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苎起身,死死盯着那翻腾着赤色的诡异水面……
桐拂觉得今日有些莫名,忙了大半夜,才钻出水面透口气,就听见不远处的闹腾。
起先以为是有人生了口角,待看到那小姑娘凄凄哀哀地求人救人,她才明白竟是一群只顾看热闹的闲客。心里虽火,还是没犹豫,一头又扎进水里。
颜料坊的水道,她来的不多,平素里经常会有各种颜色的染料倾倒入来,搞不好就弄得一头一身花花绿绿的出来。今日游了没多远,果然看见水中赤色翻腾四散,很快她就看不清水下情形,只能凭着记忆往前摸索。
隐隐瞧见不远处的河底似有人影,她忙潜下去。到了近前,桐拂认出应是位染坊的姑娘,身上的衣衫她识得,伸手将那女子的手腕握住……
“出来了出来了!”河边围观的人几乎齐声唤道。
夏苎瞧见那水面上猛地浮起一道身影,看衣裙,正是那绾绫。众人七手八脚将绾绫拖上岸边石阶,夏苎急忙扑上前去。
绾绫一身素衣早已染成艳红,似血非血似染非染,而她的脸色却惨白如纸。再探她鼻端,哪里还有半分气息。
夏苎脑中轰然,跌坐于地。方才还与自己说笑打闹的小姑娘,此刻竟已是天人永别……
“谁?!对面那是谁?!”有人惊呼。
众人抬头,只见河对面,一个女子正姗姗走出水面,沿着那石阶而上。
奇的是,那身上衣裙竟是古式,内里锦衣灿然,外面一件素衣却轻若烟雾,广袖微拂,直裾曳地,恍如仙子……但很快,那身影翩然消失在石阶尽头的深巷中。
那围观之人中,有织锦坊的司官,猛地惊呼出声,“地铺白烟花簇霜……那……那是素纱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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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辞根散作九秋蓬
金幼孜踏入问柳酒舍的时候,里头食客寥寥,他瞧了一圈,没看到她的身影,径直往后头走去。
迎面遇见刘娘子,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小拂呢?”
话出了口,两人都愣住。
“她今日没来。”
“她没在家中。”
“这丫头……”刘娘子叹气道,“带着十七又上哪儿乱转悠去了,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外头乱糟糟的……你也别到处乱找,在我这儿坐会儿,没准一会儿就能来。”
说罢刘娘子将他领到临街的窗下坐了,催人上了酒菜,“我说金大人,你早点把我们家小拂娶过门,她也安生些。这整日里没个样子,是得有个人好好管着她……”
金幼孜忙郑重道“刘娘子说的是,我也正有此意……”
“管谁啊?你正有什么意思……”有人挑帘入来。
金幼孜一脸笑意抬眼,还没来得及唤她,脸色一变,“你干什么去了?”
她虽仍是平素笑嘻嘻的模样,但遮掩不住疲倦苍白的脸色。身上的衣衫也穿得不齐整,一只袖子斜挽,发间碧色的簪子也歪着。
“什么干什么去了……”桐拂顺手把身后的十七拽出来,“带十七逛逛。”
刘娘子眼睛在桐拂和秣十七之间转了两圈,将十七拉到身旁,“十七乖,你桐拂妹子带你去哪儿了?”
桐拂没来得及扯住十七,十七已经开口神秘兮兮道“河里,女尸,水是红的……她!”十七指着桐拂,“她跳进去!”
刘娘子和金幼孜的脸色顿时变了,又是异口同声对着桐拂,“疯了么你!”
桐拂却死盯着秣十七,“你怎么知道?”
金幼孜将桐拂一把扯了,就往后头屋子走,到了屋子里,将门关严实了,手也没松开,“你去那儿干什么了?!”
桐拂手腕被捏得生痛,抽着气,“我……路过……”
“路过?”金幼孜将她拉近了几分。
她身上有新沐后皂荚青桑的味道,他一窘,却又不舍得退开,“那个……今日染坊的河道里出了命案。你住在覆舟山,倒是如何去那里路过的?”
“嘶……我去鞍辔坊,替十七寻马鞍,她总嚷嚷着要骑那棕马……”
“那个时辰,鞍辔坊尚未开坊门,你去寻马鞍?”
她试图挣脱他的钳制,“赶早赶早,这不是还要赶回来……”
“好,就算你去买马鞍,你跳进那染坊的河道里做什么?”金幼孜将她的手腕捏得更紧。
“救人啊,那染坊的女子落入水中,那许多人围着看,居然没人相救。我既然看见了,没道理袖手旁观。”
“这么说,你都看到了?那到底发生了什么?”
桐拂顿时泄了气,“不知道。”
金幼孜奇道“依你的水性,怎会救不了她?”
“下水之后的事,我不记得了……”她支支吾吾道。
他的脸色突变,“不记得?那你如何出来的?可有受伤?”说罢,他忙松开了手,将她上下打量。
“没,我哪儿能受伤……我能想起来的,已经是上了岸以后。”桐拂嘴上这么应付着,其实心里一团乱糟糟……
彼时自己转过神来,已经不在河中。
不在河中,却在船上。
这是条官船,华贵无比气派非凡。船首立着的,显然是位贵女,且一看就是身份非同一般。
山松特髻华钗冠,红大衫,绣凤纹霞帔,红罗裙,金坠子……红澄澄金灿灿,晃了人眼。
那船行所在,应是城外,一时却也瞧不清是何处。只是船行方向的对岸,却渐渐可以看清熟悉的营帐连绵,燕王的大旗飘得十分显眼招摇。
“郡主,船将靠岸……”有人自后头上前禀告。
桐拂有些糊涂,照理如今燕王的大营已经扎在了浦子口,离京师已是十分近。这个当口,这位郡主,居然还有心思盛装前来。是来探望,投诚,还是游说?
桐拂却晓得,这回自己的身份说不清道不明……他当是不会把郡主怎么着,但对自己是一定不会手软,这一点她向来深信不疑。
但有些事,越想避开,越是避不开。
比如眼下,这位郡主款款下了船,桐拂非但一路跟着,且完全离不开那郡主身后五步之外。
之后的那一出热闹,桐拂看得眼花缭乱。
郡主果然是来劝降,朱棣也果然十分配合,与当初大宁城中与那宁王朱权周旋一般,共忆儿时相伴,一番亲情切切以至声泪俱下……
郡主婉言宽慰,顺带劝这位堂弟顾念至亲手足不如退军……
岂料方才尚情深意切的堂弟瞬间变脸,一句“它日破城,诸位兄弟姐妹不妨去父皇陵墓暂住,以免受惊吓……”令那郡主顿时呆若木鸡,仓皇告辞离去……
桐拂倒无甚惊讶,他这般作态说辞,她早已瞧惯了。只叹所谓手足深情,在那权势筹谋之间,竟如此不堪……
从头到尾,桐拂都没瞧出来朱棣有没有看见自己。只是他亲自将郡主送上官船时,好巧不巧正站在桐拂的身旁。
他眼望着远去的庆成郡主,嘴里似是自语,“你说,这江如何渡?”
桐拂一句我怎么知道,险些溜出嘴边,赶忙匆匆跟着郡主上了船。
回首之际,恰见他一幅胸有成竹、好戏在后头、且看如何收拾你的模样,那模样……竟似是对着自己……
再之后,她发现自己是靠坐在织锦坊河边的树下。
旁边人来人往,有不少人正议论着染坊女子落水之事……她这才模糊记起水下所见,彼时她应是已将那染坊女子的手腕握着……
金幼孜瞧她神情恍惚了许久,倒一直没打断她,伸手小心替她将发间的簪子扶正了。
桐拂这才猛地回过神,抬头就看见金幼孜正瞪着自己,神情古怪。
她心里就是一个咯噔,“你……你不会怀疑,那人是我害的?”
金幼孜没答她,“据说那女子并未受致命伤,只是手腕处有指印勒痕,若是失足落水,有些说不过去……”
桐拂听着,心里就狠狠一沉。自己入水之后的事,很多都想不起,但自己确然找到过那女子,且将她的手腕牢牢捉住……究竟在那水下发生了什么……
“若当真是我,你可会送我去府衙?”她忽然问道,神情间很有些急躁。
“那是自然。”他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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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犹自风摇九子铃
他就这般垂眸望着自己,那眸色深处,仿佛水下忽然而至的怒流急旋,轻易可以将人吞没。
桐拂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那样子不似玩笑,“当真?”
“当真。”
看着她的眉毛渐渐挑起,他才又道,“不过,你若不肯去府衙,陪你一起逃了就是。在那之前,我俩的亲事得先办了。”
看着她面上倏忽生出的微赧,他心思里只那两句。
池中湛湛澄冰玉……晓来山霁彩霞生……
不过那抹颜色,很快又没了踪影,她微皱着眉,“他要渡江……”
金幼孜甚是不悦,“在说我俩的亲事,你提旁人做什么。”
她眉梢一挑,“眼瞅着燕军要杀进城来,你还有心思琢磨成亲?”说完末了那两字,她面上一热,再不言语。
金幼孜却是心情大好,将她的手执了,“有有有,这心思一直有……”
“我且问你,”她忽然打断他,“若是那燕王当真……当真赢了,那你会怎样?”
他想了想,“自然是听夫人的。”
桐拂恼他胡言,欲抽出手来,却被他拉至近前。眼见他神情与平素甚是不同,她竟心如擂鼓不知所措起来……
“小拂……”有人忽地推门进来,将二人吓了一跳各让了一步。
十七笑嘻嘻靠在门上,手上捧着一个匣子,“跳舞的姐姐。”
桐拂一愣,跳舞的姐姐?她上前接过那匣子,打开一看,顿时被那里面的物件晃花了眼。
一个极为精巧的银铃,上有八个乐人环绕,分别手执笛,箫,鼓,号,形容不同,却皆衣袂翩翩栩栩如生。每个乐人之前,又各悬了一银铃,浮纹华美。
桐拂将那银铃拎在手中,九只铃同时作响,清清央央,渐渐竟可闻笛箫鼓号之音。她心中一动,好似在哪里听过……
“九子铃。”金幼孜忽然出声道,“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南朝齐昏侯,曾以玉制九子铃作为潘妃殿的配饰。”
“兮容怎会有如此宝贝……”桐拂咂舌道。
“你说,是在白河一战时就见过她?”他忽又问道。
“是……”桐拂还在摆弄那九子铃,爱不释手。
“那时,李景隆尚是大将军……”金幼孜若有所思。
“她为何要将这么个稀罕宝贝送我?”桐拂犹自嘀嘀咕咕。
金幼孜这才回过神,“你且先收好了,回头还是还与她。你若喜欢,我找人替你照着做一个。”
桐拂瞥了他一眼,“这东西这么精巧,除了江月,你还能找谁?”
“那倒是……”金幼孜点头,似是十分赞同,“估计也就江月姑娘能做得出……”
啪嗒一声,桐拂将那匣子合上,拉着十七就往外走,“走走走,回去回去。”
金幼孜瞧着她愤愤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
颜料坊的命案次日,毡匠坊的河道里亦现浮尸。那之后,弓箭坊、糖廊坊、木匠坊皆现……一时将那京师兵马司,忙得焦头烂额。
坊间传闻更是愈加玄而又玄。亲见者皆言,彼时河水翻腾,赤色如泉涌,落水者衣衫皆染……且都见一女子,身着古衣似仙似妖,自水而出,面目不可见,又姗姗而去……
原本皆忧那燕王迫近京师,如今人人自危,生怕成为下一个河中冤魂。更有传言,如此河水泛赤神鬼频现,必是乱世征兆……
城内除了兵马司,锦衣卫巡捕官、卫所巡捕官也都在街头巷尾日夜巡察,却查不出半分蛛丝马迹。
刘娘子这几日却是有些困惑。平素夜间睡得尚可,可近来睡得尤其沉,一觉至天明。她琢磨着,估计是这几日因外头乱糟糟,让小拂和十七宿在酒舍后院东厢,人多她心里踏实些。
梳洗罢,她经过东厢,探头朝那屋子里望了一眼。瞧见榻上二人睡得正香,这才放心,径直往前头去。
经过那井栏,瞧那盆里一件湿衣衫,走近一瞧,是桐拂昨日所穿。
“懒丫头,换下衣衫也不知洗了……”刘娘子嘴里虽埋怨,手下却没停,将那衣衫洗了。
衣衫上不知沾了什么染料,入水浮起绛色,她费了些功夫才将衣衫洗净了晾晒在院子里。
到了前头酒舍里,门刚打开,金幼孜已经急匆匆入来。
“咦,金公子今日这般早?”刘娘子笑着将他迎进来。
“这几日小拂她……”金幼孜皱着眉,神色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