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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与安生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安妮宝贝
于是就没有安慰。
把《暖暖》寄给他的时候,罗说我文字里阴郁的东西已经要把人摧垮,所以他不再看我写的任何东西。也是那一段时间,罗预感到我也许会做出生活的重大决定。所以当我对他说,我准备辞职去另一个城市做自己喜欢的广告业,罗的表情并不惊奇。他说,你是一定会走的,我知道。
最艰难的一段日子。对恐惧和压力我的神情冷淡,心里却一刻也不曾停止,告诉自己一定要挺住挺住再挺住。作为一个女孩,我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我在做一个与生活冒险的游戏。生活要我付出的代价,会比我想象中的更多。可是我无法停止。生活的停顿与死亡并无区别。与停顿生活抗衡的同时,也在和死亡游戏。一再地感觉无路可走,所以一再地前行。
第一次主动给罗打电话。不喜欢一个所谓的朋友,好奇地探究我的心情。但是希望能有个人,安静地陪伴着渡过难关。在心里压抑了这么久,再见到罗,依然无言。
我们去了一个据说很灵验的庙里求签。天气非常炎热,罗满脸是汗。我们一直坐车赶到郊外。在阴暗幽凉的寺庙里,我再次想到宿命。门外明亮的阳光灿烂,湖光山色,空阔自由。虽然不知道追寻的生活会在何处,但是总是要不断前行。
求完签后,我把那张写着诗句的白纸烧掉了。罗和我一起,去田野里散步。我们看到纯蓝的天空和湖水,大片开出美丽花朵的棉花,散发出清香的橘子树和蔓延的浮萍。我们不断地聊天。我对罗说,我很喜欢飞机起飞的那个时刻,加速的晕眩里心里有无限欢喜。罗看着我,他的眼光突然疼痛。
中午的时候,我们去菜场买菜,然后他借我喜欢的恐怖片。罗在厨房里做饭,我看着看着又睡着了。迷糊中突然浑身出汗,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在异乡的房间里醒来,远离父母,生活奔波流离,也不再见到曾经爱过的人。在已经光线黯淡的房间里,忍不住掉泪。罗在房门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开。
两个人安静地吃晚饭。罗的妻子和女儿打电话过来,罗用温和忍耐的语气应对。一个男人独自在异乡孤独生活,靠工作来麻醉自己。我记得他电话里的哭泣,在情绪崩溃的时候,罗也许手足无措。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所以只能沉默相对。我劝他,不如离婚,重新开始生活。罗说,算了。
他摆了摆手。他说,只要在工作,他就不会被内心的孤独感摧毁。他说,他抗争了很久,已经累了。不像我。我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空荡荡的房间,一个人的生活。孤独像空气无从逃避。罗的眼神一贯忧郁。而我,我只是惧怕生活的麻木把我淹没。只能一次次奋力地跃出海面,寻求呼吸。宁可被捕捉。不愿意被窒息。
送我回家的途中,下起很大的雨。秋天的寒意一天天加深。是我喜欢的季节。大雨中,我们走过巷子去大路上拦出租车,雨水冰凉。罗说,答应我不要一个人走。我说不会,会有人接或会有人送。很多东西都不能带走。但会记得带上那几盘德国cd,不管我在哪一个城市。
你走了以后也许我也该离开这个城市了。罗在夜色中安静的声音。我说,去哪里。罗无言。然后他说,你送我的手套我一直都没有用。一生都不会用它。
坐在出租车里面,罗隔着玻璃窗对我摆手。雨水模糊了他的面容。我安静地看了他一分钟,然后用淡然的口吻叫司机开车。





七月与安生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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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换
那年他十九岁,在阿姨家里度过他唯一的一次南方假期。她是邻居的女孩。继母对她不好。他第一次见到她。她穿着裙子,脸上有红肿的手指印,满脸泪水却神情冷漠。他蹲在她的面前,他说,你喜欢小狗吗。他把自己捡来的一条白色小狗放在竹篮里给她看。
他说,你笑一笑,我就把它送给你。
他给了她一段快乐温暖的时光。带她去钓鱼,捉蝴蝶,看着她的笑容烂漫无邪。
她生日的那天,他带她去逛夜市,送给她一枚红色的蝴蝶发夹。他说,你要相信自己,有一天,你会像一只蝴蝶一样,飞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一个月后,他动身去北方。在火车站里,她抱着小狗不肯离开。喧嚣的站台上,他把头探到车窗外向她挥手。她踮着脚,认真地问他,如果我长大以后,我可不可以嫁你。火车已经开动。他微笑着哄她高兴,他说,可以。
然后火车驶出了南方的小站,她孤单地跟着火车奔跑,终于追不上。
那一年,她是八岁。
一直到他大学毕业,开始上班,他没有再回到过南方。她始终写信给他。从小学生的稚嫩字体开始。一笔一画地告诉他,她和小狗的生活。他从来不回信,只在她生日和新年的时候,寄给她漂亮的卡片。上面写着祝小乖和小蓝健康快乐。小乖是狗的名字,蓝是她的名字。
三年以后,小乖生病死去。她在信里对他说,小乖已经离开我,但我心里的希望还在。虽然我知道我不会有蝴蝶的翅膀,可是一定会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然后有一年假期,她告诉他她要去北京。他们整整七年没有相见。
他在火车站里等她。从拥挤人群里出现的女孩,穿着白裙,眼睛漆黑明亮。他带她去酒店吃饭,同行的是祺,他的未婚妻。他陪她去故宫,在幽暗的城墙角落里,他问她,你喜不喜欢祺。她说,祺美丽优雅,是个好女孩。在午后阳光下,她微笑看着他。
她平静地在北京过了一个星期。准备回南方继续高中学业。临行前夜,她轻声询问他,如果你以后离婚,我可不可以嫁你。他困倦想睡,迷糊地说,可以。清晨,她不告而别,独自南下。
婚后的日子平淡如水。祺两年后去美国读书。准备不久把他也接出去。他辞退了公职,开了一家小小的酒吧,准备打发掉在国内的最后日子。他把自己的酒吧叫做blue。他还是不断地收到她的信。她说她很快要毕业了,如果考不上北京的大学,就准备放弃学业,来北京工作。他说,我过一两年就要走的。她说,没关系。只要还有剩下的时间。
再次见面的时候,她十九岁,而他三十了。他们同居了一年。直到他的签证下来,准备出国和祺相聚。他把blue留给了她。他说,你可以在北京嫁人。以后我还会回来看你。她说,我会在北京等你,但不嫁人。她依然写信给他,一封又一封。而他,也依然只在她生日和新年的时候,寄喜欢的卡片给她。
他一去就是五年。直到和祺离异,事业也开始受挫。他准备再回国发展。在blue门口,看到吧台后的女孩,依然穿一袭简朴的白裙。她看过去苍白而清瘦。她说,你回来了。她淡淡地微笑。可是我生病了。她的病已经不可治。他陪着她,每日每夜。他读圣经给她听。在她睡觉的时候,让她轻轻地握着他的手指。有阳光的日子,他把她抱到病房的阳台上去晒太阳。她说,如果我病好了,我可不可以嫁你。她的心里依然有希望。他别过脸去,忍着眼泪回答她,可以。
拖了半年左右,她的生命力耗到了尽头。那一天早上,她突然显得似乎好转。她一定要他去买假发。因为化疗,她所有的头发都掉光了。她给自己扎了麻花辫子。那是她童年时的样子。然后她要他把家里的一个丝缎盒子搬到病房。里面有他从她八岁开始寄给她的卡片。
每年两张,已经十六年。她一张张地抚摸着已经发黄的卡片,和上面模糊不清的字迹。这是他离开她的漫长日子里,她所有的财富。
终于她累了。她躺下来的时候,叫他把红色的蝴蝶发夹别到她的头发上。她问他,如果还有来生,我可不可以嫁你。他轻轻地亲吻她,他说,可以。
他曾经用一条白色的小狗来交换她的笑容。然后她用了一生的等待来交换他无法实现的诺言。




七月与安生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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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与安生
七月第一次遇见安生的时候,是十三岁的时候。新生报到会上,一大堆排着队的陌生同学。是炎热的秋日午后,明亮的阳光照得人眼睛发花。突然一个女孩转过脸来对七月说,我们去操场转转吧。女孩的微笑很快乐。七月莫名其妙地就跟着她跑了。
很久以后,七月对家明说,她和安生之间,她是一次被选择的结果。只是她心甘情愿。
虽然对这种心甘情愿,她并不能做出更多的解释。
我的名字叫七月。当安生问她的时候,七月对她说,那是她出生的月份。那一年的夏天非常炎热。对母亲来说,酷暑和难产是一次劫难。可是她给七月取了一个平淡的名字。
就像世间的很多事物。人们并无方法从它寂静的表象上猜测到暗涌。比如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遇,或者他们的离别。
而安生,她说,她仅仅只证实到自己的生命。她摊开七月的手心,用她的指尖涂下简单的笔画,脸上带着自嘲的微笑。那是她们初次相见的景象。秋日午后的阳光在安生的手背上跳跃,像一群活泼的小鸟振动着翅膀飞远。
那时候她还没有告诉七月,她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她的母亲因为爱一个男人,为他生下孩子,却注定一生要为他守口如瓶。七月也没有告诉安生,安生的名字在那一刻已在她的手心里留下无痕的烙印。
因为安生,夏天成为一个充满幻觉和迷惘的季节。
十三岁到十六岁。那是七月和安生如影相随的三年。有时候七月是安生的影子。有时候安生是七月的影子。一起做作业。跑到商店去看内衣。周末的时候安生去七月家里吃饭,留宿。走在路上都要手拉着手。
七月第一次到安生的家里去玩的时候,感觉到安生很寂寞。安生独自住一大套公寓。她的母亲常年在国外,雇了一个保姆和安生一起生活。安生的房间布置得像公主的宫殿,有满满衣橱的漂亮衣服。可是因为没有人,显得很寒冷。七月坐了一会儿就感到身上发抖。安生把空调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她说,她一个人的时候常常就这样。然后她带七月去看她母亲养的一缸热带鱼。安生丢饲料下去的时候,美丽的小鱼就像一条条斑斓的绸缎在抖动。
安生说,这里的水是温暖的。可是有些鱼,它们会成群地穿越寒冷的海洋,迁徙到辽阔的远方。因为那里有它们的家。安生那时候的脸上有一种很阴郁的神情。
在学校里,安生是个让老师头疼的孩子。言辞尖锐,桀骜不驯,常常因为和老师抢白而被逐出教室。少年的安生独自坐在教室外的空地上,阳光洒在她倔强的脸上。七月偷偷地从书包里抽出小说和话梅,扔给窗外的安生。然后她知道安生会跑到她的窝去看书。
那是她们在开学的那个下午跑到操场上找到的大树。很老的樟树,树叶会散发出刺鼻的清香。安生踢掉鞋子,用几分钟时间就能爬到树杈的最高处。她像一只鸟一样躲在树叶里。晃动着两条赤裸的小腿,眺望操场里空荡荡的草地和远方。七月问她能看到什么。她说,有绿色的小河,有开满金黄雏菊的田野,还有石头桥。一条很长很长的铁轨,不知道通向哪里。
然后她伸手给她,高声地叫着,七月,来啊。七月仰着头,绞扭着自己的手指,又兴奋又恐惧。可是她始终没有跟安生学会爬树。
终于有一天,她们决定去看看那条铁路。她们走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暮色迷离,还没有兜到那片田野里面。半路突然下起大雨。两个女孩躲进了路边的破茅草屋里。七月说,我们还是回家吧。安生说,我肯定再走一会儿就到了。我曾发誓一定要到这段每天都能看到的铁路上走走。
于是大雨中,两个女孩撑着一把伞向前方飞跑。裙子和鞋子都湿透了。终于看到了长长的铁轨。在暮色和雨雾中蔓延到苍茫的远方。而田野里的雏菊早已经凋谢。
安生的头发和脸上都是雨水。她说,七月,总有一天,我会摆脱掉所有的束缚,去更远的地方。七月低下头有些难过。她说,那我呢。安生说,你和我一起走。她似乎早替七月做好打算。
初中毕业,十六岁。七月考入市里最好的重点中学。安生上了职业高中,学习广告设计。
七月成为学校里出众的女孩。成绩好,脾气也一贯的温良,而且非常美丽。她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虽然作文常常在比赛中获奖,但是她知道真正写得好的人是安生。她们曾借来大套大套的外国小说阅读,最喜欢的作家是海明威。只是安生向来不屑参加这些活动。而且她的作文总是被老师评论为不健康的颓废。
没有安生陪伴的活动,七月显得有些落寞。文学社的第一次会议,七月到得很早。开会的教室里都是阳光和桂花香,有个男孩在黑板上写字。七月推开门说,请问……然后男孩转过脸来,他说,七月,进来开会。他的笑容很温和。
苏家明是七月十六岁以前包括以后看到过的,最英俊的男人。
七月开完会忍不住对安生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安生说,我不会喜欢男人。有人说,除非你非常爱这个男人,否则男人都是难以忍受的。她一边说一边拿出烟来抽。安生已开始去打工。她对学习早就丧失了乐趣。
她去麦当劳做计时工,去酒吧做服务生找老外聊天,去美院学习油画。她迫不及待地想摆脱掉寂寞的生活,只想不断地经历生命中新鲜的事物和体验。为了和一帮美院学生一起去山区写生,她逃了学校一个月的课。学校因此要把安生开除。
安生的母亲第一次出现。摆平安生惹下的祸,还专门和七月见了面。她穿缝着精致宽边的缎子旗袍,戴着小颗钻石耳针,说话的声音很娇柔。她说,七月,你们两个要好好在一起。我马上要回英国,你要管住她。七月说,安生会很希望你陪着她,为什么你不留下来。她微笑着轻轻叹了口气,很多事情并不像你们小孩想的那么自由。
七月不明白。她只觉得安生寂寞,安生每次到她家里来都不肯走。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她喜欢屋子里有温暖的灯光和人的声音。七月家里有她父母弟弟一共四个人,安生对每个人都会撒娇。
七月看着安生的母亲。觉得她很像安生的房间,空旷而华丽。而寒冷深入骨髓。
那天夜晚,七月在家里,和父母弟弟一起吃饭,感到特别温情。她想,她拥有的东西实在比安生多。她不知道可以分给安生一些什么。晚上下起雨来,七月修改校刊上的文章,又模糊地想起阳光和桂花香中那张微笑的脸。家明很喜欢她,周末约了她去看电影。也许安生能爱上一个人也会好一些。
深夜的时候,七月听到敲门声。她打开门,看到浑身淋得湿透的安生,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她走了。安生面无表情地对七月说。搭的是晚上的飞机。
七月给安生煮了热牛奶,又给她放热水,拿干净衣服。安生躺下后,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七月关掉灯,在安生旁边慢慢躺下来,突然安生就紧紧地抱住了她。她把头埋在七月的怀里,发出像动物一样受伤而沉闷的呜咽,温暖黏湿的眼泪顺着七月的脖子往下淌。七月反抱住她。好了,安生乖。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会长大的,长大了就没事了。
七月说着说着,在黑暗中也哭了。
七月和家明去看电影。看完走出剧院以后,想起来安生曾对她说,她在附近的blue酒吧做夜班。家明,我们去看看安生。七月曾对他提起过自己最好的朋友。家明说,好。他在夜风中轻轻把七月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两个人都是安静温和的人。所以即使在重点中学里,老师也没有什么意见。因为都是成绩品性优良的学生。
远远看到blue旧旧的雕花木门。一推开,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呛人的烟草味道就扑头兜过来。狭小的舞池挤满跳舞的人群。还有人打牌或聊天。七月牵着家明的手挤到圆形的吧台边,问一个在调酒的长头发男人,请问安生在吗。男人抬起脸冷冷地看了七月一眼,然后高声地叫,vivian,有人找。然后一个女孩就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阴暗的光线下,七月差点认不出来这就是安生。一头浓密漆黑的头发扎成一束束的小辫子,发梢缀着彩色的玻璃珠。银白的眼影,紫色的睫毛膏,还有酒红的唇膏。穿着一件黑色镂空的蕾丝上衣,紧绷着她美好的胸脯。安生先看到家明,愣了一下。然后对七月笑着说,我们来喝酒吧。
加冰块的喜力,家明喝掉了一瓶。然后他问安生,觉得逃课一个月去写生快乐吗。
安生说,我们在茫茫野地中生火煮咖啡。在冰凉的溪水中洗澡。晚上躺在睡袋里看满天星斗。那一刻,我问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看着漫天繁星的时候,我会以为生命也许就是如此而已。回来后画了油画星夜。画布上有深深的蓝,和掉着眼泪的星斗。有人问我一百块钱卖不卖。我说卖。为什么不卖。它到了一个看得懂的人的手里,就是有了价值。
安生说完看着家明。她说,家明,你的眼睛很明亮。家明笑了。
把七月送到家门口以后,家明说,安生是个不漂亮的女孩,但是她像一棵散发诡异浓郁芳香的植物,会开出让人恐惧的迷离花朵。
七月生日的时候,家明想带七月去郊外爬山。七月说,每次生日安生都要和我在一起的。家明说,我们当然可以和安生在一起。
安生很快乐地和七月家明一起,骑着破单车来到郊外。爬到山顶的时候发现上面有个小寺庙。阳光很明亮。那天安生穿着洗得褪色的牛仔裤和白衬衣,又回复她一贯的清纯样子。家明和七月都穿着白色的t恤。安生提议大家把鞋子脱下来,光着脚坐在山路台阶上让相机自拍,来张合影。大家就欢欢喜喜地拍了照片,然后走进寺庙里面。
这里有些阴森森的。七月说。她感觉这座颓败幽深的小庙里,有一种神秘的气息。她说她累了,不想再爬到上面去看佛像。我来管着包和相机吧,你们快点看完快点下来。
家明和安生爬上高高的台阶,走进阴暗幽凉的殿堂里面。安生坐在蒲团上,看着佛说,他们知道一切吗。家明说,也许。他仰起头,感觉到在空荡荡的屋檐间穿梭过去的风和阳光。然后他听到安生轻轻地说,那他们知道我喜欢你吗。
七月看到家明和安生慢慢地走了下来。她闻着风中的花香,感觉到这是自己最幸福的一刻。她心爱的男人和最好的朋友,都在她的身边。很多年以后,七月才知道这是她最快乐的时间。只是一切都无法在最美好的时刻凝固。
家明,庙里在卖玉石镯子。七月说,我刚才一个人过去看了,很漂亮的。安生说,好啊,让家明送一个。只剩下两个了。一个是淡青中嵌深绿的,另一个是洁白中含着丝缕的褐黄。家明说,七月你喜欢哪一个。七月说,也要给安生买的。安生喜欢哪一个。
安生看看,很快地点了一下那个白色的,说,我要这个。
她把白镯子戴到手腕上,高兴地放在阳光下照。真的很好看啊,七月。七月也快乐地看着孩子一样的安生。我还想起来,古人说环佩叮当,是不是两个镯子放在一起,会发出好听的声音。走了一半山路,安生又突发奇想。来,七月,把你的绿镯子拿过来,让我戴在一起试试看。安生兴高采烈地把七月取下来的绿镯子往手腕上套。就是一刹那的事情。两个镯子刚碰到一起,白镯子就碎成两半,掉了下来。山路上洒满白色的碎玉末子。
安生愣在了那里。只有她手上属于七月的绿镯子还在轻轻摇晃着。家明脸色苍白。
七月,我要走了。安生对七月说,我要去海南打工,然后去北京学习油画。
秋天的时候,安生决定辍学离开这个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城市。她说,我和阿pan同去。
阿pan想关掉blue,是那个长头发的男人?七月问。是。他会调酒,会吹萨克斯风,会飙车,会画画。我很喜欢他。安生低下头轻轻地微笑。
一个男人,你要很爱很爱他,你才能忍受他。那你能忍受他吗。
我不知道。安生拿出一支烟。她的烟开始抽得厉害。有时候画一张油画,整个晚上会留下十多个烟头。可是安生,你妈妈请求过我要管住你。七月抱住她。
关她屁事。安生粗鲁地咒骂了一句。她的存在与否和我没有关系。安生神情冷漠地抽了一口烟。我恨她。我最恨的人,就是她和我从来没有显形过的父亲。
七月难过地低下头。她想起小时候她们冒着雨跑到铁路轨道上的情景。她说,安生,那我呢。你会考上大学,会有好工作。当然还有家明。她笑着说,告诉我,你会嫁给他吗。七月?
嗯。如果他不想改变。七月有些害羞,毕竟时间还有很长。
不长,不会太长。安生抬起头看着窗外。我从来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也许一切都是很短暂的。
安生走的那天,乘的是晚上的火车。她想省钱,而且也过惯了辛苦日子。阿pan已经先到海南。安生独自走。安生只背了一个简单的行李包,还是穿着旧旧的牛仔裤,裹了一件羽绒外套。七月一开始有点麻木,只是愣愣看着安生检查行李,检票,上车把东西放妥。她把洗出来的合影给安生。那张照片拍得很好。阳光灿烂,三张年轻的笑脸,充满爱情。
家明真英俊。安生对七月微笑,一边把照片放进外套胸兜里。七月就在这时看到她脖子上露出来的一条红丝线。这是什么。她拉出来看。是块小玉牌坠子。玉牌很旧了,一角还有点残缺,整片皎白已经蒙上晕黄。安生说,我在城隍庙小摊上淘的,给自己避避邪气。她很快把坠子放进衣服里面。
七月,你要好好的,知道吗。我会写信来。
汽笛鸣响了,火车开始缓缓移动驶出站台。安生从窗口探出头来向七月挥手。七月心里一阵尖锐的疼痛,突然明白过来安生要离开她走了。一起上学,吃饭,睡觉的安生,她不会再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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