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夜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顾青衣
卫飞卿朝东方玉嫣然一笑:“当日我见过庄主因为那孩子的‘死’颓唐痛苦的模样,毕竟庄主欠了他身份、地位、亲情,欠了他很多很多,对他心生内疚是理所当然。是以现在呢?庄主明知他还活着,下半生本还有着大好的希望,却又想要带着他二次赴死么?”
东方玉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嘴唇抖索半天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东方渺不顾横在他颈间的长剑,厉声喝道:“黄口小儿!卑鄙无耻!”
饶有兴致看这两父子悲愤急切的模样,卫飞卿半晌悠悠笑道:“两位何必着急,在下开个玩笑而已。”不待人反应,他紧接着续道,“毕竟那孩子在雪卿的手中,我怎么做得了他的主?我能做主的,大概也只有今日到场三十八个门派中留在各门之中弟子的性命吧。”
这一下面色剧变的又何止东方渺东方玉父子而已?慕容承上前两步,颈间立刻被刀尖拉出了一整条血线,溅得他满脸鲜血,煞是可怖:“你以为这样说我们就会信你?受你胁迫任你为所欲为?姓卫的,你未免太过天真!”
卫飞卿轻叹一声。
舒无颜上前几步来到他身前站定,手上不知何时又多出一卷书册:“我有个弟弟,名叫舒无魄。”
这名字先前已在卫飞卿口中出现过一次,只是谁也没放在心上,除了贺修筠,这时不知是什么滋味的冷笑了一声。
“无魄手下共有死士一千三百五十八人,其中有五十八人留在卫庄之主,多年来供贺修筠庄主驱策,另外一千三百人,”顿了顿,舒无颜展开手中书册,“分散在武林各派之中,或为弟子,或为杂役,或为奴仆,或为家眷。若有人想听,我可以将他们的名字一一念出来。”
他说要念名字,当然不是真的想要将一千多个名字挨着念一遍,只是让那些试图负隅顽抗的人相信,确有其事而已。
场中人人脸色煞白。
一千多人乍听很多,但分散到各门各派,大概也就那么寥寥几人。
但舒无颜适才说得很清楚了,那些人不是突然上门的敌人,而是他们各自门中的内人。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见识过当初东方家那一场应毒生变,见识过今日卫尽倾多年来无声无息施加在各派之中的剧毒与蛊虫双重威胁与这威胁带来的分量,见识过适才他们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各自门中之人刀架上脖子,此刻没有人不明白,那寥寥几人在无人防备之时将会给他们各自的门派带去怎样的灾劫。
而更让人警觉的是,那些所谓的死士与此刻长风、沧海这些各派之中的叛变者明显是两拨人。
卫飞卿的身后究竟有多少人?当真只有这两拨人吗?
“登楼之中,当然也有我的人。”卫飞卿悠悠道,“我从一开始就并不打算让这场婚礼完成,否则只要我想,炮制出与当日东方家一模一样只是要更壮观数倍的剧毒盛宴出来,又有何难呢?只是我也说过了,我这个人不到万不得已,其实真不愿意左右任何人的性命。”
他此刻悠然含笑的模样,落在众人眼里直与魔鬼无疑。
所有人都被他逼到崩溃边缘,他怎能还是如此翩然无事的模样?
呛地拔出鞘中宝剑,东方玉剑尖颤抖指着卫飞卿:“你……你究竟想要如何?”
“我究竟想要如何呢?”似是被他这问题问住了,卫飞卿竟当真凝神细思半晌,这才轻叹一声道,“人生在世,谁又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东方庄主你资质有限,是以你的追求自然有所局限。卫尽倾自认聪明绝顶,是以他追求无人能及的权力地位。段大侠天资卓绝,是以他当年追求天下第一。贺春秋天之骄子,于是想当个道德完人拯救苍生。谢殷头脑不输卫尽倾,天赋也不比段大侠差多少,是以他既想要权利,又想登武学之巅峰。而我当年从仇恨的夹缝中一朝清醒,内心竟在一瞬间滋生出巨大的空洞。诸位懂得那种感觉吗?多年为之努力的目标一旦消失或者达成,其实都是那样让人怅然。我这样的人,又岂能甘心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毕竟我适才说的这几个人,他们拥有的我全部都有啊。于是我想,给自己找一件大一点的事情来做吧,每个人都想做、从前却没有人做到过的事情。”
联想到他适才与谢殷那一番说话,卫雪卿忽地心中一动:“我记得当日你我同登光明塔,你曾说只有绝对的力量才能制服永远不会聚拢的人心,谢殷有这个觉悟,却无法做到不败。”
卫飞卿叹道:“你真不愧为我的知己。”
卫雪卿嗤笑:“可惜当年你我大明山初见,我奏一曲《高山流水》你却拒不肯受。”
那时候他们也正如眼下一般,一个将另一个引为知己,另一人却嗤之以鼻。
只是无论人也好,立场也好,处境也好,到此时都已彻彻底底颠覆一遍。
卫飞卿尚未答话,却听段须眉静静道:“他接受了。”
卫雪卿挑眉看他。
段须眉道:“当日前来登楼,他邀我陪你一战,那时他就接受你的《高山流水》了。”
卫雪卿还是一言不发看着他,半晌终于轻嗤一声:“段须眉,我从前怎的不知你竟是个受虐狂?”
段须眉面无表情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卫雪卿冷笑重复一遍,“当日我那样算计关雎,你们俩却还肯随我一战,讲实话我确曾为之感动过,也曾经为了卫飞卿中毒之事内疚于心。只是连他自己都说过了,他当日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你还觉得你是在实话实说?”
卫飞卿轻瞥一眼段须眉,口中柔声道:“固然那一行我有所求,但我想要酬你知己之情的心也是真的呀。”
卫雪卿面上笑容越见讽刺:“你不会也打算用你对贺修筠那痴儿戏假情真那一套来应对我们?”
摇了摇头,卫飞卿长叹一声:“我只是想到,他们各个有追求,有野望,可我们几个呢,从小活在他们阴影之下,最大的追求竟然也不过是推翻头顶的那堵墙。卫雪卿,当日利用贺修筠与你长生殿的力量推倒登楼是真,可我也是真的不想你这样的人还要一直生存在我早已走出来的缝隙之中。”
上一辈的缝隙。
仇恨的缝隙。
将人生的意义建筑在旁人喜怒哀乐之上的缝隙。
斩夜 三十一章 敢叫日月换新天(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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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雪卿愣怔,半晌仿佛若无其事般又绕回先前的话题:“是以你想做的大事,就是去追求不败的制服人心的力量?”
“我的仇人们、亲人们、随便什么人都想做的事情到头来被我做到了,这岂不才是我最好的复仇手段?既有趣,又刺激,开创先河,还能让仇人们口服心服,真真一举多得。”手指在舒无颜手中卷册、场中各个被挟持之人身上点过,卫飞卿目光从贺春秋、谢殷、卫尽倾几人身上掠过,“诸位认为迄今为止,我做得怎么样?”
半晌无人答话,已能证明他做得有多好。
怎能不好呢?所有人都在他不动声色的威压之下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
卫雪卿却道:“但你自己也说过,‘强者永不没落’不过是个笑话。”
“也正因此它才有了被追逐的意义。”卫飞卿微笑道,“像我这样的人,怎能去做一件明知自己有能力完成的事呢?那未免太过呆板。”
沉默半晌,卫雪卿道:“你说得对,我与贺修筠、谢郁目光狭隘,远不如你。”
卫飞卿道:“你如今的立场呢?”
卫雪卿淡淡道:“我没什么立场。”
“你曾说过,你人生前二十年的日子,早已恶心得过不下去。”
卫雪卿一呆,忆起自己确曾说过这话,不由失笑道:“你这是在拉拢我?”
卫飞卿细声细气道:“你我终究是兄弟,又互为知己,你不愿再过受制于人漫漫无趣的生活,而我提议给你更加痛快的前路,如此而已。”
卫雪卿笑道:“若是我反对呢?你准备给我的礼物……啧,我险些忘了,我娘亲目前还在你的手里,除此之外呢?是不是还有别的礼物?”
卫飞卿慢吞吞道:“我没打算以此要挟你。”
卫雪卿皆笑皆非:“难不成你真是好心好意处心积虑去救你娘亲的情敌?”
“我没打算以此要挟你。”看着他那讥讽表情中分明有五分都是故意,卫飞卿慢慢重复一遍,“因为我猜测,你内心并不是真的想要拒绝我。”
呆得一呆,卫雪卿半晌有些挫败叹了口气:“说一说你的打算。”
“我的打算是——”手中从众人身上虚虚扫过一圈,卫飞卿道,“今日过后,我要成为武林盟主,这个武林的名字要改成卫庄,什么九重天宫、清心小筑、长生殿、登楼、七大门派、五大世家……从此通通都不存在了。当然若有人念旧非要保留个名字我也不会真的反对,但要记得日后出门在外,须得自称是卫庄分舵清心小筑某某某,这样。总之大家都明白从此武林中只有一个卫庄,所有人和和气气相亲相爱就好。”
卫雪卿噗地笑出声来。
但也唯有他能笑出来了。
因为卫飞卿语声虽平平,但其中绝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意思。
慕容承颈间鲜血尚未凝结,此时再次上前两步,那伤口立时被拉得更深,他却全然不顾,厉声道:“你真是痴心妄想!各门各派少的数十年传承,多的数百年传承,岂能任由你胡作非为!”
卫飞卿叹了口气:“我的先驱谢殷为了这个梦想原也下过不少功夫,可惜登楼注定只能到今日了,他当年为此而收集的各门派辛秘丑事恐怕注定只能拿给我来用了。”说话间他指了指前方光明塔,“那些东西就在光明塔上面两层,这么多年,只怕没人登过第五层以上吧?”
适才还怒喝叫骂不断的众人齐齐一顿。
卫飞卿道:“诸位若乖乖听话,稍后我会将这些东西一一奉还,毕竟从此以后就没有门派之分了,那些个所谓能威胁到一整个门派的秘密,自然也就做不得数了。”
但他这句话本身就是再明显不过的威胁之词。
南宫秋阳恨声道:“放你的狗屁!你如以为这样就可以……”
“九重天宫之中,收藏了数不尽的武学典籍。”打断他话,卫飞卿淡淡道,“这是卫尽倾觊觎九重天宫最重要的理由之一,亦是江湖中人多年来真正想要探寻的天宫秘宝。我不但会毁掉那些所谓辛秘,也会将这些绝学亲手奉到诸位手中。既没有门派之别,届时端看诸位擅长什么,更容易在哪一脉取得成就,再修习与之相符的武学典籍吧。”
……
无人应对。
半晌卫雪卿似笑非笑道:“你开出这样美好的条件,也不怕众人先虚假答应下来,待得毁了那些门派丑事再取回各派的秘籍,届时再齐齐反过来收拾你。”
卫飞卿不以为意轻笑一声:“人生总要有所挑战,才能从中获得乐趣。”
卫雪卿不置可否:“这算是利诱了?”
卫飞卿道:“是吧。”
“那威逼呢?”
顿了顿,卫飞卿目光渐渐冷下去,冷到再没有丝毫情绪之时这才轻轻开口道:“若是利诱不成,大伙儿还想着要上蹿下跳,我也只好先杀了三十八个门派之中不听劝的各派留守的所有人,再杀了场中不听话的所有人了。”
这句话传达的含义同样很明显,很简单:你若不听话,你不但要死,你还得先痛彻心扉了过后再死。
卫飞卿绝不是段须眉那种提一提手中刀就让人感到脖子发凉的时刻都令人感到强大威胁之人。
他说话总是温文舒适,行事总是有理有据。
但就算前一刻还有人并未太过当真,此刻听他说话的口吻,见他这话时浑身散发的气息,也无人再敢不当真了。
卫雪卿细细打量他:“你说过你不喜杀人。”
“我说过不到万不得已我不喜杀人。”卫飞卿叹道,“是以我一向都喜欢给人选择的余地,生还是死,总归每个人有权利替自己选择。若是自己不想要活的,我自然也阻拦不住。”
“但谁又会轻易选择死亡呢?你给出的选择本身就是如此虚伪。”
“至少,”卫飞卿微笑道,“有所选择会让事情变得公平,让人变得愉快。我喜欢公平,也喜欢让人愉快。”
卫雪卿叹道:“看来你真的会说到做到。”
卫飞卿似有些不情愿颔了颔首:“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卫雪卿看了一圈众人:“就不知正想着要默默积蓄一拼之力的人,听懂了你的话没有?”
东方渺父子、慕容承、俞秋慈、南宫晓月甚至包括谢殷、贺春秋等人都抬起头来。
卫飞卿朝着贺春秋柔声笑道:“你一边说对不起我,任由我处置,一边却又默默算计着要与这些人合起伙来杀死我。”
“我不会让任何人杀你。”贺春秋咬着牙沉声道,“只是你要做的事根本不可能实现,我也……不能让你拿这么多门派的传承来开玩笑。”
“我不想跟你这样自己遮住自己眼的人讨论。”卫飞卿撇了撇嘴,看向谢殷道,“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实现?”
谢殷淡淡道:“至少不该由你来实现。”
如同卫飞卿所言,这是身为一个江湖人至高无上的挑战,正因为看似不可能,才更让人血液沸腾。他同样心怀这样的野望,也正因为此,他绝不可能眼看着卫飞卿去实现此事。
亦如卫飞卿所言,这才是对他们最大的报复与羞辱。
卫飞卿轻笑道:“我稍微提醒一下,诸位想着要找我拼命之前,不妨弄弄清楚今日在这场中的所有人,究竟有多少我的人?又有多少当真还有余力与诸位一起拼命之人?”他说话间似不经意把玩着手中的竹笛。
适才还蠢蠢欲动的众人犹如当头被泼下了一盆冷水。
他们直到此时才突然醒悟过来,卫飞卿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暴露过他真正的实力。
各派之中挟持着同门的人很多,但他们原本认定,如若真是下了狠心要拼命,那些横在颈间的刀剑也并不能成为真的威胁,说到底今日这种种变故之中,伤心更甚伤身。只是真的只是如此吗?各派中暗暗效忠卫飞卿的人,真的只是眼下明显站出来的这些人吗?会不会等到他们决心要放手一搏的一刹那,身后又有无数的暗箭会朝着他们心口*射来?
在这最需要齐心的当口,他们竟无法再信任身边的任何人。
而且正如卫飞卿所言,还有多少人有余力呢?
数百个中蛊之人的战力以及性命此刻正掌握在卫飞卿一念之间。
而先前与这些人一战过后,场中原本就不剩多少人了。
真的要就此选择一条注定要在今日就灭门的路吗?
众人忽而颓然。
谢殷却在看着长风与沧海几人,此时忽道:“这就是你们替自己人生选择的第二条路?”
他没有说这是一条什么路。
但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这条前景还未知的路,打从一开始就违背了多数人的意志。
长风几人不及答话,卫飞卿却悠悠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在了解他们曾经接受过什么样的许诺之前问出这样的话。”
谢殷细细打量面无表情的长风几人:“他许诺给你们什么?”
仍是卫飞卿答道:“是不同于被你救治了性命、就将一腔的愚忠与抱负尽献给你的东西。”
谢殷不再问话。
长风几人几次不答,几次任由卫飞卿作答,实则已然表明态度。
他们看见了今天的局势,看懂了卫飞卿真正想要做的事,也明知登楼此时面临的状况,但他们并没有丝毫要再次倒戈的意思。
他们都是谢殷看着长大的人。
谢殷今日第一次觉得,一切都没意思透顶。
论武功他已彻底败给曾经在病床*上躺了十年又瘫痪数年的段芳踪。段芳踪明明可以杀了他,但他却放过了他,而他那放过的行为对谢殷心性造成的压迫,也注定要令他这一生武学都不可能再有任何精进。
论权谋他被一个只有他一半年龄、甚至从小都在他监视与防范中长大的孩子彻底压制,这种压制不同于当年又或者今日与卫尽倾互相利用并较劲的意气,而是一种更加深刻的令他不自觉有些钦佩又有些恐惧的打击。
他养大的人,再没有一个肯站在他的一边。
不止是因为他做错了多少。
更因为他在力量上已经被人完败。
直到这刻他才肯坦然承认,他的的确确成为了一个失败者,彻头,彻尾。
斩夜 三十一章 敢教日月换新天(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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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中听卫飞卿轻轻柔柔道:“从此刻开始,我给诸位一炷香时间考虑,诸位可与同门好好商量商量。一炷香时辰过后,同意我提议的就上前来,后一步的事情咱们再继续分说,不同意的,我也只好恭恭谨谨送诸位上路了。”
他说一炷香时辰,舒无颜上前几步,竟不知何时手中当真多出一炷香,点燃后端端正正插在了空地上。
他们两人这一搭一唱的看着无端有些逗趣,偏偏任何人都无法因这趣味而生出半点想笑的心思。
唯独卫雪卿孤零零鼓了鼓掌:“要什么有什么,舒先生这样的人才只怕也唯有我弟弟能够收为己用了。”
卫飞卿颇为优雅朝他施了一礼:“客气客气。”
卫雪卿道:“我也有一炷香时间?”
卫飞卿道:“自然。”
“那么,”卫雪卿话锋一转,“那些个你到目前为止一个字也还未提到的人呢?”
其实卫雪卿的这句话,真正想说的是从头到尾摆出路过围观姿态、卫飞卿也只当看不见的关雎与牧野族众人。
但在他说出这话的瞬间,一旁忽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
那咳声立刻将卫飞卿全副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咳声的主人是贺兰雪。
她下巴到前胸的位置都已被咳出的黑血染湿,此刻面上黑气比先前更为浓郁。卫雪卿看一眼就知道,她这是真正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他能够看出来的事,卫飞卿自然更清楚。
毕竟那一口保命的内力是他传给贺兰雪,能够保得了多久,从一开始他就心里有数。
对这个女人,他谈不上爱恨,但若说他此刻心如止水,那又并不尽然。
他怔怔走上去,不及细想已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柔声道:“你还有什么心愿?”
随他一起跌跌撞撞走过来的还有贺春秋,此刻跪在贺兰雪身边,那张一日之内骤然老去二十岁的脸上老泪纵横,嘴唇抖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贺兰雪怔怔看着与自己相握的那只手:“能……再叫我一声娘亲吗?”
静静看着她,卫飞卿道:“我已叫过了。”
贺兰雪无力搭着他的手:“再叫一声……就一声。”
静默半晌,卫飞卿终是柔声叫道:“娘亲。”
贺兰雪眼泪忽然流得迅疾:“对不起。”
卫飞卿摇了摇头。
“这些年我始终是爱你的,也牵挂你。”贺兰雪声音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失去生机,带着某种挚诚,某种虚无,“只是你出生的时候……我就已经失去再将一个人当做最爱的能力。”
她临死之前,终于还是承认了。
他十二岁那年就明白的道理。
就放下的东西。
心里仿佛有什么松了松,卫飞卿柔声道:“还有什么要求吗?”
“有两件事……希望你答应我。”贺兰雪断断续续道,“第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第二件事……他已被你凌迟千万刀了,但是最后一刀,我希望不要由你来下手。”
她口中的“他”,自然是指卫尽倾。
卫飞卿再次陷入了沉默。
贺兰雪希望他原谅她,不是想要让她自己在临死前心安,而是希望他能放下过往,放下心结。
而她希望他不要亲手杀死卫尽倾,是不想他此后终生都背负着弑父的阴影,尽管他那个所谓的父亲除了血缘根本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
如果说贺兰雪在这之前替卫飞卿想得太少,那她临死之前对于卫飞卿这两个请求,必然是全心全意只为了卫飞卿考虑。
只可惜无论哪一个,卫飞卿都无法答应她。
更紧握住她已然逐渐僵硬的手,卫飞卿柔声道:“我不需要原谅你,因为我早已没有怪罪你。”
贺兰雪目光忽而黯淡。
她以为……卫飞卿对她即便没有爱,至少也有一些恨,一些埋怨。
可是……什么都没有,已经什么都没有。
她想到那日在九重天宫卫飞卿清醒过后对她的那些质问、那些讥讽痛骂,也许对他而言,那就是他对她所有情感的最后一次宣泄。
她的眼里却已经连眼泪都已流不出来。
“第二件事,我也无法做到。”卫飞卿道,“但我可以满足你另一个要求。你是想要他走在你的前面还是后面?你是不是想要亲眼看着他死?我立刻就可以满足你。”
怔怔看着他,贺兰雪半晌有些吃力眨了眨眼:“让我先走吧……”
卫飞卿有些不解。
贺兰雪轻声道:“他已经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了,可他终究还有感觉……他会知道我走了,他会在死之前再为我痛苦一阵……这毕竟是我牺牲了那么多人的性命换来的,更重要的……”眼神掠过卫飞卿,贺兰雪空空洞洞看着连云彩也的没有天空,“你知道吗,卿儿,我有些害怕……我害怕我看到他死,我竟会为之痛苦……那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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