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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与安生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安妮宝贝
圣诞节快要到了。大街的商店橱窗开始摆出圣诞老人和圣诞树。用粉笔写了美丽的花体字,merry christmas。七月下班以后,裹着大衣匆匆地在暮色和寒风中走过。街上的人群里,有两个读初中的女孩,也是十三岁左右的年龄,亲昵地牵着手,趴在橱窗上看圣诞礼物。两颗黑发浓密的头紧靠在一起。
一个女孩说,我好喜欢这个绒布小狗熊。
另一个说,我也很喜欢。
一个说,那我叫爸爸买来我们一起玩吧。
另一个说,好的。
七月想,绒布小狗熊能一起玩。那别的呢。如果她们遇到不能分享的东西,会不会反目成仇。少年的友情就像一只蝴蝶一样绚丽而盲目。可是安生,是她爱过的第一个人。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时候,家明没有回来。
晚上同事叫七月一起去酒店参加圣诞晚会,吃饭,跳舞。七月同意了。她穿了新买的玫瑰红的大衣和黑色靴子,化了浓妆。同事非常惊讶。平时一贯以乖乖女形象出现的七月,突然变得妩媚热情。银行里的一个同事,刚升上科长。是个憨厚能干的男人,一直很喜欢七月。
那天晚上大家在一起,热闹地喝了点酒,七月也显得很高兴。他鼓足勇气,仗着酒胆,走到七月面前请她跳舞。七月接受了他的邀请。这个男人的学历品性家世都很好。只是刚过三十岁,已经有了啤酒肚,还戴着深度的近视眼镜。他说,七月,圣诞节会放美国新的大片,到时我可以请你去看吗。
七月微笑着说,是什么片名呢。她的眼前闪过家明英俊的笑容。她想,她还是要过下去的。平淡稳定的生活。即使换了个平淡的男人,也许一样会幸福。
凌晨两点左右,同事送七月回家。七月在离家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下车了。她想慢慢地走回去,让晕痛的头脑清醒一下。天空忽然下起小小的雪花。南方的冬天,常常就是这样,突然就会有细碎温柔的雪花飘落。七月闭上眼睛仰起头,感受着冰凉的雪花在脸上迅速地融化成小水滴。她在寒风中张开手臂,轻轻地旋转着身体。她想,圣诞老人你开始送礼物了吗。你知道什么才能让我快乐吗。
然后一个人突然抱住了她。七月没有张开眼睛。因为她闻到了她熟悉的男人气息。她还摸到了短短的硬的头发。那个宽厚的怀抱还是一样的温暖。
我买不到飞机票,只能坐火车回来。还算来得及吗。七月。七月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把脸贴在那传出心跳的胸口上。
二十五岁的春天,七月嫁给了家明。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七月终于穿上了洁白的婚纱。只是结婚的那天下起了冰凉的细雨。纷纷扬扬的,像滴淌不尽的眼泪。七月穿着的白缎子鞋在下轿车的时候,一脚踩进了水洼里。满地都是飘落的粉白的樱花花瓣。
婚后平淡安宁的生活,一如七月以前的想象和计划。家明自己开了一个软件开发公司,事业顺利。同时又是顾家而体贴的好男人。母亲心疼七月,叫他们晚上不要自己做饭,一起回家来吃。七月也喜欢回母亲家里。一大家子的人,热闹地吃饭。亲情的温暖满满地包围在身边。
家明没有多说安生的情况。只说她病愈后,去了北京。然后和她在上海认识的一个房地产老板,一起去了加拿大。那个可以做她父亲的中年男人。七月还记得安生应他的搭讪的时候,那种冷漠的神情。可是她想,她已经做了自己的让步。这些选择都是家明和安生做的。
她喜欢被选择的结果。这样心里可以少一些负累。七月和家明之间,从此小心地避开安生这个问题。可是七月还是想念安生。
一天深夜,下着大雨。七月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她坐起来翻身下床。家明也受惊醒来,在黑暗中问七月,干什么去,七月。
有人在敲门。家明。
没人啊。根本没有敲门。
真的。我听到声音的。七月走出去,急切地打开门。吹进来的是空荡荡的冷风,外面下着大雨。七月头斜靠在门框上,呆呆地发愣。她没有告诉家明。她想起的是少年时走投无路的孤独的安生。浑身湿透的安生,抱着双臂靠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对七月说,她走了。在那个夜晚,安生唯一的亲人离开了她。
七月突然有预感,安生要回来了。
秋天的时候,一封来自加拿大的信飘落在七月的手中。安生孩子般稚气的字体没有丝毫改变。她说,七月,这里的秋天很寒冷。我的旧病又有复发的预兆。最重要的事情是我怀孕了。那个男人不想再和我在一起。可是我不想失去孩子,因为这是家明的孩子。家明看着七月。七月沉默。这样的沉默她维持了三天。
然后在一个夜晚,她回到家说,她给安生发了回信,叫安生回家来。七月说,她这样在国外会病死和饿死。
家明说,七月,对不起。
七月摇摇头。没有对错的,家明。以后不要再说这句话。我一直想知道你回来是自己做的选择还是安生做的选择。
家明说,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七月在下雨的夜晚去机场接机。家明加班。从北京飞过来的班机延迟了,七月等了很久。
然后出口处终于出现了涌出来的人群。七月拿着伞等在那里。她看到了安生。安生拎着简单的行李,穿黑色的大衣。身体有些臃肿。一头长发已经剪掉。短头发乱乱的,更加显出脸部的苍白和消瘦。只有眼睛还是漆黑明亮的。
她看到七月,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hi,七月。
安生。七月跑过去,抱住安生。她的眼泪掉下来。安生,回家来。回家来了。
是。回家来了。安生把脸贴在七月的脖子上。她的脸是冰凉的。两个人在空旷的机场大厅里拥抱在一起。距离安生十七岁离家出走。整整是八年。
安生在七月家里住了下来。母亲不知道安生怀的是家明的孩子,所以对安生还是非常好。七月和家明决定对任何人保守秘密。安生先进医院看病。为了孩子,她已经戒掉了多年沉溺其中的烟和酒。七月每天给她煮滋补的中药,房间里总是弥漫着草药的气味。安生空闲在家里,种了很多花草。有时候一个人坐在露台的阳光下,可以安静地坐上很久。家明走过去给她一杯热牛奶。她就对家明微笑着说,谢谢。家明无言,只是用手轻轻揉她的短发。
然后有一天,安生告诉七月,她在写作。她一直坚持在写作。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稿纸上。安生说,我不知道这本书会不会出版。我也没抱热切的期望。可是我想我可以留下一些什么。我本身已经是贫乏的人。
七月说,你写的是什么内容。
安生说,流浪、爱,和宿命。一个月后,她把厚厚的一堆稿子寄给了出版社。
安生的身体越来越臃肿,只能让七月帮她洗澡。安生从来不摘下脖子上那块破掉的玉牌,因为戴得太久,丝线都快烂了。少年时她们也曾一起洗澡,那时的身体是洁白如花的,纯净得没有任何疤痕。可现在安生的身体已经完全变形。背上,胸口上有许多烟头留下的烫痕,手腕上还有支离破碎的割脉留下的刀疤。七月不问。只是轻轻地用清水冲过它们。
安生听到七月紧张的呼吸声,就笑着说,看着很可怕是吗。我走之前就知道,这具身体以后会伤痕累累。我以前一直厌恶它,直想虐待它,摧残它。因为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可以做七月,却只能做安生。七月有很多东西,但是她无法给我。安生什么都没有,始终也无法得到。一直到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可以蜕变了。像一条蛇,可以蜕壳。新的生命会出来。
鲜活洁净的肉体和灵魂。全新的,而旧的就可以腐烂。我非常感激,家明给了我新的生命。七月。他是我们爱的男人。我爱你。七月。
她们回到母校的操场去散步。有樟树的地方已经盖起了一幢新的楼。安生说,这里曾经有刺鼻的清香。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似乎依然站在浓密的树阴下面。可是她已不再是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光脚的女孩,会轻灵地爬上高高的树杈。旧日时光早已一去不复返,只有铁轨还在,穿过田野通向苍茫的远方。
安生说,小时候我非常想知道它能通向何方。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原来它并没有尽头。
安生被送进医院的那个夜晚,已经是南方寒冷的冬天。她的胎位有问题,事态变得严重。医院走廊空荡荡的,不时响起忙乱的脚步声。七月坐在冰凉的木椅子上,交握着自己的手指,心里很紧张。她听到安生的惨叫。她突然觉得安生会死掉。当安生被医生抱上推车,准备送进产房的时候,她猛扑了上去不肯放手。
安生,你一定要好好的。七月的手捂住安生苍白的脸。安生的头发因为浸泡在汗水和眼泪里面,闪烁着潮湿的光泽。安生侧过脸轻声地说,我感觉我快死了,七月。
不会。安生。一定要把家明的孩子生下来。你这样爱他。
是。我爱家明。我真的爱他。安生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只是我不知道生下孩子是继续漂泊,还是能够停留下来。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经无法再伤害你,七月。我是你这一生最应该感到后悔的决定。当我问你去不去操场。你不应该跟着我走。
第一次,七月看到安生明亮的眼睛开始黯淡下去。像一只鸟轻轻地收拢了它的翅膀,疲倦而阴暗的,已经听不到凛冽的风声。
我觉得自己的罪太深,判决的时候到了。安生的眼睛缓缓地转向玻璃窗。黑暗的夜空,回旋着冷风。安生低声地自语,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我一直无法知道。她的神志有些模糊了。那一个夜晚,我对他说,我要走了。因为我爱他,所以我要为他漂泊到老,漂泊到死,不再回来。他把他的玉牌送给我,他说,我的灵魂在上面,跟着你走。可是太累了,我走不动了。安生的脸上浮出淡淡的微笑。
凌晨的时候,安生产下一个女婴。因难产而去世。
七月二十六岁的时候,有了收养的女儿。她给安生的孩子取名叫小安。她相信这是新的安生。就像安生说的那样,是鲜活洁净的灵魂和肉体。而旧的躯壳就可以腐烂。小安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七月把她抱到家明的家里去,家明的母亲非常喜欢。
她抱着小婴儿说,应该送礼物给小宝贝啊。家明,你从小戴的那块玉牌呢。虽然破了一角,但是可以用来辟邪。家明和七月都装作没听到。那块玉牌随安生一起火葬了。
七月总是憨憨的样子。有时候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质的人,是快乐的。而能够假装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质的人,却是幸福的。只有一些人例外。比如家明在酒吧邂逅的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她透过喧嚣的音乐和烟雾,笑着对他说,家明,你的眼睛好明亮。这样的女孩直指人心。但是她不告诉他,她喜欢的是绿镯子还是白镯子。
在幽深山谷的寺庙里,他们看着佛像。她坐在他的身后,轻轻地问他,他们知道我喜欢你吗。他转过身看着她。她踮起脚亲吻他,在阴冷的殿堂,阳光和风无声地在空荡荡的屋檐穿行。那一刻,幸福被摧毁得灰飞烟灭。生命变成一场背负着汹涌情欲和罪恶感的漫无尽期的放逐。
半年以后,安生的书出版。书名是《七月与安生》。七月和家明过着平淡的生活。他们没有再要孩子。





七月与安生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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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夜
一、如果时间倒退五年
如果时间倒退五年。我觉得我应该按照自己最初的决定,去报考幼儿师范。做一个幼儿园老师,每天和那些柔软透明的小生物在一起。他们无邪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纯粹。他们清澈的眼神像雪山一样遥远。我要在他们躺在绿色的小木床上午睡的时候,一个人坐在窗台边的地板上,看樱花树在风中摆动。黄昏的雨天,最后一个孩子被母亲接走,然后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弹钢琴。可以在一个小城市里,一直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我要嫁给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他的睫毛就像华丽而伤感的威尼斯。我们曾经相爱。我要在他的身边,不离开他。告诉他,我愿意和他相守到老。
rose在e-mail里要我用两百字写一篇《倒退五年》,在半小时之内发给她。她常有诸如此类的要求,因为她是我的编辑。我所有的小说都交由她处理,然后每个月去邮局支取她的杂志社寄给我的稿费,用以维持生活。这些钱可以缴付房租,水电煤和电话网络费用。每周一次去超市采购,在冰箱里放上脱脂牛奶,鲜橙汁,燕麦,苹果,新鲜蔬菜和鸡肉……还有出去逛街泡吧,在咖啡店里喝双份espresso,给自己买新款香水和粗布裤子。
rose在北京。我在上海。我们一直以e-mail联系,从未见面或致电。我不知道她的性别,只能暂时认定她为女性。也不知道她是否比我年轻,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有时候身边很多熟悉的人,他们却只如空气般的存在。
请看她在我发出e-mail五分钟之后给我的回复。亲爱的viv-ian,我如此依赖你,你好像在我隔壁办公,而且从不曾让我失望。
我微笑。此时已过深夜十一点,别人看完电视,许是打着哈欠洗脸刷牙准备上床。而我一天的工作,刚刚开场。窗外的天很蓝很深,五月的夜风清凉里面已经有醺然的暖意。光着脚坐在大藤椅上,一杯泡得浓黑的咖啡,红双喜的特醇香烟,还有空白的电脑文档。我的工作就是在寂静的空气里,听着自己的手指敲击在键盘上,直到把眼前的那一面空白用黑字填满。
我是以卖字为生的女子。在我二十五岁的时候。
如果时间倒退五年,也许依然只能如此。
二、遇见绢生纯属偶然
很多女子的二十五岁,应该会有一个自己的家。即使是小小的家,只要放得下自己的一橱衣服和从小抱着睡的枕头,也会心安。有一个男人。临睡之前他的手指抚摸在她的头发上,可以闻着他脖子皮肤上的味道闭上眼睛。还会有一个孩子。从此这颗心就放在了身外,跟着另一个人晃晃悠悠。而我的二十五岁。我单身。靠着一台电脑和数位杂志编辑的电子信箱生活,并养了一缸热带鱼。那些美丽的小鱼,它们睡觉的时候也睁着眼睛。不需要爱情,亦从不哭泣。它们是我的榜样。
rose偶尔在e-mail里对我说,亲爱的vivian,为什么你的小说总是以分离告终,虽然我喜欢你的文章,但依然困惑不已……我给她回信,亲爱的rose,那是因为我曾经被很多男人欺骗,遭受种种劫难,心如死灰……一边打字与她调侃,一边笑着抚摸自己裸露在空气里的冰凉的脚趾。
爱情,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十五岁的时候,和班里的男生恋爱。纯纯的恋情。冬天的黄昏,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他的手笨拙地伸入到胸前,他的呼吸有柠檬的清香。还有他喀哒喀哒响的旧单车,坐在前面的横杠上,他的嘴唇轻轻贴在头发上。美丽的诺言让人看到海枯石烂……
十年过去,如果再对爱情欢天喜地,执迷不悟,那才叫可怕。
我想我的生活估计是到不了头。
我所要的,只是一个人。能在我睡觉的时候,轻轻抚摸我的膝盖,把我蜷缩起来的身体扳直。如果没有,那么一切继续。虽然有时候我恐惧白雪茫茫般空洞的生活到不了头。直到我遇见绢生。
遇见绢生纯属偶然,但非虚构。虚构是我文字里的概念,如果没有虚构,我就无法得到食物和住所,无法像任何一个正常的路人,行走在城市高楼耸立的大街上,即使不踌躇满志,也可以心定气闲。
我喜欢城市的阳光透过污浊的空气和阴冷的楼缝,轻轻抚摸在脸上。我喜欢在吃完一顿丰富的晚餐以后,想起还可以去哈根达斯买一杯瑞士杏仁香草冰激凌。自然有时候我的生活也会变得糟糕,比如在这三个月里,一共抽掉三十包红双喜,平均每三天一包烟。由于买烟的地点杂乱,常常抽到假烟。假烟带来的灾难是头痛和呕吐。可是独自在深夜的时候,它像一场往事,让人镇静,并带来泛滥。逛了八十次街。每天下午醒来,在深夜之前的这段空白,时间必须大量挥霍。坐车到陕西路,然后步行至淮海路。有时候只是坐在太平洋前面的石阶上,看着陌生人走来走去。然后在starbucks买咖啡。然后往回走。
泡吧五十次。有两次因为烂醉而爬到桌子上。五次被人拖上出租车送回家。
约会过十个男人。无疾而终。
卖力地写作。写了四十万个字,卖掉三十万个字。
吃掉镇静剂三瓶。
从冬天开始,我的生活就是这样。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觉得应该找个人同居。仅仅是想更温暖地生活,迎接这个美好的季节。因为我要努力写稿,争取得到更多的享受,包括我向往已久的去越南和泰国的旅行。或者还可以更远一点,印度或者埃及。我的地点和其他人有所不同。
我决定搬到离市区较近的地方。我在网络上登了一则征求室友的广告。我们可以分担费用。失眠的时候还能找到一个人说话,即使仅仅是听到彼此发出的声音。万籁俱寂,仿佛失聪。可是我有因为独处而过分灵敏的听觉。卧室分开。客厅,厨房和卫生间共用。我留下自己的e-mail和电话号码。三天以后收到回音十条。只有一条是对方打电话过来。
你好,vivian,我是绢生。她说。她的声音仿佛十六岁少女一样的清醇。外省人。在一家德国电器公司做事。
我记得我们的对话是这样的。我说,你现在住哪里。
北京西路。
那里地段很好。
但是晚上找不到水果摊和有热鱼丸出售的小超市。
我会尊重你的自由。包括养宠物或者男人。
前者我没有时间,后者我没有机会。她笑。
这是我喜欢的女子。聪明又流转,说话简洁至极。我们决定一起去看房子,房子的主人是一个老教授,准备去德国两年,所以想把房子租出去。我们约在北京西路。
三、时间不会走了
那天下雨,阴冷潮湿。春天缠绵的雨季,使本来已经污浊不堪的城市空气更加黏稠。我早到二十分钟,独自站在大厦门口避雨。作为高级的写字楼,里面汇聚多家著名的集团公司。现在已到下班时间,旋转门不断有人进出。很多人衣冠楚楚,然而神情困顿。我已经过了很多年没有工作的生活,不太清楚工作的意义和目的。
十八岁的时候我去街头冷饮店打工,每天夜晚工作三个小时,推销冰激凌兼收钱送货,月底能拿到几百块钱。迫不及待地去买看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碎花裙子……毕业以后,进入大机构。很快辞职。从此不再有工作。多年的无业生涯,很快使我变成一个邋遢的女子。神情时而萎靡时而激越无比。
绢生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盆绿色的羊齿植物。她很瘦,眼睛漆黑。神情冷淡的时候像沧桑的妇人,笑起来则变成甜美的孩子。大抵只有内心纯真而又经历坎坷的人,才会如此。她只穿锦缎的暗红牡丹短旗袍,下面是破洞的牛仔裤和褐色麂皮靴子。她的名贵靴子一脚就踏进了泥泞里面。
平时喜欢养花?
不。今天在花市看到,非常喜欢,所以想买下来。她从包里拿出一盒烟。她说,你抽烟吗。我看到她手里的烟,是一盒红双喜。八块钱的特醇。我笑。两个人互相低着头点燃了烟。她手里的绿色大叶子轻轻碰在我的皮肤上。
是在接下来的一秒钟。我刚刚直起身体,吐出第一口烟的时候。那个男人突然掉落下来。他没有任何声音地随着犀利的风速下滑,撞击在前面停留出租车的宽敞空地上。就像一只沉重的米袋子。爆裂的是他的脑壳,白色的红色的液体混杂在一起飞溅。雨下得不大,他的白色衬衣被泥水包裹。
我惊叫一声。绢生的手迅速地控制住我的肩,一把将我拉到后面。我们目睹了此后的过程。保安报警,警察封锁现场,众人围观。死者是某广告公司的副经理。那个男人因为涉嫌贿赂和贪污,已经被调查了一段时间。绢生和我坐在台阶上,看着那具破碎的尸体被装进黑色的塑胶袋里拖走。
他的一只鞋子还在那里。绢生说。一只黑色的男式皮鞋,孤零零地掉在花坛偏僻的角落里。不知道他在丧失思维之前,是否会后悔自己穿着鞋子。如果光脚的话,去天堂的路途会走得比较轻松。她说。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笑。这样诡异的笑容。我记得那个男人的脸,是像突然伸过来的手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的眼睛睁开着。空白的眼睛。
你害怕死亡吗。她看着我。小时候,家里死人,我站在棺材旁边看,不明白一切为什么可以这样完美地停顿。手指不会动了,眼泪不会流了,时间不会走了。
四、有些人的生命是有阴影的
我们租下的那套老房子很陈旧。房间光线阴暗,前后院子里种了大片茂盛的橘子树,叶子暗绿得发亮。还有鸢尾,雏菊和玫瑰。绢生把她的羊齿放在卫生间的窗台上。那盆小植物长得很野性。卫生间铺洁白的马赛克,虽然狭小但是干净。可以在里面喝酒,发呆,洗澡的时候收听音乐。露台的铁栏杆已经完全发锈。有一张厚重的红木雕花书桌,手抚摩上面冰凉光滑,散发微微的木头清香。
我的同居伙伴。深夜她光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散乱着海藻般的黑色长发,湿湿的脖子。像在地穴里穿行的寄生昆虫。当我在电脑前抽烟和写作的时候,她坐在地板上看卡夫卡。
周末的深夜,挤到我的床上,一起看电视的经典黑白老片回放。然后喝威士忌加冰块,配新西兰起士。常常会看得流泪,红着眼睛在那里抽泣。电影打出了end,于是她狠狠咒骂一句,愤然地进卫生间洗脸。
她是那种会把手指甲剪得短而干净的女子。喜欢奢华的黑色蕾丝内衣。并且果然是没有宠物和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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