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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与安生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安妮宝贝
她看着冲在碗上的清水。也许,长期寂寞而漂泊的生活,真的让她恐惧了。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无处可逃呢。叶笑着看她,他们问我你会不会嫁给我,我说我希望会。他说,你可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吗。
她说,碗放在哪里呢。她转移开话题。
终于都打扫干净了。她冲了热水袋。冬天的寒冷总是让她无法抵挡,那是一种从身体里面涌动出来的寒冷,血液会流得很慢很慢。因为没有带常用的洗面奶出来,她在超市买了一块强生婴儿香皂。还买了一包玫瑰茶。是一小朵一小朵晒干的玫瑰花蕾,用热水泡软以后有浓郁的清香。
他在房间里打开电脑上网。他说,你来收信吗。她说,算了。她不想碰电脑。有时候她会厌恶这个辐射强烈的机器,让她脸色苍白。
她说,晚安。
晚安。他看着她。好好睡一觉。
她走到旁边的房间。小小的干净的房间。关窗子看到异乡深夜的天空,一轮银白的月亮。风是清凉的。她扭开床头的台灯,把玫瑰茶放在旁边。关上房门,但没有上锁。她信任他。虽然这是他的城市,他的房间,他的床。
叶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也许他也已经躺下了。他问她,你可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吗。他是认真淳朴的男人。第一次见面,她就感觉到里面的清楚界限。他让她的心平静如水。
她喜欢的男人,是地铁里陌生的英俊男人。冷漠的,遥远的,隐含了所有的想象和激情。始终无法靠近。无法对谈。无法拥抱。就是如此。
可是你能够选择平淡的婚姻吗。她问自己。如果能够,就不会走得这么远。
叶是过着明亮正常的生活的男人。可是她的日子阴郁和混乱了很久。她不会带给他幸福,同样,他也无法给她激情。所以这个问题就无需考虑。她把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
早上她醒得很早。她洗了头发,房间里弥漫着洗发水的清香。这一觉睡得安稳和平静,甚至摆脱了梦魇。在厨房里,她穿着衬衣,开始煮粥和热牛奶。两个人的生活,最起码会想到要为另一个人做点事情。而一个人的生活,因为自由,对自己也开始漫不经心。通常,她独自的时候,她会睡得很晚,然后随便找点东西吃,打发了事。生活毫无规律。
叶也起来了。他说,我们应该聊聊天。
她说,好。她微笑地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
我觉得你应该认真考虑一下生活的问题。是否出去工作,或者嫁给我。
我正在考虑,她有点烦躁。她不喜欢他又提起这个问题,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自私也有责任。她早就预料到,自己的出现,会带给他某种困惑和伤害。也许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朋友,没有任何威胁感和激情的危机,没有好奇和期待,只是彼此平静安全的相处。一起做饭,逛街,聊天。虽然他是个男人。
她说,吃早饭吧,她有些歉疚地看着他。她总是有杀伤力,对自己,对别人。
可是叶陪着她。在这个城市里,她感觉是快乐的。生活正常和明亮,她唯一并且始终疑惑的,是幸福的涵义。
豌豆,我感觉你过得不好。他说。他始终叫着她以前在聊天室的名字。青梅竹马的温情感觉。
过得不好也一样在过下去,她淡淡地看着窗外的阳光。
不要为我担心,我一直都是脆弱而顽强。
下午她准备坐高速公路的巴士去南京。叶说,我知道我留不住你。
反正总是要走的,她说,虽然我也很想在你的房子里住下来。我很喜欢它。
等你老了,累了。他笑。
她也笑。无法实现的话语总是很美丽。可是她希望他能够幸福生活。她把行李收拾好。因为长期在外面的旅行,她对居无定所的生活已经习惯,她把那包玫瑰花蕾带走,她喜欢它。像还没来得及生长就被掐断的爱情,凝固了最深处的芳香。
天下起细细的雨。她笑,为什么我要走了,天开始下雨。他说,因为你的无法挽留。
他把摩托车开的速度接近飙车。凛冽的冷风夹带着雨点打在她的脸上,她有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可是狂野的无法控制的速度让她快乐。这种类似于欲望的感觉,也许才是能让人心血沸腾的东西。一切只是过于短暂。
她仰起头看着灰白的天空,天空在疾驶的速度中,似乎是倾斜的。
她买了一份厚厚的《南方周末》和一瓶矿泉水,她知道如何打发车上的两个小时。
叶看着她。他说,南京有人接你吗。她说,有。她还没有给枫打过电话。他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打算到了以后再打电话给他。如果去南京工作也很好。那里不像上海北京竞争激烈,但又很大气。比较适合你。
叶说,而且你去南京,我可以常来看你。或者你先在那里待着,以后我们可以再去深圳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她微笑,她对自己的生活从没有任何安排,只是走到哪里算哪里。她已经过了很久空闲日子。想有份工作,只是想让自己忙碌得失去思想。没有思想的生活,是否会好过一些。有些疲倦了。做菜其实比上网,更容易让她快乐。
她走上车子。旁边的座位是个年轻的男人。他让了一下,让她坐进去。她伏在窗上,对叶摆了摆手,回去吧,雨下大了。一些冰凉的雨点打在她的脸上。车子开动的时候,叶的脸一晃而过。
她看到黄昏暮色迅速地包围过来。车子开过市区的喧嚣街道。到处是下班的车流和人群。告别了,那些温暖的晚餐,喝酒,牌局和聊天。告别了,生活明亮快乐的一刻。她的确很喜欢他干净温暖的房间。可是比这份喜欢更明确的是,她知道自己无法停留。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车子开始在高速公路上疾驶。夜色黑暗,车子里很热闹,有人大声地聊天。旁边的男人问她,你在南京哪里下车。她说,汉中门。他说,我也是在汉中门。但是这车子的终点站好像是在中央门。
没关系,走哪儿算哪儿。到时坐公车进去就行。
她感觉到身体深处的疲倦。突然不想吃东西,也不想说话。只能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呼吸。但是心里有隐约的回家的感觉。南京,好像是有前世的乡愁在那里。她曾对枫说,她怀疑自己前世也许是在秦淮河的夜船上唱歌的女子。她喜欢这个古老的城市难以言喻。那种被岁月沉淀后的沉静和忧郁。去南京是回到了家。
车子开到长江大桥,堵了近一个小时。卡车客车混乱拥挤,而夜色中的大桥灯火通明。
她看看时间,已经快八点了。枫也许以为她今天不会过去了,幸好她没有让他来接。她看着大桥,心里温柔而酸楚。过了这个桥,就到家了。
那些在二十七层的大厦上做广告的日子。她常常趴在窗台上看着楼下的景色,差不多整个南京城区都在眼底,摩天大楼和灰暗的旧房混杂在一起。她手里端着水杯,听着周围的普通话。有短短的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可以安定下来,在这个节奏缓慢慵懒的城市,过平淡的生活。可是想要的生活非常简单,追寻它的道路却始终迂回反覆。
到了火车站的时候,已经很晚。男人和她一起坐上开往市中心的公车。他们开始聊天。他看过去很干净整齐。在南京有他的办事处。她在珠江路准备下车,可他坚持她和他一起在新街口下。在旅途上,常常会碰到一些有意思的人。她笑笑,没有再坚持。
对你去过的城市有什么感想吗,他问。有些城市感觉很沉闷,她说。
那也许是因为你碰到了一些沉闷的人,他说。
他们同时笑了起来,她记住了他这句话。她觉得他是个聪明的人。
为什么想来南京,是因为这里有你爱的人吗。
不,因为这是我喜欢的城市,而且有我一些好朋友在。理由很简单。
嗯。你看过去是天生适合做广告的人,他诚恳地说。
为什么,她笑。
因为你的眼神很自由。
车子在热闹的新街口停下来。她说,我要走过去。他的方向和她不一样。他说,我能留个电话给你吗。好。他们站在人群里。男人拿出钢笔,写了电话给她。她把纸条收起来放进口袋里。她知道自己也许不会打这个电话。但是她很喜欢和他这一段轻松的交谈。毕竟她走过的地方太多。知道路过的人,只不过是路过的风。
他们挥手道别。她看到他隐入人群,无声地消失。她想她也许可以走着到枫的家里。但是喧嚣的人群让她感觉疲惫。而且南京的街道宽阔,走过几个路口,也是费劲的事情。她背着自己的包,挤到一个卖vcd的店铺里打公用电话。是枫接的电话。你到了吗,他说,你在哪里,我过来接你。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看看周围。到处是人群和车流,她看不到路牌。突然之间,她发现自己似乎迷路了。孤独的感觉让她无法言语。
你在新百门口等我,我马上过来。枫果断地挂了电话。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有《大河恋》吗,她问卖vcd的老板,是布拉德皮特演的。好像没有。那个胖胖的男人说。她朝新百的方向走。新百的门口有很空旷的广场,灯光直射。很多人聚集在那里。她实在太累,几乎无法再多走一步。于是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身边还有一些人,和她一样的神情淡漠。
她发现自己再次融入了这个城市的夜色。
埃米莉给岛上的看守写了一封信。她说,在自己面前,应该一直留有一个地方。独自留在那里。然后去爱。不知道是什么,不知道是谁,不知道如何去爱,也不知道可以爱多久。只是等待一次爱情,也许永远都没有人。可是,这种等待,就是爱情本身。
她不清楚自己的脑子里为什么会浮起这些书籍里的片段。她坐在喧嚣中,把自己的头发散开来,闻着它散发出来的清香。她感觉很饿。她在人群中张望着。也许很快就会有一个男人出现,他会把她带回家里,给她热水和食物。而她是流浪途中的一只动物,没有任何目的。
经过的每一个城市,对她来说,都是空的。
她把脸藏在自己的手心里。然后哭了。





七月与安生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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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
第一次见到罗,是因为公司要为他们代理的产品做广告。具体文案是我负责。我想要些更多的资料,就跑到他的公司。在和部门经理交涉的时候,他刚好经过。他说,你是安蓝,我看过你写的广告,写得不错。他的普通话有浓厚的北方口音。看人的时候,眼光肆无忌惮。也许处于权威地位的男人都会这样地看人。我对着他的目光。在短短的几秒钟里,我想我的眼神一样顽固,然后他沉默地走开。
我喜欢英俊的男人。一直是可以称之为好色的女子。一个男人能引起我的兴趣,只有两个可能。或者他很聪明,或者他很漂亮。罗的身材已经开始有些发胖,但是整个脸部依然有锐利的轮廓。在年轻的时候,他应该是非常英俊的男人。
我抱着资料在电梯里,回想他的手。在从三十六层到地面的短短时间里,我想着如果这样修长的手指抚摸在皮肤上,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感觉。然后我对着电梯的镜子,轻轻笑了。
乔曾问我,安,为什么你的脸上会有莫名的微笑。那年我们十六岁,在一个重点中学读高一。一次学校举行大合唱比赛,我们反复地排练几首歌曲。很热的夏天中午。在空荡荡的大礼堂里面。歌声显得卖力而疲倦,大家都很渴望午睡。然后我突然无法克制地微笑起来,并且笑意越来越深,终于发出冒失的声音。老师提醒了我几遍。可是每一次重新开始的时候,我又笑。排练几乎无法完成。
老师恼怒地说,安蓝,请你下来。你什么态度。这是一首需要凝肃悲壮气氛的歌曲。你居然当着玩。
最终我被取消了参加这项活动的资格。比赛的那天,大礼堂里坐满人,一个班级上去演唱的时候,一整片地方就只剩下凳子。阳光透过大礼堂的窗口照射进来,使我独自在一大片空凳子中显得特别刺眼。有另外班级的学生朝我看。爱看不看,我转过脸去,觉得自己是一块冰凉的玻璃,反射着一缕缕好奇的眼光。
乔问我,那时到底为什么笑。其实我只不过突然开始想象,同学们站着睡觉的样子。
我不觉得想象有什么不对,这只是一个能使我快乐的寂寞小秘密。我在那个重点中学里的形象,也许就是从坐在空凳子中间被注视开始。
从小我就是不会讨好的女孩。母亲离婚以后,脾气变得暴躁。我们无法给彼此安慰。我常常挨打。她用手,用拖把,用衣架,武器非常的多。我不喜欢她对我说话的方式。比如她说,你说你错了,我就不打你。我给她的回答只有沉默。有时她又说,你只要哭出声来,我就不打你。可是我从不掉泪。这样的纠缠常常要等到邻居来劝才停止。林的妈妈把我领到她的家里,我一边吃她给我的苹果,一边冷漠地听着母亲的哭泣和咒骂。
我不知道如何可以让母亲快乐,也许这不是我的错。
从小我皮肤的恢复能力就特别好。不用依靠任何药品,几天以后任何伤口都会愈合。有时候我抚摸肌肤,听到它会发出声音。只有一次。上体育课的时候,我的腿被打得肿胀,跑了几步就无法克制,我强忍着退到操场边上,不想让老师感觉到我的异常。因为不想让他看我的伤口。伤口是丑陋而羞耻的。只能隐藏。
每个周六下午放学,林来校门口等我。他骑着他破破的大自行车,从市区一直骑到我在郊外的学校。他等在校门口的形象让进出的女生们瞩目。长长的腿抵着地,抽着烟。乔搞不清楚我为什么会和一个职高毕业的男生恋爱。当然,他很英俊。乔微笑地对我说。你的选择非常本能。
她喜欢取笑我,我早已习惯,就像我和林之间的感情。那时他已经工作,在一个偏僻的港口边上开了一个加油站,为来往的渔船加油。空闲的时候喝酒打牌,唱唱卡拉ok,生活已经把他定型。他无法再往高处去。可是我习惯和他在一起,习惯他轻而易举地就把我抱起来往上抛,看着我尖叫,习惯他走路的时候,把他大大的温暖的手放在我的脖子后背上,像拿一只小猫的样子。
我无法告诉乔更多。当我在林的家里,等着他的妈妈给我拿来苹果的时候,他把他所有的漫画书都堆到我的身边,虽然他不和我说话。
夜自修,乔偷偷地拿出高年级男生写给她的信给我看。乔在爱情的水流边矜持而快乐地撩起裙子,想试一试水温。而我,我是一个被沉溺的人。甚至我无法选择。
因为那个广告,我去罗的公司跑了好几趟。最后定稿下来,是下班的时候。他们要出去聚餐,庆祝一个副总经理的生日。罗说,你也一起去。我拒绝了。我们等电梯,罗站在我的身边,但没有再对我说话。电梯里面很多人,大家放松地开着玩笑。我贴在电梯壁上,罗还是在我身边。是在三十二层的时候,他突然牵住我的手。温暖的手指,轻轻地把我的手蜷起来,放在他的手心里。我没有看他,我让他握着。在别人眼里,也许我和他互不相关,但是我们的手指却交缠在一起,暧昧而缠绵。他似乎在沉默中认真地体味我手指的柔软,他轻轻地抚摸着它。
电梯不停地开门关门。到一楼的时候,拥挤的人群开始疏散。罗在那时放开了我,他甚至没有对我说再见。手指上有黏湿的汗水,我把手放在裙子上慢慢地擦干。他和我有着同样的方式,直接,并且不动声色。
乔曾对我说,安,你像某种杀人植物。外表看起来不会带给人任何威胁感。但是你会在别人接近你的时候,突然喷射出毒液。你让人措手不及。
有吗。我心里想。我不知道。在人群中我是低调的人。神情冷淡,漫不经心。毕业后我留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维持自己的生活,我还没有固定的情人,因为碰到的英俊或者聪明的男人实在太少。有时也会在路上偶然邂逅,和我想象中一样的男人,平头,穿灯芯绒衬衣和绒面的系带皮鞋。我想我是否能够走上去对他说,你好,今天是否过得好。然后和他聊天,吃饭,散步,直到做爱。
在我想象的瞬间,他已消失不见。虽然那一刻,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五厘米。
幸好我有工作。在高层大厦的落地玻璃窗前,看下面的大街和大街上的行人。在温暖的阳光下,一边喝咖啡一边写文案。这样度过八个小时。然后晚上洗个澡,看一本可以催眠的书。又是一天。
当然现在刚刚出现的,还有罗的约会。他常常在黄昏的时候,打电话到我的公司,约我吃饭。他带我去很贵的地方。星级酒店的餐厅,有特色的菜馆,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日本料理店。清淡的食物,精美的瓷器,温暖的灯光,我喜欢这些东西,是罗带给我这些。窗外夜色弥漫的时候,里面的客人总是很多。大家热热闹闹地围着一个椭圆形的台子,传送带上是一小碟一小碟的寿司。每个人的位置都有一个热水龙头,拧开以后可以泡茶喝,白瓷杯子里是清香的茉莉茶包。我曾经仔细看过那些碗盘,上面很多是优雅而流畅的花朵图案,花都是开到极致的,没有花蕾。
我说,日本人对美和伤感有极端的推崇。比如川端康成,比如浮世绘,比如花吹雪。罗喜欢听我瞎侃。他总是微笑着看我,眼睛稍稍地眯起来,有平和的温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我产生兴趣。我不是美丽驯顺的女孩,不会讨好别人,可是他给我食物,时间和纵容。他没有和我做爱。
我等着看他会如何开始,也许随时都会发生,又或者始终都不会发生。
我们在人群中告别的样子就像两个陌生人。我从不回头看他,自然也不知道他是否曾回头看我。
深夜独自睡觉,最怕的事情是失眠。因为失眠会带来很多往事。沉淀的记忆就如死鱼一样从时光已经浑浊的水面上浮起,散发出腐烂的气息。窗外有时有回旋的风声。我听到自己的皮肤发出寂寞的声音。还有蚀骨的寒冷。原来从来就没有消失。
十五岁的时候,父亲重新结婚。那一个夜晚,母亲打我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厉害,直到把那把竹尺子打断。随着竹尺子清脆的断裂声,母亲愣在了那里。我鞋子也没有穿,跑出了家门。秋风冷冽。我一边跑一边感觉到自己的颤抖,没有穿鞋的脚踩着地上厚厚的落叶。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树叶碎裂的声音,心脏在麻木中跳动的声音,像黑暗一样把我淹没。那时林已经搬家。可是这是我唯一可去的地方。我足足跑了近十站的路。
晚上躺在林家里的沙发上,我感觉到疼痛。虽然背上抹了药水,可是烧灼般的剧痛让我无法停止颤抖。我推开林的房门。我摸到他的床,我说,林,我很疼。林把我抱在怀里,他用被子盖住我,他轻轻抚摸我的头发。他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是我还是疼。我不知道该如何平息这种把我吞噬的疼痛。我不停地颤抖。然后突然林把我拉了起来,他脱掉了我的衣服。他说,让我看看你的背。这是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裸露出我的伤口。我企图挣扎,可是赤裸的伤痕累累的背已经负荷了很多东西。我拼命屏住呼吸。只有屏住呼吸,才能感受这样甜美的亲吻和抚摸。我的皮肤是这样贫乏和寂寞,我愿意在林手指的辗转中支离破碎。
虽然如此疼痛,可我依然希望他不要停止。一直一直,不要停止。
黑暗中,我又看到那个被检阅着伤口的女孩。我坐起来,喝下很大一杯冰水,让自己的心跳平静。
我对罗说,我想结婚。你是否可以帮我介绍。我们吃完饭,走在大街上。罗想给他的女儿买份礼物,他的小女儿要升小学五年级。我帮他挑了一个很大的芭比娃娃。粉红的裙子,金色的卷发,小女孩的世界里这些就是惊喜。罗笑着问我,这是你小时候喜欢的娃娃吧。他看着我把这个庞大的娃娃抱在怀里。
没有。没有娃娃,没有裙子,没有糖果,没有抚摸。可是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对他说,我想结婚。你是否可以帮我介绍。
罗在夜色中看着我。他的手犹豫地握住我的手指问,因为什么想结婚。
我笑笑,想生个孩子,想老得快一点,想有个人能在一起。突然有一刻,我的眼睛里涌出眼泪。
在我毕业的时候,母亲已经再婚。她的性格柔和下来。原来孤独会改变一个女人。我突然原谅了她对我做过的一切事情。身上的伤口已经全部痊愈,甚至没有留下一个疤痕。乔也结婚了。乔说,你早就应该和林分手。他和你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他是太平庸的男人。
乔不知道在我刚上大学的时候,林就准备结婚了。
最后见的那一面。林说,我们一直没有共同的基础。唯一的理由也许就是你十五岁的那个夜晚。可是你会长大。你身上所有的伤口也都会消失。你会有更好的生活。你并不属于我。他轻轻地把我推开。就在他把我推开的瞬间,我听到身上所有光滑的肌肤绽裂的声音。看着我的伤口。我的背赤裸在月光下。我只希望他继续,继续。虽然这样疼痛,可是无法停止。
我抬起头,看着罗。我的眼泪流下来。我对他摆摆手,然后用手心捂住自己的脸。
相亲的那天,罗问我是否要陪我同去。我说,不用。下班以后,我独自赶到那个约好的酒店。我也想过要把自己好好打扮一下,或者抹点口红,或者换条漂亮一些的真丝裙子。但最后还是穿着那条皱巴巴的裙子出现。脸色苍白,发干的嘴唇似乎黏在一起。
那个男人和他的母亲一起出现,他们等在大堂的咖啡厅里。母子俩非常相像,脸上都有一种刻板的线条。可是罗对我说过,这个男人学历事业都非常优越。他说,我希望你能为你的生活打算。
我微笑着在他们对面坐下来。这样的场面难不倒我,我从小就学会如何不动声色。我安静地盯着这个男人的脸。我不喜欢他的眼睛,不喜欢他的嘴唇,不喜欢他的手指。然后我对他说,你好,今天是否过得好。这个瞬间,让我想起我在路上邂逅过的平头男子。可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头发是鬈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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