是下坠的。
她把cd拿出来交给他,她说,带走它吧,我已经不需要歌声了。如果没有感受到幸福,也许就不会有绝望。我想让他拥抱着我,一刻都不要分开。也许他并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我还想等到他。
他把cd放进了包里。她说,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他说,不。我还需要时间。他说,请你离开我。为什么你要跟随着我。
女孩轻轻地抚摸他的脸。她说,你很英俊。很像他。可是你身上到处是恐惧和腐烂的血腥味道。你已经没有时间了。她轻声地哼着歌上了车,车门关上了,巴士无声地开向黑暗的前方。
two-thousand miles away
he walks upon the coast
two-thousand miles away
it lays open like a road
三天三夜的火车,把他带到了北方的一个城市。他一下火车就被扣留了。因为他的背包不断地渗出血液,发出腐烂的恶臭。检查人员打开包检查,里面有一些衣服。cd不见了,却发现大堆凝固的血块。他们发现了他假的身份证。
你真实的名字叫什么。
家乡在哪里。
身上是不是有伤疤。
抬起头来……
江西小镇在逃的谋杀罪案犯在十年后落网。
七月与安生 第十章 www.telexh
.com,最快更新七月与安生最新章节!
呼吸
he is not my friend, but he is with me like a shadow is with a foot that falls……
刚刚在网上认识林的时候,我对他说,我单身,独自住在三十八层的一套公寓。没有工作。林问我,那你靠什么谋生。我说,我总是不停地坐出租车,希望能在车上拾到别人遗失的黑色提包,里面会有一包一包的钞票。因为曾经有一次,我这样捡到一笔钱。
林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半信半疑。终于他对我说,还是找个工作比较好。即使是每年能遇到一次,这样的概率也很小。我独自对着电脑大笑起来。他居然相信我。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房间里很阴暗,只有显示屏发出刺眼的亮光。我听的是suzanne vega的歌。在歌手里面,她显然低调而过时,像一张发黄的皱巴巴的纸,被信手撕下。一贯的漫不经心的腔调,神经质的木吉他。
我问林,你胖不胖。林说,我很瘦。我说,这样好,我喜欢瘦的男人,因为比较性感。
这样说的时候,我一边把音箱的音量调高,空荡荡的房间,寂静像蔓延的冰凉的湖水。
而我是一条无法呼吸的鱼。
凌晨五点的时候,我对林说,我要睡觉了。可爱的男孩,早安。我把鼠标点击关闭电脑,然后从冰箱里倒出一杯冰水,吞下安眠药片。电脑屏幕已经停息,只有音箱发出断线的噪音。在关掉所有开关的电源以后,我的心里突然一片漆黑。事实上,除了上网我的确无事可干。白天我有大部分的时间在睡觉。有时候我会恐惧自己在沉溺的睡眠里面,突然变成一具橡胶。没有思想,也没有语言。
周末的时候,我去西区的blue。那个disco酒吧已经开了很久,老板是个香港人。喜欢去那里,一部分是因为习惯。我是个懒惰的人,不喜欢新地方新朋友新事物。旧的感觉给我安全。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这里特别混乱。杂乱的音乐,英俊的男人,也有大麻和摇头丸。
disco是九点半开场,但我不跳舞。有一次,我跟一个系黄色领带的男人玩甩骰子。男人喝啤酒,我喝冰水。结果他输了一千块钱,恼羞成怒,跳起来骂我。
我笑着对着他说,你不想付钱也就算了,但请闭嘴。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我抓住他的领带,把盛啤酒的玻璃罐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后脑上。憎恨别人轻视我,因为我已经身临其中。事情后来有罗帮我摆平,酒吧老板就是他的朋友。
罗说,你不要给我闹事,我可以多给你一点钱,你平时逛逛街也好。
我光着脚坐在阳台上。阳光照在我的脸上,让我晕眩。天是这样蓝。时间是这样慢。只有两件事情能够让我忧郁,贫穷和寂寞。如果我手里有了钱,那就只剩下寂寞。
i can feel his eyes when i do not expect him。 in the back seat of a taxi down vestry street……
和林聊天常常会让我大声地笑。我已经知道他比我大一岁,西安人,目前职业是做软件。
是那种读书是好学生,工作是好同志的类型。他的淳朴让我快乐。我的快乐是因为觉得他有时候显得傻气。比如我问他,是否做过爱。他就一本正经地回答我,除非是他深爱的女孩,否则他不会。
这个回答一点也不让人感觉刺激。我就取笑他,你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贞洁,免得后悔。
我想我在网上唯一一个聊天的朋友也就是林。我不喜欢新地方新朋友新事物。他宽容我的放纵和粗鲁。他有时还会偶尔表示关心。聊天的时候,突然问我,你饿了没有。
我说没有。
他就说,我现在在吃饼干。我想象我们两个边吃饼干边聊天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