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手臂上的这一道,她也不晓得从何而来。许是箭矢如雨的望京门下,背倚着江水最后的堡垒之上……
或许因为回头就可以遥遥看见京师的灯火,盛庸领着的廷军从未如此的强悍和坚不可摧。他们自然知道,每一步的退让,都意味着身后城池的倾覆,大明宫的颓亡……
看着她目光闪烁神情恍惚,金幼孜心里莫名烦躁,终是没忍住,“你昨夜可是去了白酒坊?”
桐拂回过神,“去了。”
“可否见到边景昭?”
“见到他……唉?你如何得知?”她这才注意到金幼孜的神情这么看着,有些骇人。
“出什么事了么?”她小心地问。
“昨夜第七条人命,就在白酒坊。”
桐拂大惊,“是边景昭?!我看到他时,他好好的……”
“后来呢?”他猛地打断她,“后来发生了什么?”
桐拂觉得今日他的面目尤为陌生,下意识退了半步,“金幼孜,你想说什么?昨夜我确实去了白酒坊,也确实在河道里遇见边景昭,他是酒后失足落入河道,我……”
那后来,她在浦子口。那河里发生了什么,她并无本分印象。
“昨夜被害之人被发现时,离边景昭落水之处不远,时辰也差不多。边景昭说看见你,或许也有旁人看见你。你可说得清楚?”
桐拂失笑,“你瞧瞧我,虽然不人不鬼的,但哪里像那个穿着什么汉时素纱禅衣,似妖似仙的美人?”
金幼孜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几番,“确然不太像……”
“那不就结了……”她鼻子里出气。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他说着不禁迫近了一步。
桐拂脸一热,想着退一步,身后是窗棂,无处可退。
“还想躲到什么时候?”他声音就在咫尺,听着有些奇怪。
“躲谁了……有什么好躲的……”她有些支吾,也不晓得自己怎么慌成这个样子。
头顶传来他的闷笑,“你想哪儿去了?你以为我想将你怎样?”
“你不就一直怀疑我是那夺人命的水里的妖怪……今日听那边景昭一通胡说八道,你就更加深信不疑了,是不是……”
“走,去屋子里。”他牵了她的手,往里头走去。
“你……你想做什么?”
“看看你伤的如何,慌什么?”他走得很快。
屋门半敞着,漏着屋里的光亮。
金幼孜推开门,正对着的屏风上搭着一件衣衫。交领、直裾、广袖,薄如蝉翼轻如烟雾,明明就在眼前,却又似乎随时隐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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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花枝长在莫离坡
瞅着金幼孜一脸痴绝盯着那素纱禅衣,桐拂心里乱糟糟的,不晓得是个什么滋味。
“哎……”她扯扯他的衣袖,“我觉着……”
“妙极……妙极……”他犹目不转睛,在那细密的织理间,一叹再叹。
“你……”桐拂气结,“你不该问,为何这件衣衫在我这里?”
金幼孜仿佛这才回过神来,“就你这样子,你会知道为何?你先等会儿,让我瞧瞧清楚,你可知这素纱禅衣的来由……”
桐拂将他推开了一步,“现在是说来由的时候?这玩意,现在挂在我这里,边景昭又说在河里见过我,或许还有旁人看见我。我如今当真是说不清楚了!”
金幼孜瞧她急得脸通红,将她手执了,“莫怕莫怕,人不是你害的,谁还能冤枉你?你倒是想想可是得罪过人?为何要陷害于你?”
桐拂一只手捻着那素纱禅衣的一角,心里愈加纷乱,“万一……万一真的是我……”
“你不会。”他将她打断了,“这定是有人陷害。”
“陷害……为何要害我……”她拧着眉,难道是他?他如今刚在浦子口被盛庸打得落花流水,又真会有心思来收拾自己?自己确实也没得罪过他……
“可想到什么人?”金幼孜瞧她神情有异。
“没,没什么人。”她忙道,“也没得罪过谁。”
“走。”他扯着她就往外走,“还是先回酒舍,这衣衫且留在这里。”
“留着?若被人瞧见……”
“这事没这么简单。”金幼孜脚下没停,“连杀七人,这么大动静,难道只是想冤枉你,将你问个罪落了狱?再说,此人已做到这般,若当真想抓你,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
“不行!那我不能回酒舍,平白连累了刘娘子和十七。”她停住脚。
金幼孜转过身来,一脸欣喜,“要么,你去我那儿,我不怕被连累。”
“你……我不去,我住船上。”
“那我陪你一起。”
桐拂越过他就走,“你就不怕我回头给你拽下水去……”
直到她上了那乌篷船,金幼孜仍跟在后头,也施施然上了船。他自顾自取了藏在案下的酒罐,给自己斟了一杯。
“你真不怕啊。”桐拂没好气。
金幼孜抿了口酒,抬眼瞧她,“怕什么?我眼下,是这京师城中最安全的一个。要说水性,你也就比那河里的鱼,差那么一点……”
桐拂再不理他,去那船头坐着。
远处是分月桥,此刻那桥上灯火流彩,锦衣华钗,路人熏熏然比肩行。从此处看过去,只能听得隐隐喧嚣,那桥上庸扰却如皮影人偶,一出出永不止休。似乎并无人在意,此刻西水关外,江北城下,大军压境……
“为何泊在此处?”他不知何时已坐在身旁,将那小案几也搬了出来,放在身前,人已有了微微的醉意,“京师二十四航,此处最是闹腾。”
“看月。”她将下巴搁在膝上。
金幼孜抬头寻了寻,“今夜无月。”
“我觉得有就有。”她的声音闷闷的。
“唔……有理,小拂觉得有月,那就是有月。”他皱了皱眉,“眼下独独缺了花。”
她一愣,“什么花?”
金幼孜将一旁竹筷取了一支,敲在那酒盏之上,且吟且诵。
“持杯摇劝天边月,愿月圆无缺。
持杯复更劝花枝,且愿花枝长在、莫离坡。
持杯月下花前醉,休问荣枯事,此欢能有几人知。
对酒逢花不饮,待何时……”
桐拂听罢,扭头盯着他,“金大人……如今国事纷扰战乱不休,你这花前月下的,是不是不大妥当?”
他也没恼,继续斟酒,“你可知,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听着,似是怀才不得志。”她瞧着他倒酒的手哆哆嗦嗦的,已是泼了一小半在案上。
朝廷的事,她原本并不在意,但自从小柔入了宫,她便多留个心。再加上酒舍里五湖四海人来人往本就消息通达,多多少少知道些。至于在那位燕王身边,能保住小命就不错,多的事她也不敢打听……
但如今这位皇帝年少登基,军政大权一早落入齐黄二人之手,她还是知道的。至于朝野内的错综倾轧……国事战乱这些倒的确轮不上金幼孜这般七品官员操心……
她忽又想到什么,“对了,不是说六科给事中之品,低而权特重?之前听爹爹说过,你这户科给事中品级虽不高,但在朝廷上威望权力却很大,就算是尚书这般高官,对你们也是恭敬有礼。”
金幼孜笑得有些意味深长,“看来小拂与令尊已经商量过我俩的事了……”
桐拂将他手里的酒盏一把抢了去,“胡说什么,随口一问罢了,有什么可商量的。”
“正是正是,”他凑过来,“这事本就是板上钉钉,没什么可商量的。”
“你醉了,少喝点。”她抿了一口,辛辣冲鼻。
看着她呛得直揉鼻子,金幼孜笑道“所谓威望权力,不过是朝廷文书往来都在给事中手里。
这奏折,由通政司或文书房呈给皇帝,也都有副本供给事中参阅。皇帝批复奏折后,奏折再由给事中知照相关各部。
虽说我有随时科参封驳的权力,甚至否决奏折谕旨,但你要晓得,这其中牵连之复杂,又岂是我一个七品官员可以随意左右……”
桐拂瞧他面上虽有醉意,但神情不似方才玩笑,知他心中定有郁郁,也不再逗他。二人一时不语。
恰有十六楼的舫船摇过,轩窗里,牙板声声,唱词绮丽婉转。
“……花前月下细看来,无物比清绝……”
“……楼台见新月,灯火上双桥……隔岸开朱箔,临风弄紫箫……谁怜远游子,心旆正摇摇……”
听着摇摇二字,桐拂心里不知怎的,跟着一晃悠。紧接着,听见有什么喀嚓一声巨响,那之后,尖叫声、落水声、呼救声四起。她忙向那声响处望去,顿时心头一凉。
那分月桥的栏杆不知何故竟断了一大截,落入河中,原本倚在那栏杆上的人也都落入水中。桥上早已乱作一团,尚不断有人被推挤着落水。
金幼孜尚未反应过来,身旁的人已经没了身影,空留那水面上涟漪数圈。
他的酒顿时醒了,急急起身,手忙脚乱将那舟子往那落水呼救处摇去。
眼见那原本挂在桥上的风灯摇摇落落,垂在河面之上,狰狞火光映着水中苦苦挣扎的人们。他分明听见有人吟唱,那吟唱,反反复复凄凄凉凉,如鬼魅不散萦绕四下。
“黄埃赤地,白骨青磷……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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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相守坐待繁霜落
水下有许多挣扎的身影,被垂在水面风灯的光亮映着,绝望而诡异。
桐拂起先尚寻那体弱长幼的先救,到后来已是顾不得,抓着人就往岸上推。
之后看见兵马司和锦衣卫的巡捕陆陆续续跳下来救人,也有路过的船家、渔人……但水里的人太多,互相推搡拉扯,她渐渐觉着用尽了气力,从未有过的绝望,一如幽黑无底的深潭……而这绝望又似是很熟悉,原该是充斥着这四下的气息……
猛地,有人将她的脚腕捉住,死命往河底拖去。桐拂倒未太过惊惶,估摸着应是落水者挣扎时无意的举动。她蜷起身子,试图将那只手抓住,但已离开河面,看不清身下情形。
那人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渐渐觉得不对劲,那道身影忽地自下而上,到了她的身前,一双手将她的脖颈扼住,直往河底按去。
余光里,她瞥见一道银光,往自己怀中奔去,她下意识地闪身避让,有什么擦着她的腰间而过,顿时落下火辣辣的一道。
当后背狠狠撞上河底的石头,她才总算回过神,此人是欲取了自己的性命。
但除了巨大身影,她根本无法看清他的面目,也无法挣脱他的钳制。
意识渐渐涣散,其余的她倒没多想,只是觉得方才在船上,应是多安慰那柚子几句……从来都是被他安慰照顾,自己好像没为他做过什么……至于成亲,好像也没答应过他,但除了他,难道还有旁人?他怎么这么傻……
迷迷糊糊间似乎他松了手,有人将自己拉着出了水面,扑面而来的草木气息,令她下意识大口喘着气。待意识慢慢聚拢,才发现自己正趴在河边的岸石上。
身后的河面仍是乱糟糟一片,忽明忽暗的光亮里,她听不清他们在喊叫着什么,挣扎着站起身。
金幼孜扭头看着自己的船上,早已挤满了惊魂未定的人,还不断有人扒着船沿往上爬。他焦急地在河面上寻着她的踪影,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一直未见她出来过。
他身后的人群里猛地传来惊呼,“看……看那是……是不是河妖!”
金幼孜顺着他们所指,往那河对岸看去。
通往黝黯巷口的青石阶上,那女子依着垂柳,仿佛没有半丝人间烟气。身上那件素纱蝉衣,如夜半幽梦初结,他再熟悉不过。她虽背对着,微微偏过小半幅面庞,令他顿时一身冷汗。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那身影已经没入那深巷之间,隐隐有歌声在河面踯躅回荡。
“曰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歌繁霜,侵晓幕。何意空相守,坐待繁霜落……”
……
她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自湖畔一遇,他始终是那时月色下安静温润的样子,纵然万般心事,也是内敛温和。
早前方孝孺脸色铁青,自那东阁出来,她就觉着不太对劲。殿门紧掩,他独自在里头,不让任何人踏入。从殿侧半掩的窗子望进去,他在大殿内反反复复地走着,仿佛那一条路,没有来处也没有尽头。
皇后来过,在殿门外悄立许久。她应是能听见殿内的脚步声,手搁在殿门上,却仿佛它有千钧,根本推不开。
两位小皇子也来过,出奇地安静,不吵不闹。末了,他们乖巧地牵着皇后的手离开,三个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吴亮何时走到身旁,桐柔竟未察觉。
“五日前,浦子口,燕王大败。朱高煦忽然引兵驰援,盛庸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