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上奏,说那罪魁必是长居京师,且水性极佳之人,哦,还是个穿着素纱禅衣的女子……朕第一个想到的,竟是……”
“不是她!”金幼孜急忙踏前一步,顾不上君臣礼仪,忙忙将那话打断了,“臣……”
朱棣瞧他反应,抬手示意他止言,“金大人多虑了。此案兵马司仍在查着,还未有何眉目。”
“不过……”他转向桐拂,“带人从水下离开,对姑娘来说,应不是难事。我看,菱洲武庙闸,就是个好地方……”
说罢,他将目光落在她的面上,生怕错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武庙闸水关,两道闸口,水流湍急。四百余尺的隧道,不过三尺宽,且内有镞刀急转,莫说人,便是鱼虾都过不去。”她一番话稳稳当当,并无慌乱。
朱棣听罢沉吟片刻,“这一阵子,将你关着,是有些委屈。不如你再仔细想想,若想到了,随时可来见朕。”说完转身就走,屋子里只留了她二人。
金幼孜疾步走到她跟前,“小拂,你只说不知情就好……”
“我的确不知情。”她将他打断了,语调生硬,“金大人还是早些与我撇清关系,若是连累了金大人的仕途,可就罪过了。”
“小拂,桐大人那里我托人去打听过。眼下他在宫中太医院,虽被拘着,倒是可以在生药库里走动。平素有人看着,但膳食用度与其他太医官并无差别……”
桐拂怔怔出了会儿神,并未吭声。
“小拂,莫担心,我会想法子让你出去……”
金幼孜的身形笼着她,她却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金大人不用费心,只要我爹没事,我人在哪里没什么所谓。”
她样子很疲倦,径直走到榻边,倒头就睡,用被衾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着。听着他默立了许久,似是将什么放在案上,才安静地离开屋子。
听见门合上,听见他的脚步声走远,她将被衾扔去一旁,仰面望着头顶青帐黝黑的影子,眼角有什么扑簌簌滚落,她却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
长夜无眠,直到窗子透出极淡的颜色。她转头看见案上那个匣子,竟是个识得的匣子。
她起身,将匣盖打开,些微玲珑声响,是那串九子铃。
……
再次有人入来,又是十余日。
此番并无认识的面孔,领头的身穿麒麟服,腰间武字牙牌。也未说什么,示意两宫女将桐拂一左一右扶着就往外走去。
看着挺柔弱的两宫女,手上却很有些力气。看着是扶着,其实桐拂根本就是被拖拽着前行。
这一路一行人浩浩荡荡,见者纷纷避让。桐拂心里嗤笑,何时自己出个门,竟有了这般排场……
曲曲弯弯走了不少路,经过一道宫门,隐约可见那一带宫墙上犹有火烧过的痕迹,她不觉心里一紧,这地方……
押着她的人却不容她细看,绕过那宫墙直往后头的宫苑走去。
推推扯扯将她送入一间偏殿,押着她来的那群人很快离开。那两个宫女就立在门外,那些个身穿麒麟服的亦守在不远处的苑门处。
面前一道屏风,山水阔远,云蔼水澹。四下也无任何摆设,她心里微微生疑,这大明宫里竟也有这般素净的地方,之前怎么没看到过……
迟疑了一会儿,才听见那屏风后传来的声响。那声音原本一直在,只是方才心思纷乱间,并未注意。
她提步绕过那屏风,就是一愣。
眼前的殿内同样十分空阔,当中有一铜壶滴漏,另有不少从未见过的器物,大大小小形态各异搁在案上或堆在地上。
一人正蹲在那滴漏旁忙碌,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什么都别问,我并不知他们为何带你到此处,也不关心。只需记得,这里的东西不得触碰,没事别出声,别碍着我的事。”
说罢他又转过身去,再不搭理她。
桐拂本也没心思,看到一旁有一矮几,上面堆了些书卷,走过去在那旁边坐了。
书卷上记着的东西,她并不识得,也没兴趣看,靠在椅子里闭目欲睡。
没多久,就听鼓声忽起,时紧时慢。她睁眼望去,方才那人正击一面大鼓。那鼓声远远地传开去,缭绕不散。
那声音,与城中兵马寺西南的鼓楼里传出的一般。
她正自愣神,鼓声已停,再抬眼,那人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的面前,面色里虽有不耐,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开口道“钦天监司晨,廖卿。”
第一百二十九章 明朝风起应吹尽
桐拂抬眼,这位司晨年纪不大,面上却绷着,一副拒人千里的老成模样。他身上绿袍官服,蓝雀补子。那蓝雀绣的栩栩如生,令她想起金幼孜官服上的那只青鹇,这么看着就很扎眼,她很快移开目光。
廖晨见她眸中显出厌恶,一愣,又将她仔细打量了一回,忽道“我见过你。”
轮到桐拂一愣,迅速转回脑袋,盯着他细看,确实是陌生的样貌。
“认错人了……”她复又转开脸。
“不,确实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在何处。”他很笃定的样子。
“前面那大殿是哪儿?”她忽地打断他。
他仍在打量她,随口道“文华殿。”
她几乎立刻从椅子里蹦起来,快步走到窗边,身子几乎倾出去,直直望着那方向,再不言语。
廖晨只觉这女子委实莫名又古怪,他向来识人过目不忘,眼前这人他到底在何处见过?听到文华殿三个字,她又何故会如此反应?
文华殿……他心里有什么一掠而过,却抓不住。
之后桐拂才知道,她所在的宫苑,是文华殿后负责宫中漏刻报时之处,里头都是钦天监的官吏,夜里亦有人值守。
而到了夜里,那两个孔武有力的宫女就不知去了哪里。那些个穿着晃眼麒麟服的人,也都随之不见。看不见,并非真的不在那里,桐拂尚不至于傻到以为自己已是自由身。不过四下走走,倒也确实没人拦着。
至于为何将自己关在这个地方,她想不明白,对于漏刻记时她完全看不明白……这么想着,人已经走到了文华殿的一处侧门。侧门微微掩着,并未落锁,她心里一个咯噔,总觉得那似是一个邀约,似是等着她推门而入。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伸手将那侧门推开。
纵然想过那夜大火之后文华殿的模样,看着眼前的景象她还是不自觉抽了一口冷气。
暗夜之中,一丁点灯火都没有,四处是歪斜倾颓焦黑的影子。夜风悉索而过,一路跌跌撞撞,在废墟中蹒跚而行。
那夜大火,如噬人混沌之兽,所过之处,宫人哀哭寸草未留……桐拂只觉寒意自那幽暗阴森之间升腾而起,缭绕四散开,将自己牢牢困囿其间。
“是你……”身后忽然有人颤声道。
桐拂一惊,忙回头去瞧。
廖卿神色大异,站在身后不远处,手中一盏宫灯,烛心摇晃不定,似是随时将灭烬。
“你当真无事……”他口中喃喃,似是悲喜交加。
桐拂心中疑惑,却并未应声,显然这廖卿错认了人,只是不知是何人……
他手中宫灯晃得厉害,“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那夜我不在宫中……若我在,必会……”
桐拂见他面上渐显出癫狂痴绝,终是没忍住,上前几步,“廖司晨,是我。”
廖卿见到她的面容,顿时呆住,“不是……不是你……”转而显出怒色,“你为何要冒充她?!为何骗我……”
说罢,他竟将手中宫灯扔在一旁,上前一把将她揪住。
桐拂这才闻见他周身酒气,“廖大人,当值之时饮酒,是嫌自己命长?放开我。”
“命长……命长又如何?只一道宫墙,一扇朱门……独见她……都没了……”他嘴里颠三倒四不知在说什么。
“像,真像……”他忽然死盯着她,手上力气出奇的大,将她肩头捏得生痛。
桐拂却顾不上,她心里猛地一晃,脱口就道“小柔……”
那廖卿闻言狂喜,“果然是你……你竟无恙,去了何处?”
桐拂心中大乱,这廖卿估计是对小柔生了心思。这原本就是宫中大忌,他今夜又喝得酩酊大醉,条条都是死罪,当真是疯了……
但看他样子,对小柔当是用了真心,桐拂又不忍责他,当下将声音压低了,“廖大人!我不是桐女史,桐女史于文华殿起火那夜已经……”
话没说完,他一只手已将她的嘴捂住,“莫要胡说!你看看,你好好的,现在就在我面前……我带你走,我们一起离开……”
她几乎被他闷得背过气去,苦于他力气极大,竟是如何都挣脱不得。
猛见他身子一矮,人就跪下去,捂在自己嘴上的手也跟着松脱了。
她这才看见他身后站着几道人影,也未提宫灯,溶在夜色之间。
“廖卿,钦天监五官司晨,佐漏刻博士掌定时、换时、报更、警晨昏。洪武三十三年,入宫中漏刻司。”
那人自暗处走出,嘴里说着廖卿,双眸却是盯着她。
看她垂目不语,朱棣转眼瞅了瞅被按跪在地上的廖卿,“押下去。”
“是误会。”桐拂拦着。
“误会?可是之前就识得?这倒是巧了……”他今日看起来似是很有耐心,“廖卿虽入钦天监不久,只有从九品,但察天象、推步、定历数无不精通。可惜了,今日竟犯了宫规……”
“此事与他无关,我出来转转不想被他发现,在他茶水里下了药,他此刻神志不清,所作所为并非本意。”她道,虽知他定不会信自己随口胡言,但袖手旁观她做不到。
朱棣扬了扬手,身后的人将廖卿拖拽着远去,他才复又开口,“方才听得一句,桐女史于文华殿起火那夜已经……这后半句,是什么?”
她看着他双肩团龙纹样,缓缓道“帝为权奸逼胁,阖宫焚燃。桐女史于文华殿值守,自然是在此处。”
她将目光投入他身后残垣之间,神情一片寂灭。
“文华殿座上的,是马皇后的尸首。”他道,“文华殿值守中人,除得以逃脱的数人之外,尽在此焦烬之间,独桐女史踪影全无。”
见她犹自沉默,他未再多言,转身离去,只丢下一句,“近日桐大人身体微恙,寝食难安。朕虽遣人特意照顾,未见起色……”
她身子晃了晃,那夜之事……她原该将它弃入冲天大火之间,任它烟消云散。但诸般牵绊,又将那灼人燎痛的,生生推至眼前……
宫苑内的水道,她早已摸得清楚,几乎夜夜在离文华殿最近的苑池边观望。燕王入城,也是大势所趋,到了这个份上,除了想办法将小柔带离那即将倾覆的宫殿,她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她不知会是哪一夜,哪一时,哪一刻,她只能这么守着。
那一夜的火,是从奉天殿开始,之后文华殿亦火起,且火势更加猛烈。宫人四散奔逃的混乱之中,她已摸到文华殿僻静的后巷中。她知道,这是最隐秘的入口,也是离小柔最近之处。
但未及推门,她已听见动静,避入一旁的暗处。随后,她看见有人从那扇门中急走而出,除了小柔,竟还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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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入骨相思知不知
“小柔!”桐拂压低声唤她,声音控制不住的颤着。
桐柔一惊,下意识挡着身后的人,抬眼看见桐拂,顿时僵在原地,“姐姐……”
桐拂上前将她的手腕拉着就走,“快些,跟我走。”
一拉没拉动,桐柔将她拖着,“这儿太危险了,你怎么进来的?”
桐拂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赶紧走!”这才看清楚桐柔面上的神情很有些古怪。
“我……我和他一起……”桐柔咬了咬唇,紧紧扶着她身畔之人,并未有半分犹疑的意思。
那人整个身形掩在披风之间,面目也看不清,看样子似是行动不便,也未发出过半分声响。
桐拂欲再细看,刀刃晃眼已自身后而来,架在她的脖颈间。
“何人?”身后那人冷声道。
“放开她。”又有人自那小门后转出来,桐拂看衣饰应是内官。
“吴总管!”那长刀松开,身后那人道。
吴亮看他身后再无他人,不觉心中一拎,“其余的人呢?”
那人忙躬了身子,“今晨皆被……被调出城去……”说罢拿眼偷偷瞄了瞄裹在披风里的那人。
吴亮一声叹息,未料到自己一番筹谋竟早在他的眼中,且早了自己一步,将这后路生生切断……
那人瞧吴亮心神不定,又道“下官刚去探过,燕王在城中早已布下内应,那条路如今已是走不得……”
“武庙闸!”桐拂出声,“那里可以。出去之后,是龙广山北麓,有一片野樱林。”
吴亮扶着桐柔身后那人,打量着桐拂,“且不说武庙闸那里水势湍急,且有石条、镞刀,机关重重,如何出得去?”
“我姐姐可以,她水性极好,定是有把握。”桐柔不再迟疑,回身扶着裹在披风里的人就欲前行。
吴亮松开手,扑通一声对着那人跪下,“臣只能送到此处……万望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