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泊行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一念笑
李景隆望着眼前高耸的城楼,回想二十年前,父亲亲自督造重修,将北平城墙加固,增设箭垛。可又曾想到,今日自己的儿子会站在这座城池的面前,亲自将它攻破。
日光越发刺目,将那城墙映照得明晃晃。李景隆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
城墙上的守军仍是昨日的样子,既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远远可以听见燕军大旗猎猎的声响。
“大将军,城墙……城墙有异!”前哨慌慌张张地奔回来。
李景隆再次抬眼望向那城墙,青砖之上似是敷了一层闪耀透明之物,在越来越大的日头之下,莹莹有光。
“大将军,是……是冰……燕军以水浇城墙,如今皆冻成冰,光滑不可攀爬……”那前哨小心地打量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李景隆。
“攻城。”李景隆打断他,死死盯着宛若为琉璃所包裹的城墙。
……
昨夜一宿急雨,近天亮的时候才停歇。桐柔原以为今日经筵停了,岂知太监传话过来,日讲经筵照旧。
她倒不需额外准备什么,只是要去后殿东房将墨砚、茶水备好。经筵之后皇上多半会去那里写字,还有可能召阁臣看字。
将炭火新添了,屋子里暖意融融,很快她就听见脚步声近,急忙退至外面。
隔着帘子的缝隙,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形。
朱允炆提步入了东房,按例祭祀九小龛。龛上羲、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尚有左周公、右孔子二龛。殿中宦官引导皇上行礼的呼礼声传来,三拜一叩礼。
桐柔晓得,此刻阁臣与讲臣们,则站在文华殿外的月台左栏干边等候。殿檐门未启,等着皇上行礼毕,才可转入前殿。
召令儒臣进讲经史,解读治国理政是自太祖就沿袭的做法。桐柔听他说过,当初儒臣进讲《尚书》无逸篇之时,明太祖曾说:“自古帝王无不以勤而兴、以逸而废,为人君者当警钟长鸣,善始善终,不可稍有懈怠。”
莫说懈怠,当今这位皇上只怕更为勤勉。除了召董伦、方孝孺等人经筵,尚有日讲,从无间断。
风暖彤庭尚薄寒,御炉香绕玉阑干。黄门忽报文渊阁,天子看书召讲官。
桐柔将这位正学先生的诗句在心里默默诵了诵,觉得十分妥帖。
不久听见前殿门开启,文臣入内,进川堂。
具体说些什么,她这里并听不清楚,大约是《大学衍义》和《贞观政要》。立得久了,腿有些酸,她的目光转去廊外。
秋末冬初,庭内一株枫树朱红已老,昨夜经了风雨,叶落一地。
姐姐不知眼下正在何处,可曾添衣爹爹又不知执铃游医于何处,身子可好……她托人带出宫的东西,也不知他们收到没有……
恍惚着,就听见川堂处的动静。应是文臣退回前殿少舒,而皇上已入后殿东房。
瞧着太监奉茶入内,桐柔晓得,必是皇上又召了方孝孺入东房议事,此刻不可有人入内打扰。
眼下皇上勤于改制,日夜操劳,近拂晓方睡下,天亮又起身。
改制之策,她并不是十分明白,只略略晓得新帝登基后,常与方孝孺讨论周官法度,倾心于治国经邦之道。近日又忙于《皇明典礼》,对皇室礼文重新勘定,涉及朝廷、东宫、王府的官制亦需改定
第四十六章 未肯平原浅草飞
接下来的几日,宫内鹰犬相逐,委实热闹了好一阵子。但并没有寻到那狐,桐柔心里松了口气。
那日虽短短一面之缘,但那小狐模样实在机灵可爱,似乎通识人性,若为鹰犬捉了去,太过可惜……
三日之后,同往常一般,经筵之后,朱允炆自那文华殿东房而出。桐柔将手中氅衣为他披上,尚不及说话,有人匆匆步入庭院,跪拜于地。
“陛下,今日获达斡尔进献的海东青一只,犹善捕猎,微臣建议可用其搜捕那些野狐。”
“达斡尔……”朱允炆沉吟道,“海东青何在”
那人忙退出去,很快另一人臂架着一只身长不足两尺的鹰走进来。
那鹰浑身雪白,隐约可见褐斑,以锦帽蒙面,而那一对如铁钩般的玉爪尤其显眼。
“果然神物!”朱允炆脱口赞道,“古肃慎,大荒中的九凤。十万只鹰里,才可出一只海东青。”
“肃慎”桐柔未曾听过这名字。
“肃慎者,虞夏以来东北大国,黑土地、白桦林和松杨,长河如蓝玉,大鹰、皂雕、黑狐、雕鼠、黑兔、金钱豹还有貂……乘鹿而出的达斡尔、女真、蒙古都居住于其间。”
桐柔自他的眼神之中看出神往,她想象不出那里的样子,但听着甚是有趣。乘鹿而出,听着更似山中精灵……
那擎着海东青的侍卫见皇上点头,取下它头上的锦帽,松脱了挽着它的珞绳。就见它如流矢般,直刺空中。
雪白的双翼,晃得人睁不开眼,而远远近近栖在附近的鸟儿皆仓皇振翅散去。
桐柔握紧了手,据说这海东青极善捕杀大雁、天鹅、野兔和狐,她只盼那只小狐早已逃出宫去。
那海东青在头顶盘旋,猛地收起双翼,如飞镖般直冲向不远处的宫苑之间。很快见它重又振翅而起,爪间牢牢抓着的,正是那只同样雪白的小狐。
桐柔心头一凉,如此利爪,只怕那小狐已当场毙命。
擎鹰人一声呼哨,那海东青飞回庭院中,将那小狐扔在地上,重新栖于那人的手臂之上。
四下的侍卫太监早被它的霸气英姿折服,亦顾不上皇上在身边,纷纷喝彩。
桐柔盯着那小狐,欣喜地发现它并没有断气,只是经了方才一出,此刻惊惶万分,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也不知何故,那小狐瞧见桐柔盯着自己,竟忽地起身直往她脚下蹿来。
桐柔下意识矮身想去将它抱起,只听振翅声忽起,接着是一声“小心!”和一声慌张的爆喝“回!”
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她只看见一个巨大的阴影将自己和那小狐笼住,那铁钩般的爪子已经到了眼前。
她只觉得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猛地一拉,整个人撞入一人怀中,而那利爪堪堪划过自己的手臂,也自那人的肩头擦过。
听着身后刀剑铿锵不绝于耳,她晓得坏事了。
定下神来桐柔才瞧见,方才将自己扯入怀中的不是别人,是他。而一旁剑拔弩张瞪着她的锦衣卫和内监,都是一脸不可思议。
“臣该死……”一片该死声中,呼啦啦跪了一院子的。
“怎可如此大意。”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不敢看他,手臂上火烧火燎的感觉却立刻涌现了。
“别看。”他把她的脑袋别在一旁。
她虽没看见自己手臂上的样子,却一眼看到他肩头的氅衣已经被撕裂。
目瞪口呆之际,太医已经火急火燎地冲进来,手忙脚乱地行礼,磕头也顾不上了,上前就替皇上看查伤处。
“朕这个不打紧,先瞧她。”他道。
 
第四十七章 月迷津渡去复返
朱允炆抬眼就看见她坐在床榻边。
她身上只穿着月牙白的中衣,外头披着件水绿的薄衫。一条手臂被白纱包得粗粗壮壮,垂在一旁。长发未束,脸色苍白,瞪着眼瞧着自己。
瞧着瞧着醒悟过来,她光着脚丫子跳到地上就要行礼。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她扶着坐回榻边,“这么冷的天不穿袜……”他低头看着她垂在榻边的一双纤足,没说得下去。
天生纤小未曾裹足,玉脂般的颜色,或许应了寒意,此刻微微绷着,透着极浅柔的粉色。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的脚,慌忙想藏起来,又没处藏,使劲往床下别着。
他失笑,扯了一旁的裘毯过来盖在她的腿上,“你这样,再摔下床去,另一只手臂可也不能动了。”
“那只……狐……”她看他心情不错,小心试探道。
他的目光落在她腿上的裘毯之上。
桐柔心里一凉,没再啃声。
瞧着她没有掩饰的神情落寞,他反倒心生愉悦,一手撑在她身后,凑近道:“宫里没人养过狐,你可会”
她一愣,扭头看着他戏谑的神情,心下大喜,“真的么!”
朱允炆不曾想过,一个人的眸色中,竟可映出星子的光辉。又仿佛清可见底的溪水中,散落了一把琉璃珠子,在陆离的水光中璀璨……
紧接着,她竟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臂,将自己的脖子搂着,她的脑袋搁在他的肩上,嘴里絮絮叨叨,“太好了……我一定好好养它……”
她欣喜的呼吸就在耳畔,温软的身子就在怀里,朱允炆头一次有些无措。他很欢喜,又并不愿意破坏这一刻毫无戒备恭顺的亲昵。
“陛下,战报……”外头太监的声音忽然想起。
桐柔这才意识到自己挂在他的身上,手忙脚乱地退开一边。
他起身,“养它之前,先把自己养好了。”说罢转身离去。
朱允炆到了外头,看见太监脸上的神情就晓得不是什么好消息,“说。”
“陛下,是关于北平的战报,齐泰黄子澄二位大人在等着您过去……”
桐柔将自己裹在裘毯中,回想方才一幕,不由又窘又欢喜,到后来就有些怔怔。
自己何故欢喜至此难道只是因为他留了那小狐一命
正发呆,外头又有人入来,这一回有好些人。
为首的那位,桐柔见过,是后宫宫正司的女官。也就是当年领着自己入宫的那位女君子,如今已从尚仪升为宫正。
她也晓得,宫正,掌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
陈女官入来,面上仍是当初清清淡淡没什么表情,“女官桐柔,侍奉不周,以至陛下受伤。来人,将她带走。”
……
南军退驻郑村坝,除了北平城九门外留下的堡垒和守卫,眼下暂时没了存亡一线的危机。城内的百姓只盼着燕王早日班师回北平,一解困局。
很多事皆是如此,在特别想要的时候,往往遥不可及。而当心中并无奢望惦记的时候,它倒来了。
桐拂看着眼前这对护腕,和缀在上面的水珀珠子,便是如是作想。
之前旁敲侧击了一回,从雁音嘴里打听到,这对护腕最开始是燕王妃亲手缝制的,水珀珠子也是她亲手缝嵌,做好了让人带去给燕王。这次金忠带着自己到北平,又将这护腕带回来,交给了燕王妃。
金忠那里桐拂问不出什么,那个人实在太过警觉,又能掐会算的,她担心一不小心又被他算计了。
雁音也搞不清楚,只是猜测可能燕王和王妃都觉得这是个护身的宝贝,就互相赠来赠去的……
这对护腕,燕王妃也确实很宝贝,自桐拂遇见她,她就时时刻刻戴在身上。眼下虽没了李景隆的十万大军虎视眈眈,但北平依然被团团围着,她又怎会轻易将它取下来,而且很随意地交给了桐拂收藏着。
桐拂抚上那水珀,连声叹气,“你说
第四十八章 真真假假假亦真
桐拂虽然双手被缚,但好在身子骨清瘦,那守卫怕她冻死了,将她扔在火堆边。
她又往那火堆处蹭了蹭,汲取暖意。
那守卫瞧她一脸满不在乎,甚至有些不耐烦,不由奇怪道:“你个奸细被抓了还这么有脾气,胆子可以啊。一会儿被抓去砍头,你就该怕了。”
桐拂扭头四处望了望,才出声,“一会儿你们王爷就会过来亲手给我松绑了,你信不信”
那守卫闻言愣住,“你该不是害怕的傻了吧,我们王爷会给一个奸细松绑……”
话音未落,他已瞧见不远处大步走来的那个身影,慌忙起身行礼,“殿……殿下……”
朱棣挥手示意他退下,取了匕首几下挑开她身后的绳索,将她拎起来,“说,北平如何妙云如何”
桐拂原本一肚子怨气,瞧着他一脸未加掩饰的急切,和提到妙云时的动容之色,她勉强压下了情绪,“北平无恙,燕王妃亦无恙。”
他的面上立时松了松,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漫上他的眼角。
听罢燕王妃亲自领着城内妇人披着铠甲投石守城,朱棣几次扬起嘴角,又尽力掩饰了去。
听罢世子如何奋力布防守城安抚民心,他不时欣慰点头。
听罢张掖门破,瞿能入城大战,他虽面上没显出什么,但握成拳的手早已青筋暴起。
听罢世子汲水浇城墙,令李景隆大军无奈撤退,他才缓缓松开了手,往那火堆里添了些柴。
桐拂说得口干舌燥,见他望着火堆沉思,小声问道:“砍头前,有水喝么”
朱棣这才回过神来,将手中的护腕戴好,从身边抓了一个酒壶塞给她,“只有酒。”
他站起身,脚底下顿了顿,“我看起来就是整天砍人脑袋的”
“我不是奸细么,这种情况,不应该是:来人!拖出帐外,斩了!……”桐拂还是按不住一肚子怨气,挥手的姿势就格外豪迈。
“看起来说书听得不少,十六楼的还是问柳酒舍的……”他边说着已经走远了。
桐拂听罢却是冷汗涔涔,问柳酒舍他都打听到了可会对刘娘子怎样……
燕王的身边忽然多出来一个侍女,而且还是在白河边抓来的奸细,众将不心存疑惑是不可能的。当然谁也不会多事去问,燕王如此心思缜密的人,能将她放在身边,定有他的用意和把握。
过了前几日,桐拂很快也就适应了眼下的处境。
自己非但没有被喀嚓,反而有了自己的帐子,虽然不大,但好歹就自己一个人住在里头。平时不用砍柴挑水,一般就在燕王的帐子里待着,端个茶倒个水磨个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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