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夜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顾青衣
若是单论脚力,区区半个月两人只怕都还行不到凤辞关,少不得又得段须眉的大雕护送二人前往。
两人四度一起乘雕,次次心境各有不同。卫飞卿回想头一次二人乘雕从大明山底飞出来,那时堪堪脱离虎穴,他头一次见到段须眉引来万鸟朝拜,那惊讶、惊喜与惊艳仿佛还历历在目。卫飞卿不由笑道:“每一次咱们一起在天山飞,总要经历一件极为重大的倒霉之事,不知这一次又如何?”
段须眉没好气瞟他一眼:“这当口还能满口浑话,除了你也再找不到第二个了。”
“那不然如何?”卫飞卿懒洋洋靠在他背上,“发生的事情已不能改变,还未发生但即将发生的事好像也很难改变。既然如此,那不如见招拆招,能快活一时是一时。”
段须眉半晌伸手握一握他的手。
这人如今竟也学会安慰人了。卫飞卿不由失笑:“你又如何?你的内心,究竟是想看到一个死的段芳踪,亦或是一个活的段芳踪?”
“活的。”段须眉半分犹豫也没有。
卫飞卿不由偏过头凝视他:“即使这个活的段芳踪二十年来对你不闻不问?仿佛从来不知世上还有你这个儿子?”
段须眉沉吟片刻道:“起码我能听到一个大活人向我解释。”
卫飞卿不由一笑:“不愧是你。”
段须眉已习惯将他类似言辞都听作赞赏。
“关外范围太大,牧野族乃是游牧民族,常年踪迹不定,咱们要从哪里开始寻找?”卫飞卿问道。
段须眉有些踌躇。
卫飞卿观他神色,又道:“据说在荒凉的楚地之中,除了牧野族这一大势力,另外还有一处势力与其不相上下。但与牧野族全然相反的是,那处势力从不迁移,据说已在楚地最北之处存在数百年。因地势太过偏远,又从来不问世事,连朝廷也对其无甚约束力。那处势力,名唤作枉死城。”
段须眉凝目看他。
卫飞卿亦正在看着他:“我听说二十年前营救段芳踪的行动,除了牧野族与关雎,连枉死城也在其中掺了一脚。”
段须眉半晌方颔了颔首:“没错,我的师傅傅八音就是枉死城主。”
卫飞卿轻吁一口气:“真是了不起啊,池傅封段四兄弟。”
各自跻身所在时代的顶尖行列,各自名噪一时,各自统领一方势力。
“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段须眉淡淡道,“师父原本也是乡野村夫,后来与枉死城少主相恋,这才入赘枉死城。他们几人看似风头无俩,实则命途多舛,到最后竟只有他一人得以存活,委实没有半分值得骄傲的地方。”顿了顿,他又道,“这话原是我师父亲口说给我听。”
这几兄弟倒各个都是明白人,卫飞卿心下暗叹一声:“如此,咱们不妨往枉死城一行。”
他说出这话来段须眉并不奇怪,他适才踌躇的也正是要不要前去枉死城,听卫飞卿主动提及,便知他必定怀有这心思了。
“牧野族与枉死城同在楚地,如若有任何关于你爹的消息,你师父身为枉死城主必定能最快探知。”卫飞卿道,“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十有八九都能从他那处打探而来。”
段须眉思索片刻,便颔首同意了。
他现在想来,六年前傅八音有可能透露给他知的许多事都被他无声所拒。如若他当时有现在这清醒,会不会他早已求得一个结果?
但如果他当时能够有此刻的清醒,段须眉又不是段须眉了。
*
枉死城位于楚地边缘,黄沙深处。
枉死城与其说是一座城池,不如说是一座城堡。蔓延数十里,在这漫天的风沙里铸造了一抹神魂,一种气魄,一方水土。
在数百年成长在此的枉死城城民眼里,没有朝堂,没有皇帝,枉死城就是他们的朝堂,枉死城主就是他们的帝王。
这很危险,但这原就是他们关起城门来内部的事。
枉死城很少接受外来者。
他们会时常救助途径此地迷路或重伤的人或者商队,但他们的救治和送离往往都了无踪迹。
近三十年来,枉死城只接受了一个外人入城生活。
后来那个人成了现任的枉死城主。
那个人名字唤作傅八音。
傅八音就是枉死城而今的君王。
君王无论做什么,总归不会有人反对。
哪怕六年前他带回一个不属于枉死城的完全陌生之人,更任由那个陌生人在城主府住了一年之久,也无人有过半句异议。
六年之后,那个人又来了。
不是横穿楚地站在城门之外礼貌的通过层层关卡求见,而是骑着城主昔年驯养的大雕从天而降,直直便落在每隔十年才举办一次的全城民众参与的祭祀大典的祭场中央。
大雕背上一人白衣,一人黑衫,相携而立,容姿出众,气势逼人。
一时数万城民都看得呆了,浑然忘记口中吟咏之词。
正在主持大典的城主夫妇也停下了动作,共同望向擅闯者。
“不好意思。”那白衣青年率先举起了双手,俊秀脸上堆满无辜讨好的笑,“纯属失误,如有打搅请别跟我们一般见识。诸位请继续,继续。”
那黑衣青年在他不间断的耸动下被迫举起手,跟他保持一模一样的动作双双从场地中央退下来,一口气退到十丈开外这才停步。
站在祭坛中央的气度从容神色肃穆的中年人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口中淡淡道:“继续。”
他语气虽淡,那“继续”二字却犹如在场中数万人每个人的耳边响起,自然也包含冒冒失失闯到人家祭礼中来的卫飞卿与段须眉。
卫飞卿闻声不由咋舌:“好雄浑的内力。”
距离二人不远的几个城中百姓听到他说话,立时狠狠瞪他一眼。
卫飞卿吓得跳到段须眉身后去,低声嘀咕道:“难道这枉死城不但名字凶,城里人各个都很凶……”
段须眉轻咳一声:“这大典每隔十年才举办一次,对城中百姓而言极为庄重。”
冷不丁旁边传来一声冷笑:“既然知道,你还敢众目睽睽整这么大一出风头,这是有意给我爹找不痛快来了?”
段卫二人闻声回头。
说话的是个与他二人年岁相当的年轻人,长得十分讨喜,令人一见而不由自主就要滋生三分好感。面上虽挂着冷笑与不耐,但他眼里的惊喜与光彩熠熠却更为明显。
段须眉叹一口气:“傅西羽。”
名唤作傅西羽的年轻人骤然丢掉面上那两分做派,以卫飞卿全然没看清的动作扑入段须眉怀里,双手搂他脖子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段须眉!你这杀千刀的!终于想起枉死城里还有个小师弟在等你么!”
卫飞卿目瞪口呆。
段须眉猝不及防之下也被扑得呆在当场,直听到卫飞卿扑哧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被迫在他面前丢了这么大个人,一时气恼交加,使力把傅西羽从身上扒下来扔下地去,冷冰冰道:“你再敢往我身边靠近一步,我就立即将你捅成个马蜂窝。”
卫飞卿今日也算长见识了。
他竟在此见到第二个跟他一样完全将段须眉冷脸当成个屁的人。
傅西羽从地上站起身,委屈地揉了揉鼻子:“做什么这样子?难道你就不思念我么?咱们可是分别了足足五年半啊,我日日都念着你,你答应时时回来看我,却一次也没回来过。”
段须眉浑身一阵恶寒。
卫飞卿轻咳一声。
段须眉醒了醒神,依然觉得有些丢人,也不去看他,径直道:“他是我师父的儿子傅西羽。”
“少城主好。”卫飞卿朝傅西羽拱手笑道,“在下卫飞卿。适才莽撞之举,委实是我二人急着面见城主,事先也不知城中正在举办大典。贸贸然前来,失仪之处,还请少城主见谅。”
他言行举止无不风度翩翩至极,就好似方才那个失笑之人不是他。
段须眉冷冷瞟他一眼。
他知晓枉死城的规矩,原本是要在城门外落地再来求见的。卫飞卿却说那一套规矩下来一整天的功夫又没了,非常时期自然得非常行事,强行要求他直接在城中降落。此时闯了祸事,立时又成了“我二人”了,这人脸皮也真是厚得让他看不到尽头。
“好说好说。”傅西羽面对的不是段须眉,立时也就有了个人样,亦朝卫飞卿拱手还礼,“卫兄是我段师兄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不讲究虚礼。只是咱们还是先离开此地的好,不然等到稍后大典结束……”
卫飞卿稍微想象一下数万人同时像适才那几人一样瞪向他,不由打了个寒颤,立即行到傅西羽身边去:“少城主此言有理,咱们这就走吧。”
段须眉见此暗笑一声,也不去拆穿他,便随在他二人身后往城主府行去。
周围自然也有不少人在注意几人,只是大典中途,即便见到这两个擅自闯城之人离开,却也没人敢出言留下他们来。
*
“段须眉你可真是个闯祸头子,上次是横着进来,这才干脆从天而降,也难怪你这么多年都不肯回来看我了。你若多来几次,咱们城中之人都跟着你不学好,那还不得气死我爹娘。”
傅西羽一跟段须眉讲话,立时便又化作喋喋不休的话唠。
段须眉眉头一皱:“那大典还有多久?”
傅西羽双眉一挑:“你很急?”
“确实很急。”卫飞卿叹道,“若非十万火急,咱们今日当真不会出此下策。”
要知两人接近地面时已看到底下黑压压一片的人群,卫飞卿当时便被吓得双腿都在打闪了,从大雕上跳下来之时,两人委实怀着下一刻就被众人踩死的危思。
能如此轻易走开,自然是赖得傅八音威仪之盛。
傅西羽若有所思:“如此急着来找我爹,究竟何事?”他虽句句不离段须眉多久多久不来看他,但枉死城与中原并未全然不通消息,再加上傅八音与段须眉关系,他们一家人自然也知道段须眉在中原做些什么,轻易只怕不会回到枉死城来。
段须眉道:“有些事情想要跟师傅问个明白。”
“关于何事?”
“我爹。”
“你爹?段师叔?”傅西羽讶道,“这倒奇了,他老人家前脚刚走你后脚便跟过来了?你怎知他在此?还是你一路追着他老人家行踪前来的?”
一句话,不啻惊天。
段卫二人同时呆在原地。
斩夜 二十三章 万水千山纵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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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须眉隔了不知多久才听到自己声音极力抑制颤抖问道:“段芳踪?活的?”
傅西羽更加诧异地看他一眼,随即颔首肯定:“段芳踪,活的。”
卫飞卿无声无息自后方扶住段须眉。
段须眉这时才敢放任自己浑身发软,一时心神倶震,数度张口,难以成言。
傅西羽看他这震惊的模样不由皱起了眉:“怎的你们并非追着师叔来此?”
“我们来此,原本确是想着向城主打探武圣的消息。”卫飞卿叹道,“只是我们来此之前根本不能肯定他老人家是死是活,又如何能够追踪他前来?更未料到他竟……”
傅西羽看一眼段须眉木然神色,心下便有些了然,一时也跟着不好受起来:“实则师叔来此原本是个秘密,他老人家是三天前的夜晚闯入枉死城,城中守卫竟无一人发现。师叔前去与我爹娘会晤,我因事前去求见我娘,这才撞见他三人谈话。师叔在此停留只得数刻,他便再次离开了。”
段须眉闭了闭眼,复睁眼时面上已无多余表情:“第一,他来找师尊与师娘所为何事?第二,你可知他去往何处?”
傅西羽有些不愿开口,但他看段须眉神色便知他是非要知道答案不可,沉吟片刻终究叹口气道:“其一,他是特意来磕头感谢我爹当年收你为徒,代他传你刀法;其二……他之所以选在这时候前来,是因为他要去做一件事,也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来,是以赶来见我爹最后一面。这些都是我在门中时听到的,其余的我便不知了,你不妨等我爹回来后再行问他。”
段须眉几乎连路都走不稳。
好在三人此时已行进城主府中。
“还真是……最坏的结果啊。”卫飞卿喃喃苦笑,“看来他已经赶往中原了,咱们只怕也得立刻赶回去,但愿能在中途截住他。”
“急什么?来都来了,先不忙走。”
一人随着这道声音现身,宽袍广袖,大步流星,正是枉死城主傅八音。
段须眉呆呆看着他:“师父……”
傅八音却不看他,率先对卫飞卿道:“他这模样,若不能了解一切前因后果,即便你硬拉着他回去也做不出什么好事来。”
卫飞卿沉吟片刻,颔首道:“城主所言在理,还请城主不吝赐教。”
傅八音这时候看向段须眉,目中满是怜惜,连语声也不由自主放轻柔些:“我已收到封禅来信,得知你近日之事,傻孩子,你受苦了。”
段须眉闻言浑身一震:“三叔可无恙?”
“他好得很,只是暂无无法前来与我相见。”傅八音道,“他与你爹,此时想必已见面了,你稍后从此离开后便赶去见他们吧。”
段须眉点了点头。
段芳踪还活着。
有这一重事实在前,无论傅八音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段卫二人委实也不会再感到惊讶了。
想到来此的路上二人闲谈段须眉还说过傅八音感慨四兄弟只余他一人这话,卫飞卿不由无声苦笑。
这可真是,一言难尽。
四人在厅中依次坐下,傅西羽忍不住问道:“仪式已完成了?”
“剩下收尾的功夫,由你娘来主持便可。”傅八音说话间没好气瞪他一眼,“我便是料到你嘴上没个把门,生怕眉儿听了你的话急着见他爹又匆匆离开,这才放下事务赶回来。”
傅西羽红着脸挠了挠头,小声辩驳道:“他是我师兄么,师叔又是师兄的亲爹,我总不成瞒着他呀……”在傅八音面无表情注视下越说越小声。
“与阿羽无关。”段须眉淡淡道,“我们来此,原本就是为了向师傅询问关于他的消息。”
傅八音闻言挑眉:“你原本想问些什么?”
“我刚从九重天宫下来,答应姨母将我爹尸骨捡回去与我娘安葬。”段须眉道。
傅八音诧异看他。
段须眉简单将九重天宫之事复述一遍,傅八音尚未有何表现,傅西羽却已听得眉飞色舞:“师兄你当真豪气干云!潇洒之极!卫兄也好生厉害!没想到与爹爹齐名的书贤竟也是个性情中人!可惜我不在场,否则也必定要与几位一道给那劳什子天宫一个好看!”
傅八音冷冷瞪他一眼:“再胡说八道,你就滚出去给你娘帮手。”
傅西羽吐了吐舌头,不甘不愿闭上嘴。
但傅八音话虽如此说,他心下又如何不震动?看向段须眉目光不由得便有几分得色,暗想道,这便是段芳踪的儿子,是他傅八音的徒弟,是他们四兄弟无论生死存亡都记挂二十载的小子。
“我听闻他身世很有可能与关外牧野族有所关联,便想着他的尸骨既未被你与姨母找到,有没有可能被牧野族人捡了回去,便想前往牧野族一行,但我二人委实对牧野族知之甚少,唯有来此向您打探一些消息。”段须眉道,“第二重原因,我们猜测半月后卫尽倾很有可能现身中原,我们也做好了……他如未死,可能会前往中原一行的准备。”
傅八音闻言神色变得极为复杂:“你……你竟猜到他有可能未死?”他堪堪与段芳踪见过面,自然知晓段芳踪有关他自己的一切从未透露过一星半点消息给段须眉。段须眉在段芳踪“身死”二十年“尸骨无存”的情形下竟能猜到他有可能未死,不但与他从前认知当中的段须眉有所出入,更……叫他心疼与内疚。
段须眉面无表情道:“我什么也未猜测,我只信眼见为实。”
卫飞卿从最开始提出段芳踪未死可能便十分小心翼翼,言辞间尽是“有这可能”、“不排除”这等不确定的说法。但段须眉又岂会不了解卫飞卿?但凡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所谓猜测也只是他谦虚客套罢了,往往都是他不说十分却也有八分把握之事他才会说出口。至于这件事里他那样的态度,也不过是顾及他的心情。
但事涉段芳踪,即便说卫飞卿如此说,段须眉依然不去想太多,他只信奉他口中所言:眼见为实。
傅八音沉默半晌,终于长叹一声:“我之所以留你在此多呆半刻,全因昔年有对不住你之事,须得向你赔礼道歉。眉儿,实则……实则六年前我初初带你回来,其时我便知你爹未死,只因他亦听闻关雎变故,打探到你消息后匆匆赶来见你,他那时与你一般……也是被人抬着进来。”
休说段须眉,便是卫飞卿也被这一转折惊得目瞪口呆。
傅西羽闻言亦瞪大了眼:“六年前师叔就来过咱们家?为何我不知道?”
傅八音全然不理会他,续道:“你三叔来信之中简述他这些年遭遇,实则你爹遭遇与他相差无几。区别在于一个是醒着活受罪,一个是在病榻上如活死人一样躺了整整十年。你爹当年的确为人所救,只是他在被人救下来的十年里也只是吊着一口气而已,不能睁眼不能动……至他来枉死城见你,实则他醒来也没两年,浑身瘫痪,做什么也要仰仗别人。我见到你三叔的来信,不知为何竟有些好笑的想,这两人真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两兄弟,同一时间竟连际遇也相差无几。只是、只是……对于这两人来说,那样活着真是比一死了之还要令他们更痛苦千万倍,之所以两人都从那苟延残喘中挺过来,眉儿你可明白他二人内心所想么?”
段须眉明白。至少封禅那时候内心所思是直言告诉过他——再见一见牵挂至深的亲人,再会一会血海深仇的敌人。那,段芳踪也……
卫飞卿喃喃道:“怎会如此……”
“怎么不会如此?”傅八音淡淡反问,“当年他与贺兰春、贺兰雪、谢殷、卫尽倾四人大战一场,本就重伤垂死,又从万丈深渊跌落下去,按理死个十次八次也足够了。却不知上天是垂怜他还是没耍弄够他,他下落时被卡在树上未能摔个粉身碎骨,也因此留下了一口气。只是以他当时的状况,这口气能留多久也很难说。我从他口中得知这经历后曾数次想过,若当年率先救下他的人是我,在那样的情形下我能否保住他一口气、还一保就是十年?虽说我为当年没能寻到他而耿耿十余年,但实则我庆幸当年找到他的不是我。”否则段芳踪,很有可能便真真死了了二十年前。
卫飞卿插口道:“不知当年救下段前辈的是何人?”
傅八音对他这问题置若罔闻:“眉儿你就没有想过,我捡到你爹的刀却没有寻到他的人,这说法可合乎常理?他的断水刀并非传承,而是他钻研而成,他那人从来即兴,连每一招一式的名称也是遇到你娘以后由你娘为其命名,我又何来完整刀谱?实则刀也好,刀谱也好,都是当年他来见你之时托付给我,令我在你伤好之后传授给你。他醒来的那两年即便躺在病榻之上,却未放弃专研武学,你所练的断水刀,是他回忆当年与四大高手一战再次完善以后的刀谱。他知你义父死前以立地成魔保你性命,便再次修整了其中一些地方,希望你在日后融合断水刀与立地成魔的路上少走些弯路。他说他欠池冥的,也唯有在你身上才能偿还了。”
段须眉呆呆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从十四岁那年提起了破障刀,此后数千个日夜里,他没日没夜的练刀,不知挥舞那把刀究竟有几千千次,几万万次,他那个时候还在心里怨怪着段芳踪,暗暗决心他所成有朝一日要超越他最初得到的断水刀谱。可原来,在他尚未握住那把刀之前,那个人已经在穷尽心力为他日后能够超越他做打算。
这可真是……令人挫败又令人骄傲。
“可师叔当年为何不亲自教导师兄呢?他为何不肯让师兄知道他还活着呢?”傅西羽听得都快哭出来,“师兄那时候才失去池伯伯又受了那样的重伤,如若师叔能留在师兄身边照顾他,那师兄该多高兴啊,也不会、也不会……”也不会在他们相处的整整一年里,连个笑容也吝啬给他。
“‘一身腐骨,何以为亲’,他是这么说的。”傅八音淡淡道,“他半生骄傲,自幼就是武学天才,稍大之后纵横武林,未逢敌手,何曾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过软弱无力的一面?他说与其让眉儿见到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如就让眉儿以为他这个不中用的爹早就随他娘一起去了,但……”
“但这并不是段前辈不肯见段兄的真实缘由吧?”卫飞卿忽然轻声道,“他或许只是不愿让段兄背负仇恨而已。他若见段兄,必要将当年情由一一告知段兄,即便他不愿段兄参与其中,但段兄又如何再能够置身事外?他是不是想着,待他伤好以后亲自去报仇,此事最好从头到尾都不让段兄知晓?”如他死了,段须眉什么也不会察觉;如他能够活下来,届时再与段须眉相认不迟。
段芳踪那样天生的英雄主义,即便浑身骨头都碎成一块一块,连吃饭也要人喂,解手也需人搭把手,却还是不肯将他认为属于他自己的责任转移给旁人,即便那个旁人是他的儿子。
傅八音有些诧异看他一眼:“你这小兄弟倒是知他。不错,他年轻时纵情任性,一朝睡醒后却变得极为清醒,他一口断定卫尽倾必定未死,只说那人野心不死,必有朝一日卷土重来。他须得在那之前想尽办法恢复实力,静待时机。”
而那个时机,自然就是眼下了。
卫飞卿轻吁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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