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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投珠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北南
丁汉白猛按车铃,催命似的蹿到人家身后,嚷嚷着:“这谁家大姑娘这么打眼啊?”
对方回过头来,作势打他:“整天没大没小,我告你妈去。”
“哎呦,原来是我小姨啊。”丁汉白生活的一大乐趣就是臊白他妈妈的娘家人,比如姥姥姥爷一把年纪又生个闺女,前几年两腿一蹬,那这仅比他大三岁的小姨就被他们家接管照顾,像他姐姐一样。
姜采薇抬腿迈进大门槛,帮他拎着包,问:“又绕路买吃的了,店里生意怎么样?”
丁汉白搬着自行车进院:“还那样呗,我就望了一眼。”
他们丁家有祖传的手艺,玉雕石刻,城中独一份的技术。玉销记开了好几代,特殊时期关张过,几经演变还剩下三间,当年祖上定下规矩,靠手艺吃股份,俗气点就是谁牛逼谁老大,为的就是让手艺能只进不退。
现下最牛逼的是丁汉白的父亲——丁延寿,他叔叔丁厚康就稍弱一些。
丁汉白是长子长孙,还没学会走路就在他爸膝头学拿刀,天赋和他的身高同时蹿,身高止住了,但总挺拔着不躬身,天赋到顶了,也彻底忘记“谦逊”二字怎么写。并且,丁汉白在最不着调的轻狂年纪选择出国留学,结果知识没学多少,钱糟了一大笔。
他解着衬衫扣子进屋,屋里都是他糟钱的罪证,装八宝糖的白釉瓷盘,点了香水的双龙耳八卦薰炉,床头柜上还搁着一对铜鎏金框绢地设色人物挂镜。
换好衣服洗把脸,丁汉白去前院大客厅吃饭,他们家祖上极阔绰,大宅大院,哪个屋都叮铃咣当一堆玉石摆件,袁大头扔着玩儿,盛油盐酱醋的罐子都是雕龙描凤的籽料。
现在都住单元房或者别墅,但丁家人依然群居,住着三跨院。丁汉白的爸妈和小姨住在前院,他叔叔一家住在东院,另一方小院丁汉白单住。而且姓丁的太能折腾,头脑一热就推墙,再一凉就砌拱门,植草种花,恨不得雕梁画栋。
但丁汉白内心是瞧不上的,院子再大再漂亮也不如几辈之前,越折腾越显得越没面儿,仿佛无法面对向下的走势,力图营造以前的辉煌,其实都是自欺欺人。
他想改变,并且明白在文物局上班没什么作用。
客厅灯火通明,大圆桌上已经摆了四凉三热,厨房还在继续忙活。丁厚康坐在位子上倒白酒,每日一小盅,最近天热只喝半盅。
丁汉白踱步到厨房门口,吸吸鼻子问:“妈,我的牛油鸡翅呢?”
姜漱柳搅着锅里的素汤,转去问:“采薇,他的鸡翅呢?”
“热糊了吧,我没注意。”姜采薇幸灾乐祸地掀锅盖,把乌糟糟的六只鸡翅夹出来,“挣那点工资还不够打牙祭呢,国际饭店、追凤楼、什么彼得西餐,专拣贵的吃。”
丁汉白接过,烦死了这两姐妹絮叨,他满十八岁之后每年的生日愿望都一样,希望姜采薇趁早嫁出去。
一桌子晚饭张罗好,两家人开吃,丁厚康一家三口,俩儿子丁尔和与丁可愈都是丁汉白的堂兄弟,丁汉白是独生子,经常把丁延寿气得睡不着觉。
“对了,大伯满打满算走了六天吧?”
正位空着,丁延寿去扬州吊唁已故好友纪芳许,不过就算守灵三天也该回来了。丁汉白啃着鸡翅乐出声,说:“纪师父肯定安葬完毕,我爸没准儿在扬州开始旅游了。”
姜漱柳拿眼神唬他:“旅什么游,丧事办完要安慰安慰家里人,看看芳许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安顿的。”
丁汉白跟道:“能有什么啊,人家在扬州没亲戚朋友吗?再说了,按纪师父的年纪没孩子么,那也得有徒弟吧,徒弟干什么吃的?活着学艺伺候,死了照顾亲眷,除非徒弟没良心。”
姜漱柳说不过他,给他把饭添满以堵他的嘴。
晚上稍微凉快一点,丁汉白闷在机器房里打扫,他向来不管家务事,椅子倒了绕路走,绝不抬贵手扶一扶。但机器房是个例外,他从不让别人碰,亲自洒扫,平时锁着门窗,揣着钥匙。
姜采薇时时打趣,说那里面的藏着几十万的好料,丁可愈好奇闯入过一次,只想饱饱眼福而已,结果被丁汉白一脚踹进影壁前的水池里,数九寒天闹了近一个月的感冒。
夏日月夜,院子里的光线柔和透亮,丁汉白带着淋漓汗水从机器房出来,左掌端着个红酸枝的托盘,里面放着块荔枝冻石。他洗完澡往藤椅上一坐,就着月光和小灯开始雕,最小号的刀,顺着细密的萝卜丝纹游走,下刀没有回头路,这是容不得丁点差错的活计。
丁汉白雕了座手掌大的持如意观音,还没细化先犯了困,打着哈欠看看月亮,有点自嘲地想:着什么急啊,反正雕好也不一定卖得出去。
干脆回屋睡觉。
文物局平时没什么事儿,丁汉白去得早,正赶上接待市博物馆的副馆长,谈最近一批展示文物的报备情况,顺便确定文物局下去检查的时间。
等博物馆的领导刚走,张寅到了,丁汉白立马劲劲儿地站起来:“张主任,你这件衬衫料子不错。”
张寅皮笑肉不笑的:“我这礼拜一直穿的这件。”
丁汉白好话坚持不过一句:“您怎么说也是个坐办公室的,怎么那么不讲究。”
他跟着对方进主任办公室,张寅落座,他同步坐在办公桌对面,摆明有话要说、有事相求。张寅把茶杯往前一推,架势也挺坦荡,他计算着呢,这办公室就丁汉白这个最年轻的没给他泡过茶。
丁汉白有钱有脾气,就是没奉承人的眼力见儿,目光从杯底盘旋至杯沿,啧啧感叹:“百货大楼的柜台货,次。您去我们家店里挑一个,当我送的。”
张寅气得够呛,不倒茶就算了,还看不上自己的东西,他靠着椅背拉着脸,问:“你有什么事儿?”
丁汉白把桌角那摞文件抬起,抽出最下面一张纸:“我周一递了出差申请,今天都周五了。”
“周五怎么了?”张寅没接,两肘架在扶手上,十指交握,“不批,我带老石去。”
丁汉白捏着那张申请单:“石组长都五十多了,你让他大老远颠一趟?再说了,这次去是看那批文物,我懂那个,最能帮上忙。”
张寅一边嘴角挑起:“懂不懂你说了不算,你少在我跟前装一把,翻过大天去,你家也就是个刻石头的,真把自己当圈里人了。”
这个时间其他同事已经陆续到了,都不由得往办公室里瞧一眼,心热的操心丁汉白惹祸,心凉的单纯看热闹。丁汉白不负众望,满足了两种心态的围观群众,气定神闲地回道:“算不算我还就说了,我懂不懂,反正比你这个主任懂。我们家也用不着翻过大天去,哪怕就剩一间玉销记都是行里的翘楚。”
“雕石头的?我丁汉白雕烂的石头你也买不起。”丁汉白靠着椅背,就跟在院里的藤椅上乘凉一样,“倒是你有点逗,不会做个文物局的主任就把自己当专家了吧,出了这办公室谁他妈鸟你。”
丁汉白几句堵死张寅,一早上谦恭伏低的模样早消失殆尽,他这人别的都好说,独独容不得别人损丁家的手艺地位。读书人又酸又傲,他这种技高人胆大的不止傲,还狂得很。
张寅闷了腔怒火,碍着自己的身份不好发作,他早看丁汉白不顺眼,这半年多也挑了不少刺,但明刀明枪吵起来还是头一回。
丁汉白心里门儿清,他一个笔筒顶张寅三年工资,局长见了他就打听玉销记有什么新物件儿,其实这本来没什么,可张寅心眼小又财迷,那就有什么了。
最要紧的是,张寅和他都对古玩感兴趣,而古玩圈没一个缺心眼儿的,一知半解的看不起新手,懂行的更是谁也不服谁。
骂完解气,丁汉白闲闲起身,走到门口时一顿:“出差申请不批,那请假批不批?”
张寅不想看见他:“赶紧给我滚蛋!”
丁汉白走人,这会儿回家肯定被姜漱柳念叨,干脆骑着车子奔了料市。料市从周四就开始热闹,大部头选货的,精挑细选的,全是买主。
每个玉石摊位前都有买主讲价,丁汉白没带那么多钱,闲逛一圈后进入家木料店。他要选一块檀木镂字,店家看他年轻又穿得干干净净,不像淘货的,便没理他。
“老板,你这是紫檀木么?”一位大姐在立在柜前问。
老板说:“正儿八经的小叶紫檀,你看这纹路,我拿料板上显星水,让你瞧瞧金星。”
大姐懂一点:“现在好多小叶紫檀都是假的,我心里没底。”
“本店保真,比玉销记的还真。”老板翻着样板,“大姐,您选料做珠子还是干吗?现在流行小叶紫檀做珠做串。”
大姐立刻忘记真假:“我就想拿去玉销记做珠子,成品太贵,我自己买料便宜点。”
丁汉白本想安生自己看,奈何对方频频戳他神经,他往柜台上一靠,揣着兜光明正大地听。老板说:“那当然了,我这儿的料比玉销记的好,说实在的,玉销记的东西齁贵,谁知道是真是假啊。”
丁汉白不浓不淡地插一句:“比你用血檀装小叶紫檀乱市强。”
他给大姐说:“玉销记的玛瑙就是玛瑙,紫檀就是紫檀,你环太平洋一圈去鉴定都错不了,而且虽然贵,但看行情,紫檀串子肯定升高价,反而赚了。”
丁汉白说完就走,赶在老板发脾气前闪人。
其实玉销记的确厉害,不然那些人不会损一把以抬高自己的身价,但为什么从人人追捧变成贬损了呢?说到底还是生意差了,店铺一再缩减,近百年的声誉积攒起来,消减也就一年半载的工夫。
但最让丁汉白不服气的是,玉销记没落不是因为东西差,而是因为近年这行迅速发展,进圈的人多了,上不了台面的料也多了,凡多必滥,可玉销记不肯降格,只能曲高和寡。
他没了兴致,挑好一块木料便打道回府。
周末向来热闹,兄弟几个都在,丁汉白舅舅家的小弟姜廷恩也来了,都是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喜欢赶时髦玩儿新鲜的,但听闻丁延寿今天下飞机,只好憋在家里装用功。
丁汉白在书桌前镂字,裁好的木料下垫着层层宣纸,他拿毛笔写字,然后准备下刀。三个兄弟围在两旁,把亮光都挡住,他心烦地抬头:“动物园看猴儿呢?”
丁尔和与他同岁,催促道:“别磨蹭了,猴看你行不行?”
丁汉白下刀,手腕角度没变,光手指施力转力,横折撇捺一气呵成,点是点,勾是勾,痕迹深重速度平稳,刻完三个字直接把木屑一吹,拂了那仨人满脸。
姜廷恩不高兴地说:“大哥,你这么利索我们学不会。”
丁汉白瞥见小桌上的西瓜:“你去厨房端一盘冰块,我要把西瓜冰一冰。”





碎玉投珠 51.第 5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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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三五同学跑了大半天,人家带着他,看电影,去大学里面瞎逛,在不熟的街道上哄闹追逐……中午下馆子,他也不说话, 光听别人讲班里或年级的琐事, 听得高兴便跟着傻笑,最后大家管他借作业抄,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从饭店出来投进烈烈日光里, 众人寻思接下来做点什么, 班长打个哈欠,招呼大家去他家打扑克, 纪慎语不喜欢打扑克,问:“要不咱们去博物馆吧?”
大家伙都笑他有病,还说他土, 他只好噤声不再发表意见。可他真挺想去的, 这座城市那么老大,又那么多名胜古迹和名人故居, 可他最想去的就是博物馆。
纪慎语没能让大家同意他的建议, 也不愿迁就别人的想法, 于是别人都去班长家打扑克, 他坐公交车打道回府, 路远,又差点走丢。
下车后走得很慢,溜着边儿,被日头炙烤着,就几百米的距离还躲树荫里歇了歇。纪慎语靠着树看见一辆出租车,随后看见丁可愈和丁尔和下车,估计是从玉销记回来的。
那两人说着话已经到家门口,纪慎语喊着师哥追上去,想问问师父出的题怎么办,丁汉白不让他们碰芙蓉石,他们是不是得重新选料。
丁尔和率先回头,却没应声,丁可愈接着转身,倒是应了:“没在家,也没去店里帮忙,玩儿了一天?”
此刻也才午后两点多,纪慎语滴着汗:“我和同学出去了,我还以为同学都没记住我呢。”
他挂着笑解释,因为同学记得他而开心,不料丁可愈没理这茬:“刚才叫我们有事儿?”
纪慎语热懵了,总算觉出这俩师哥的态度有些冷,便也平静下来,撤去笑脸,端上谦恭:“芙蓉石不能用了,师父最近也忙,咱们还刻吗?”
丁可愈说:“你还有脸提芙蓉石,那天要不是你多嘴解释,大哥能直接骂我们?他们爷俩的事儿,你拉着我们掺和什么?”
丁尔和始终没吭声,却也没劝止。纪慎语没想到好几天过去了,这儿还等着对他兴师问罪,他回答:“我没想到大师哥会那么说,我给你们道歉。”
“用不着。”丁可愈不留情面,“您当然想不到了,您是大伯钦点的小五,关上门你们都是一家人,当别人傻啊。”
纪慎语看着对方离开,丁可愈句句呛人,丁尔和没说话,可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冰得够呛。他对不起纪芳许给他起的名字,因为多言闹出矛盾,不知道怎样才能化解。
纪慎语的好心情就此烟消云散,经过大客厅时看见丁汉白在圆桌上写字,白宣黑墨,规规矩矩的行楷,对方听见动静抬眼瞧他,难得的含着点笑意。
他却笑不出来,反把脸沉下。
丁汉白那点笑意顿时褪去:“谁又惹你了,朝我嘟噜着脸干吗?”
纪慎语本没想进屋,这下一步迈入。他踩着无规律的步子冲过去,学着丁汉白那天大发雷霆的模样,一巴掌砸桌沿上。
刚写好的字被溅了墨,丁汉白手臂一伸,纪慎语面颊一凉。
“被同学霸凌了?发什么疯。”丁汉白在纪慎语脸上画下一笔,“有力气就给我研墨铺纸,不然走人,没空陪你玩儿。”
纪慎语腆着一道黑,恨丁汉白那天发火,可他又不想嚼舌根,便闷住气研墨。墨研好,丁汉白轻蘸两撇,落笔写下:言出必行,行之必果。
这是丁家的家训,每间玉销记都挂,挂久了就换一幅新的。
丁汉白写完拿开,二话没说急急下笔,纪慎语光顾着欣赏,无意识地念:“大珠小珠落玉盘,一颗珍珠碎两瓣。”他伸手抢那张宣纸,绕着圆桌追丁汉白打闹,“你说谁碎两瓣?玉比珍珠容易碎!”
空气浸着墨香,他们俩各闹出一身臭汗,后来姜采薇进来劝架才喊停。丁汉白端着纸墨笔砚回小院,纪慎语跟在后头,到拱门外看见姜廷恩坐在藤椅上睡大觉。
再仔细看,椅子腿儿下落着那本《如山如海》,蒙着灰,书页都被碾烂半张,纪慎语急火攻心,可已经得罪二三师哥,他还能再得罪老四吗?
天人交战中生生咽下一口气,可没等他咽好,丁汉白冲过去飞起一脚,直接把姜廷恩连着藤椅踹翻在地。
姜廷恩惨叫一声:“大哥!干吗啊!”
丁汉白捡起书大骂:“我巴望半个多月都没看成,你这么糟践?!空荡荡的脑子看个屁的书,滚回你家写作业去!”
姜廷恩屁滚尿流,喊姜采薇做主去了,院子骤然安静。丁汉白捧着书回头,直勾勾地看纪慎语,不隐藏暗示,恨不得额头上写明潜台词——我替你出了气,也该借我看看了吧。
纪慎语上前接过书:“谢谢师哥。”说完直接回卧室了。
丁汉白杵在脚下那方地砖上,发懵、胸闷、难以置信,恍然间把世间疾苦的症状全体会一遍。回屋经过纪慎语的窗前,他不痛快地发声:“行事乖张,聪明无益。”
纪慎语丢出一句:“心高气傲,博学无益。”
不跟人顶嘴能死了!
丁汉白再不多说,回房间吹冷气睡午觉,翻覆几次又拿上衣服去冲澡,好一顿折腾。统共睡了俩钟头,醒来时怅然若失,无比暗恋那本旧书。
他套上件纯白短袖,薄薄的棉布透出薄薄的肌肉形状,放轻步子走到隔壁窗前,想看看纪慎语在干什么。要是在睡觉,他就进去把书拿出来。
是拿,不是偷。
丁汉白学名家大师,读书人的事儿能叫偷吗?
门开窗掩,他在自己的院里当贼,把窗子推开一条缝,先看见空空如也的床。目光深入,看见纪慎语安坐在桌边,也换了衣服,脸也洗净了。
纪慎语凝神伏案,面前铺着那本旧书,现在不止旧,还残。手边是乳白胶和毛笔,还有一瓶油,他在修补那本书,开门通风能快一些。
丁汉白认识那瓶油,他们保护木料的一道工序就是上油,他明白了纪慎语在干什么。蝉鸣掩住窗子推开的声响,他从偷看变成围观,倚着窗框,抠着窗棱,目光黏在对方身上。
日光泼洒纪慎语半身,瞳孔亮成茶水色,盛在眼里,像白瓷碗装着碧螺春。颈修长,颔首敛目注视书页残片,耳廓晒红了,模糊在头发上的光影中。
那双没茧子的手极轻动作,滴胶刷油,指腹点平每一处褶皱,最稀罕的是毫无停顿,每道工序相连,他处理得像熟能生巧的匠人。
纪慎语弄完,鼓起脸吹了吹接缝。
人家吹气,丁汉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张嘴,手一使劲儿还把窗棱抠下来一块。纪慎语闻声回头,怔着和他对视,他扶着窗,毫无暴露之后的窘迫,反光明正大地说:“把胶拿来,我把抠下来这块粘上。”
窗棱粘好,人也好了,彼此虽不言语,但都不像生气。
纪慎语把晾好的书拿出来:“师哥,给你看吧。”
丁汉白差点忘记是来偷书的,妥当接过:“配我那堆残片看正好。”
纪慎语心痒痒:“我也想看。”
他们俩坐在廊下,共享一本书,之间放着那堆出水残片,丁汉白条理清晰地讲解,瓷怎么分,陶怎么分,纪慎语眼不眨地听,一点即通,过耳不忘。
丁汉白忽然问:“你会修补书?”
纪慎语揶揄:“瞎粘了粘。”对方没继续问,他松口气接着看,日落之前不知不觉把第一卷看完了。丁汉白合上书,没话找话:“跟同学出去玩儿高兴么?”
纪慎语高兴,可也有遗憾:“我想去博物馆,大家都不喜欢。”
“你想去博物馆?”
“想,可我不认路。”
丁汉白从小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古玩市场和博物馆,前者看民间行情,后者看官方纳新,他不知道纪慎语为什么想去,反正外地人来旅游都要去博物馆转转,也不算稀奇。
他说:“明天我带你去。”
纪慎语忙谢他,那灿烂的笑模样还是他头回见,严谨地说不是头回见,是这笑容头回给他。
丁汉白喜欢玉石良木,喜欢文物古玩,喜欢吃喝玩乐一掷千金,最不在意的就是别人心情几许,高不高兴关他屁事儿。这空当纪慎语谢完笑完,他却在沉沉日暮里心口豁亮,可能因为纪慎语笑得有些好看,不然只能奇了怪了。
了却一桩心事,纪慎语当晚入睡很快,并且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一觉醒来半上午,先看隔壁那位起床没有,门关着,丁汉白还没起。
他高高兴兴地去洗漱,换好衣服装好纸笔,去前院吃早饭,吃一份端一份,把什么都做完了,隔壁门还关着。他敲敲门:“师哥,你醒了吗?”
里面毫无动静,他推开门发现屋里没人。
纪慎语四处搜索,这处小院,前院里里外外,还去了二叔他们的东院,哪儿都没有丁汉白的影子。他在前院撞上姜漱柳,急忙问:“师母,你见师哥了吗?”
姜漱柳说:“他一大早接个电话就去单位了,好像有什么事儿。”她伸手擦去纪慎语脸上的汗,“让我告诉你一声,我给忘了。”
纪慎语心中的期待坍塌成泥,仍不死心:“师哥什么时候能回来?”
姜漱柳说:“这没准儿吧,大周末叫过去,估计有什么要紧事儿。”
可能纪慎语的失落情态实在明显,姜漱柳都不忍心了,询问完因由后喊来姜采薇,让姜采薇带他去博物馆。
纪慎语其实想等丁汉白,但姜采薇利索地换好衣服,他就跟姜采薇出门了。
周末博物馆人山人海,入口都要排队,姜采薇拉着纪慎语,生怕对方走丢。人挤人进去,里面空间极大,顿时又变得松散。
纪慎语看见一个瓷盘,兴致勃勃地开口:“小姨,我知道这个。”旁边没人应,他转脸寻找姜采薇,可身后人群来来往往,他却越过无数个陌生人看见了丁汉白。
丁汉白不是去单位了吗?为什么在这儿?
既然在这儿,为什么不带他一起来?
纪慎语挪动目光,看见丁汉白身旁立着一个女孩儿,他们拿着馆里的画册在讨论什么,你一言我一语,丁汉白说的那女孩儿知道,那女孩儿说的丁汉白也知道。
纪慎语忽然懂了,丁汉白不是想带他来博物馆,是想来博物馆,捎带脚拎上他。可不管怎样答应了,为什么不做到?
那次不接他是忘了,这回是完完全全的反悔。
纪慎语静默,他没有立场和资格要求这位师哥对他上心,只好将目光收回。白瓷盘仍是白瓷盘,可他再也不想相信丁汉白了。
纪慎语忍不住想,梁鹤乘知道那瓶子是赝品吗?会不会珍藏许久,一直以为是真的?他松开窗棱,惶然转身,全然忘记丁汉白还在窗外,只顾自己难安。
抬眼瞥见书桌上的青瓷瓶,他又产生新的疑惑,丁汉白连自己做的这件都不能十拿九稳认出来,怎么能信誓旦旦地认定百寿纹瓶为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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