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复又起身,向那持刀之人附耳交待数句,便头也不回重新走入文华殿火光漫天的宫苑内。
“吴大人去哪里……”桐柔的声音,掩不住的哽咽,答案她自然是晓得的。
吴亮脚下没有停滞,“臣,去伴驾。”转眼他的身影已消失在苑门之后。
“桐女史,”持刀人道,“会有人在武庙闸外等候,一切见机行事。”说罢亦匆匆离去。
桐柔已扶着身旁那人前行,“姐姐,我们往哪儿走?”
桐拂却未动,她瞧见那披风之下露出的明黄衣摆,想着方才那太监的举动,将桐柔叫住,“小柔,我们不能带着他。”
身后大火猛烈,炽热汹涌自那小门中扑出,将她的长发拂乱了……
……
外头丝弦铮切,偶有笑语、杯盏交错和行酒令声传来。案上烛影摇红,灼着双眼。
门咿呀打开,那些声响立时乱纷纷涌入,将那烛火摇晃。
入来的那人一身桃绛罗裙钗环玲珑,屋子里一时尽是浓郁的脂粉香气,“姑娘听九娘一句劝,多少用些点心,这不吃不喝的,伤的是自己的身子。”
那案前的女子仍枯坐无声。
九娘将手中的小食放下,“你虽入了这梅妍楼,但至多只是在帘后抚琴罢了,这是管事一再叮嘱的。不瞒你说,九娘我也拿了好处,所以也不会让姑娘受委屈……这委屈嘛,如今是有些,但姑娘也并非一辈子就会困在这里……”
门外忽起的嘈杂声令九娘立刻皱起了眉头,“我去看看,姑娘只管用点心。”说罢人已经出了屋子去。
外头似有推搡怒骂,少时有酒盏落地溅碎之声。
“吏部侍郎之女……又如何……如今不过是十六楼里的伶官……怎的亲近不得……让开……”
门被猛地推开,有人步履蹒跚入了来,直往那案前女子处走去。
“程某倾慕姑娘已久……今日才得见……”
更多的人涌入屋子,似是将他拦着,九娘的声音里已是极力隐忍,“程公子莫要为难九娘,旁的姑娘只管公子选,偏这位姑娘不行。”
“如何不行,今日偏要……”
“程公子,”九娘忽然道,“今日是文渊阁的大人点名要听这位姑娘抚琴,若程公子执意如此,那容九娘去与那位大人说一说。”
那程公子听闻似是愣了愣,停了脚步。
“听说,陛下钦点的这七位翰林官员,自入了内阁,极受重用。九娘这里日日听着,说如今陛下对他们倚重非常,用人、征调、赋役、战事都与这七位大人商讨……啧啧,莫要小看他们尚是五六品的官阶,这前途不可限量。若能一见,当是巴结都来不及……”九娘一副神往赞叹。
“这……”那程公子酒醒了几分,显出迟疑。
九娘故作疑惑,“你瞧瞧我,今日忙昏了头,至于是哪一位大人今日要过来,方才倒没听仔细了。要么,程公子,我现在就去问……”
“九娘,”又有人匆匆入来,“人来了……”
九娘几乎立刻笑容满面道“哎哟真是巧了,程公子你看,要么留下一起吃酒?”
“罢了罢了!”那程公子掉头就走,“今日酒吃得多了,也听不进曲子……”话未说完,人已经脚步虚浮地走远了。
一屋子退散的干干净净,似乎方才闹哄哄乱纷纷,不过虚幻一场。
九娘离开之前,将她面前的小食取了,置了琴。之后又有人入来燃了香,替她净了双手。她一动不动,任人摆布,目光却始终落在那琴身。
这琴她识得,非但识得,且曾日日抚奏。
爹爹每每听罢,总是敛着眉,将那不足一一说来,指法不精用心不专……虽为女子,亦不可懈怠松散,气息需匀调,指间不可虚浮……娘亲便每每想法子将爹爹支开,悄悄带着自己一同去府外逛胭脂铺子、衣料坊……大哥成经,二哥复全,总会提前安排了车驾、酒楼雅席……
她的手抚上那琴弦,琴弦簇新,显然已是换过,触手冰冷陌生。
指尖一颤,一声如裂帛,惊得她一个哆嗦。
那声音很快消失不见,一如他们……
“琼琼……”身后的那一声,仿佛自亘古久远之中传来,似叹非叹,似喜犹悲……
她抚在琴身上的那只手,渐渐紧握成拳,却偏偏没有气力转过身去。
面前铜镜的光泽之间,那个绰绰身影,曾是她入骨相思的来处。
第一百三十一章 长醉相留畏晓钟
琴上,那原本苍白紧握的手,忽然松开。
她将那妆奁打开,对镜梳妆。敷粉、施朱、画眉、点唇……一道道,极尽浓艳。簪环步摇、金爵钗翠琅轩……
末了,她起身,走至他身前,“大人想听什么曲?”
腻厚的玉簪粉之上,山榴花胭脂浓郁,唇上染着洛儿殷。神情掩在脂粉之下、晃了人眼的珠钗之间……
金幼孜原先想好的一番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如鲠在喉。
练琼琼见他默然不语,笑意反倒浓了几分,“不如,潇湘水云……”说罢转身就往那琴案走去。
“琼琼,”他叫住她,看着她发间猛地珠钗乱摇,“我会想法子……”
“不必了。”她的声音骤然冷下来,“爹爹他们尚在等我,我又怎能令他们等得心焦。如今不过余了一幅皮囊,身在何处并没什么要紧。”
金幼孜紧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你二哥,练复全,之前已离开了京师。”
练琼琼身子巨颤,猛地转过身,死死盯着他,“当真?!”
“还有,”他示意她噤声,“练淦,练知县的幼子,亦逃出嘉定。”
“珍儿?”她几乎站立不住,“珍儿尚不满周岁,如何逃脱?我堂哥他们……”
金幼孜将目光自她的面庞上移开,“练知县一家皆自缢而亡,是家仆携了练珍赶在官兵围府前将他带走……”
“他们眼下何处?”她紧紧拽着他的衣袖。
金幼孜不忍挣脱,“尚不知。不过,琼琼,你并非只有一人,你还有你二哥,你堂兄的幼子。为了他们,你尚需好好活着,练大人才……才会安心。”
她再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很快打湿了衣襟。
金幼孜自她屋中出来,外头即是高楼阑干,缀着无数明角灯和灯笼。那阑干之下,秦淮河如一道金练,鎏光异彩,蜿蜒而去。长水滔滔,早将那兵戈乱连云樯橹,湮没于歌舞樽前。
极远处的宫苑,反倒没有眼前的煌煌耀眼,掩在暗夜之中,如蹲伏的巨兽。
她该就在那幽暗的深处,蜷缩在大殿的一角,守着铜壶滴漏无休止的泠泠寂寥。但如今这般境地,他没有一点法子,甚至连开口劝解的理由都没有……
风将身旁一串明角灯吹得晃了晃,他心里莫名一跳,急忙转头往身后望去,廊道里除了几个歌伶和酒客把酒欢言,并无熟悉的身影。
但方才被注视的感觉分分明明,应是无差。
从梅妍楼出来,一路心不在焉,他一抬头,竟是到了问柳酒舍的门前。本欲转身离开,却已听见刘娘子的招呼,“金大人过门不入,是何道理?”
金幼孜忙回身施礼,“方才多饮了几杯,想早些……”
“那正好,进来喝口醒酒汤。”刘娘子不容她解释,招呼人将他领入店中。
他坐下没多久,刘娘子已到了跟前,亲自替他端了汤来。
“小拂她,唉……”刘娘子难得的欲言又止,“从小性子就犟,认准了理儿就很难回头,也不会去顾虑旁人的不得已。”
见他闷头喝汤,她试探道“你可是知道她身在何处?”
金幼孜将瓷勺放了,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目光。
刘娘子拍了拍他的手臂,“她没事就好。你若能见到她,帮我带句话。只要她不嫌弃,我这儿一直等着她回来。我刘娘子在这京师里,就没怕过谁。之前……唉……等过去了,都会好起来……”
说着话,刘娘子的眼眶有些红,“这姊妹俩,我都是当着自家姑娘看着长大的……怎的会到了今日这般境地……”
金幼孜瞧她伤心,又不知如何安慰,“小拂不会有事,我也等着她。”
刘娘子再要说什么,见他忽地起身,直勾勾盯着窗外,也跟着起身,“怎么了?”
他已经往外跑去,只丢了一句,“怎么会……”
金幼孜追到河边,瞧见那未悬灯的窄舟正自岸边移开,走石阶已是来不及,他直接自岸边跳下,摔在船板上。那舟子未停,直往僻静水道而去。
方才一摔,浑身仿佛散了架,金幼孜挣扎着起身,往那船后走去。
她看着似是同往日没有两样,背对着他撑船,仿佛随时会回头展颜一笑,俏生生道柚子来了……
金幼孜等了许久,她并未回过头,身影在岸边的灯火中时明时暗。
“小拂,你怎么……你这么跑出来很危险……”
她始终没有吭声。
“他不会一直这么拘着你,我这几日也在想法子……”船头很窄,他过不去,只能站在她身后。
“他拘得住我?”她鼻子里出气。
听她出声,金幼孜大喜,“我自然知道他拘不住你,只是如今桐大人在生药库,你终不得自在。”
“金大人费心了,我这舟子小,容不下这许多人。”她将船泊在僻静岸边,“请吧。”
身后没有动静,半晌听见扑通一声,桐拂扭头去看,他竟撩袍端坐在船板之上,手里捧着从舱里摸出来的酒坛。
桐拂伸手去夺,不料被他握住手腕,带坐在他的身旁。
“来都来了,为何躲着?”他偏着脑袋盯着她。
“谁躲了!”她挣脱不开,一脸怒气。
“你跟着我去了梅妍楼,难道是去瞧风景?”
她愈加恼,“有什么好看的,你和她本就哥哥妹妹的……”话说到一半觉出失言,她抿了嘴再不出声。
他不恼,反露出悦色,“那梅妍楼的九娘,可是你打点的?”
“不是。”她扭过脑袋去。
他瞧着她的背影,踌躇再三,还是开口道“你可知铁铉的两个女儿……”
她身子一僵。
被济南城百姓称为铁神的铁铉,受尽酷刑而亡,族人皆被发配充军。
昔时济南城中,那个书生般尔雅温文的铁大人,终是连尸骨都不曾屈服回顾……大明湖天心水面亭,她尚记得茶香之间,他一句,月到天心,清之至也。风来水面,和之至也……
她猛地转身瞪着金幼孜,“云词她们……不是去了……”但他眼中的神色,令她心中如压巨石,喘不过气来。
“铁大人之女,没籍为奴沦为乐户,发配教坊司。”
“你知道她们在哪儿?我要见她们。”
他晓得她眼下虽看着平静,其实极力压着的怕已是狂风骤雨,“小拂,你不能去,你什么也做不了。”
她不怒反笑,“金大人,能不能,也要做了才知道。”
。
第一百三十二章 他人相思君相忘
亥时后,寒气沁人,匆匆行走的宫人身影已显瑟缩。守在厢房前的两个太监,原先还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了,终变成断断续续的轻酣。
她正欲从回廊的深处走出来,听见脚边细微的声响,低头看去,竟是毛茸茸玉雪般的一团。那小东西也不惧人,在她脚边转悠。
桐拂将它拎起来,是一只狐。宫里怎会有狐?且仿佛识得自己的样子。
那小狐被拎着后颈,可怜兮兮地望着她,爪子拨拉几下。
她这才看到它脖颈间一根松松垂着的红绳,那红绳的编法她再熟悉不过,心里一热,“你是小柔养着的?”
那小狐闻言,眸中竟似露出晶莹之色。桐拂正自称奇,听见厢房内传来急促的咳嗽声,这才回过神,将那小狐放下,“回头再来瞧你。”说罢匆匆往那厢房门口走去。
门并未上锁,里头透着烛火的光亮,从门缝里就看见爹爹在案前的身影。他披衣独坐,面前几堆药材,书卷摊着,他却并未在看,只盯着那烛火出神,背影显出佝偻。
她的鼻子跟着就是一酸,在门外踌躇再三才推门而入。
“爹……”
桐君庐并未转过身,过了许久才道“过来坐。”
桐拂吸了吸鼻子,走到他身旁坐下。看清他的样子,眼泪就屏不住。上回还是在茅山,彼时爹爹发间并无银白,此刻却白发斑驳。样子虽仍是清朗,但掩不住的倦色。
她不敢再看,垂着脑袋,噼里啪啦地落泪。
余光里看见一块帕子递过来,在她脸上擦拭起来,她一呆,抬头看向爹爹。
他仿佛压根没看见她吃惊的神情,专注地替她将泪水抹去,“你哭起来,倒是和你娘一个样。泪珠子一串串的,就是不出声……”
她的眼泪掉得更凶,根本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