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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他并未踏入过东阁,吴亮亦不曾出现过。桐柔心里始终悬着,说不出的惶惶不安。
眼下已是深夜,文华殿值守的人少了一半,余下的那些,也都心思不稳,互相见着了点个头也就错身过去了。
她在东阁里将帘子下了,正欲离开,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那一声声,沉沉恨恨仿佛直顿入心底。
她抬头就看见他入来,手中提着剑,剑身上犹鲜血淋漓,一路点点滴滴,直往自己面前而来。
掩着心中惊骇,她立着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他走到身前,才瞧清他身上龙袍亦染了血。
“受伤了没有?!”她急声道。
他并未吭声,死死盯着她。
她的目光落在他执剑的手上,几乎未作他想,伸手将那长剑取过,放在案上。
他手中一空,原本僵硬的身子才渐渐舒缓。
“朕亲自杀了他。他该死……”他面上虽仍肃杀凌厉,语调听着却极是疲乏。
桐柔取来浸了水的帕子,替他将手上溅着的血迹擦干净,她自己的手亦是颤得厉害。
他嘴里的那个他,桐柔约摸晓得是谁,早前听说被押入宫中,却不料竟已是这剑下亡魂……
见他平复少许,她轻声道“我去取干净的衣衫……”
“不必了。”他已平静如往日。
她一愣,龙袍染血是大忌,如何能不换?
有人自外头进来,脚步慌乱,摔倒了很多次,几乎是爬着到了跟前。
桐柔转身望去,她从未见过吴亮如此狼狈的模样,心里沉了又沉。
“陛下……”吴亮双眼尽赤,“进来了……他进来了……”
桐柔已顾不得其余,“谁?谁进来了?”
“谷王朱橞、李景隆……开……开金川门迎降,燕王已入城!”最后一句,吴亮几乎是嘶吼出声,似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颓瘫于地。
桐柔不敢看他脸上神情,却又不得不看,他面上一派沉静,仿佛方才那一句,他并没有听见。
“陛下!”吴亮猛地回过神,伸手抓住朱允炆衣摆,“陛下需立刻起驾出宫一避!”
朱允炆仍是没有任何反应,原本落在殿门外的目光,却忽然亮了亮。
桐柔顺着看去,皇后正款步入来。
冠框冒以翡翠,上饰九龙四凤,大小花树各十二,两博鬓十二钿。袆衣,深青地,画红加五色翟十二等。配素纱中单,黻领、朱罗……深青色地镶酱红色边,绣三对翟鸟纹蔽膝,深青色上镶朱锦边、下镶绿锦边大带,青丝带作纽……
如此冠服煌煌熠熠,威仪高华。
“恩慧……”朱允炆不由唤道。
皇后面上仍是平素浅笑,走到近前并未行礼,却将手中两盏酒举着,一盏递至朱允炆面前。
“陛下多久没陪恩慧饮酒了?”
他几乎未做犹豫,接过那酒盏,“是朕疏忽了。”
皇后将手中一盏一饮而尽,笑吟吟望着他。
他亦一口饮了,“恩慧可还怨朕?”
马恩慧莞尔,上前替他正了正衣冠,“从未。”
言罢她郑重施了大礼,不待朱允炆发话,提步转过案去,坐在案后他每日坐着的椅上。
不但桐柔大惊,朱允炆亦变了脸色。
“来人!”皇后扬声道。
外头立刻涌入近卫十余人,手提木桶,四处泼洒。
那味道桐柔识得,桐油。
“住手!”朱允炆出口发觉自己声音嘶哑,艰涩难言,死死盯着皇后。
马恩慧笑意愈浓,“燕王已入了金川门,到这里不过是转眼的功夫。陛下常说,君王死社稷,恩慧皆替陛下准备好了。
陛下莫惊,方才的酒里不是毒,不过令陛下手足暂时无力……”
她伸手取了案上烛台,“陛下莫要怪恩慧,恩慧是为了陛下。”
说罢,她扬手将那烛台抛出。
那烛火跌跌撞撞,决绝落入桐油浸透的垂帐之间……
第一百二十七章 银钑花带绣白鹇
玄津桥上,无人。
金幼孜一路奔至此处,没料到四下如此冷寂。不远处宫苑之上的夜幕,已被熊熊火光熏染成赤橙色,妖冶狰狞。
身后有望火楼的兵吏飞奔而过,他隐约听得奉天殿走水……文华殿走水……
他的心跟着一沉再沉。不知何故,之前他尚担心她在城外,眼下望着那火光缭乱,他觉得她该是在那里。但那又是她最不该去的地方……
远远看着她的院门紧闭,他心里略松了松。门掩着,他推开,这么看过去,屋子里都暗着,应是无人。紧接着就听见棕马不耐烦的嘶鸣声,它见着金幼孜,原地打着转。
他走上前,替它添了草料和水,忍不住叹道“你这个主人,几时能让人少操心些。”
摸进屋子里,未来得及燃灯,他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刚转过身,那人已经走进屋子。他手中举着一截蜡烛,看着她失魂落魄走入来。
她浑身衣衫湿透,耳边垂着的发缕上,兀自滴着水。
半天他才发出声音,“去哪儿了?”
“火,都是火……”她的目光散乱着,并未在看他。
他小心地靠近她,“你当真去了宫里?你如何进去的?你……”
看着她湿透的衣衫他猛地想过来,难怪她近日总缠着戴进,“你让戴进给你画了宫里的……你是不是疯了?你就这么潜水而入?你不知道那底下暗道丛丛机关无数?!”
她猛地抬眼看着他,“小柔她……”
他的心跟着一沉,“她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她忽然慌乱起来。
金幼孜将她的手牵着就往屋里走,“不想了不想了,先去换身衣衫……”
她的手冰冷,却猛地停住脚,“你赶紧离开,越快越好,别再回到这儿。”
他失笑,扭头盯着她,“眼下谁都可以离开,偏偏我不能。”
院子里忽然传来棕马几声急促的嘶鸣,桐拂身子一颤,就欲挣脱他的手。
金幼孜一把将她拉到近前,“小拂,我听见了,无论来的是什么人,我们一同去。”
这么看着他,那眼眸里虽只有微弱烛火的影子,但已足够令她安下心,她卸了力气,由着他牵着自己,往屋外走去。
院子里有很多人,火把的光亮里,是她熟悉的盔甲和刀剑。
“是他,对么?”金幼孜在耳边低声道。
她点点头。
“小拂别怕,我陪着你。”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为首那人桐拂并不认识,他将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让开身子。
“我一个人去。”桐拂开口。
那人也不答话,挥手示意身后的人上前,却忽地顿住。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将一柄尖细的利刃顶在她自己的脖颈间。
“他要的肯定不是一个死人。”她定定望着那人。
金幼孜原想出声,看着那尖刃死死抵在那里,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那人也不急,原先按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松了,“有件事忘记说了,惠民医局太医桐君庐,桐大人此刻在押金川门。”
一旁的棕马不知何时竟挣脱了拴绳,欢快地走到院门处人影绰绰之间,亲昵地蹭着其中一人的肩头。
桐拂心里立时揪着痛起来,那小棕马只会与一个人这般亲昵……火把的光亮下,她也终于看清楚,十七的神情跳跃着,仿佛一张诡谲面具,虚虚实实。
桐拂手中的峨眉刺,哐啷一声落了地。
……
在这个屋子里待了多久,她已经记不清了。外面是个很小的院子,有很多人守着。平素除了一日两次的膳食送入,再无旁人进来。
送膳食进来的宫女从来不与她说话,将膳食放了就走,过一会儿再进来收走。她问的,那宫女一概垂目不语,仿佛根本听不见。
时间长了,她也就不再问,连开口的必要都没了。
他推开门的时候,屋子里没燃烛火,一片漆黑。他将蜡烛点了,转身才瞧见她。她正趴在窗沿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已经睡着了。
这么看着,和从前看到的她不太一样。
他走到近前,她醒了,抬头迷迷瞪瞪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开口就是,“我爹呢?”嗓子哑得厉害。
“不如,你先回答朕的问题。”他的神情与往日不同。
听着那个朕字,她一个恍惚,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衫也与往日十分不同。明黄盘领窄袖袍,四团龙金织纹样,金、琥珀、透犀相间为饰的革带,皁靴……
“他,在何处?”他问道。
她坐直了身子,“不知燕王口中的他是谁,故不知如何回答。”
“他和你的妹妹,文华殿女史桐柔,一起离开。”他道。
她冷笑,“文华殿那夜的那场大火,燕王是没看见?那样的火势,谁出的去。”
“文华殿东阁尽毁,那座上的尸体已然烧焦。那不是他。”
“至于那是什么人,你不去问宫里值守的,问一个市井间的百姓,可说得过去?”她揉了揉酸麻的胳膊。
“自然是问了,没人说得出。说不出的,都死了。”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方才一句是寻常家长里短。
“燕王既然是来取我性命,拿走就是,何必问这些不相干的。”她站起身,抬头望着他。
他面上倒没有恼意,似乎把握十足,这令桐拂心里立刻不安起来。他这个样子,她见过很多次,没有哪一次他是输了的。
“相不相干,不妨先见个人再说不迟。”说罢他已提步出了屋子。
听见外头低语声,桐拂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那声音……
又有人提步入来。
青袍盘领衣,绣白鹇,银钑花带。虽是陌生的装束,但那样子,她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来。
“小拂……”金幼孜手足无措,远远站着,犹豫着是否上前。
桐拂觉着眼眶酸得厉害,有什么汹涌欲出,“他自踏入京师,诛杀齐泰、黄子澄。灭方孝孺十族,受牵连而死者近千,充军等罪者千余。建文旧臣卓敬、毛泰、郭任、王叔英……亲人皆被牵连,死者甚众,流放、充教坊司无数……
我虽在此间,却看得清楚。你在那外面,当是比我瞧得更清楚。如今你,竟穿着这身官服前来……敢问金大人,如今担了何职?”
他垂下目光,“翰林院侍讲,入直文渊阁,皆参掌机密、以备顾问,官阶承直郎……”
第一百二十八章 逝川飘忽不相待
烛火跳跃间,他官服上的白鹇仿佛有了生机,那眸子乌泠泠,紧盯着她,似随时都会扑将出来。
“恭喜金大人高升。”她的声音已恢复了平静。
他踌躇良久,方欲开口已被她打断了,“练子宁练大人,你可知眼下如何了?”
金幼孜一时眸中尽是痛色,“殉国……”
桐拂冷笑,手指着窗外,“燕王说我欲效周公辅成王。
彼时练大人舌已被割去,闻言,以手蘸舌血,于那殿砖上书成王安在?
燕王命磔尸,诛杀练氏族人一百五十余人,放戍边三百七十人,家乡四百八十户无一幸免。”
金幼孜一脸灰扑之色。
她待他略略平复才又道“练琼琼,你又可知她如今身在何处?”
他一愣,“琼琼她,回了乡里……”看着她面上神情,这一句并未说完,急问道“她在哪儿?她可无恙?”
桐拂失笑,“金大人,何妨转身出门,问问你该问的人。”
“小拂,”他走前了一步,“就算不为自己,可顾念尚在关押的桐大人?”
“我要见我爹。”她忽然道。
“可以。”朱棣已提步入来,“何时想起了他们的下落,你们就可相见。你若说出来,朕即赦桐君庐、桐女史无罪,可自行出宫永不追究。”
“我不知情。”她回答的很快。
“能从水里将人带走的,难不成当真是水妖?”朱棣好似自语。
“京师湖中向来太平,旧朝盛传所谓水妖作乱,彼时梁武帝造铁佛将其永镇。这般说辞,燕王竟会相信。”她淡淡道。
“是了,想来你对这京师水道湖泊熟悉得很。我亦不信有水妖,早前京师河道七条人命,再加上分月桥一案,该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