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幼孜见她神色突变,话语间颠颠倒倒,忙安抚道“小拂不慌不慌,你先歇好了,我们再去找他们不迟……”
“不行,不能再等,他们来了……”
金幼孜蹲在她身前,将她的手握在手心,“没事没事,燕军还在睢水灵璧,如今被何福、平安打败,就要返北平去……”
“不!不可能,他不会回去……”
彼时他对着一庭乱雪,眼中透出的决绝杀意,不是区区一条睢水可以阻隔……
“确实无误,朝廷已将徐辉祖召回京师……”
“你说什么?!”桐拂不敢相信,“如今只有平安何福留在那里?”
“是,京师不可无良将,既然燕军已败,自然要将徐辉祖召回……”
“啧啧……在我这儿睡了这些时候,一句谢都没听着,却急着要走,好没意思……”
何时有人倚在门上,手中一柄轻罗团扇,绘着芙蓉锦绣。她面上轻纱遮着,但瞧那身姿,便是一等一的美人。
“兮容?!”不待金幼孜开口,桐拂已抢先道,挣扎着起身,“原来是你!多谢相助……”
一旁金幼孜方才回过神来,不曾想这从未曾谋面的河房主人,竟是女子,一揖倒地,“多谢兮容姑娘搭救……”
兮容轻叹,“免了免了,不过,但凡知道我在这里的,都没法活着离开,这可怎么好?”
。
第一百一十五章 篪声欲尽月色苦
虽与兮容相处的时间不长,不知何故,桐拂觉得,她方才一句倒真不是说笑。
“若非兮容姑娘照拂,我与小拂此生怕是再难一见。便是姑娘此刻要取了我的命去,在下必会双手奉上了的。”金幼孜踏前半步,不动声色将桐拂挡在身后。
兮容手里的团扇,慢摇了几回,忽地扑哧笑出声来。
“当我耐心如此好,需将她养得白胖了再下手?此番你二人欠了我这般人情,我若不用,岂不是太傻了……”
桐拂再要说什么,兮容已将目光落在那篮樱桃之上,“哟,今日有口福了,不晓得能不能尝到金公子亲手摘的梁洲樱桃?”
外面夜雨初歇,水畔小亭风帘半卷,屏前案座净,烛暖香生。白瓷碟儿,朱樱满。
三人落座,兮容斟了酒,“近日街市上寻不到好酒,只余这秋露白尚能一尝。”
桐拂望着眼前盏中粼粼酒色,有些迟疑。
兮容已将面前一杯凑到嘴边,一饮而尽,“乌羽飞金贵得很,我可舍不得拿出来招待客人……”
金幼孜尝了一口,不由一愣。并非市井间寻常酒坊所制,倒更似宫中御酒。且那兮容手中团扇,看似平常,其实当是蜀地进的贡扇,一把千金也不稀奇……这女子,究竟是何身份?为何会出手搭救小拂?
几盏喝罢,兮容手中捻着一颗殷红的果子,露出的双眸似有醉意,“棋……且抚一曲来……唔,九嶷云水就好……”
少顷,屏风后试弦两三声,琴音淙淙,如流水穿云雾,时明时掩。听着似无章法,却奇古清透,竟闻鹤鸣太古之音……
兮容阖目细听片刻,忽地起身,赤足踏上亭外小台,循音而舞。折转回旋间,断断续续地吟唱……
芙蓉阙下会千官,紫禁朱樱出上阑……归鞍竞带青丝笼,中使频倾赤玉盘……饱食不须愁内热,大官还有蔗浆寒……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金盘玉箸无消息……
一丝雅音忽起,若有若无,似箫非箫,自远处的水巷中传来。
兮容当即乱了舞步,微微一个趔趄。
“你们走!”她站着,声音透着厉色和不易察觉的慌乱。
有人自那屏风后出来,手中拿着布条。
“是你?”金幼孜认出,这是每每撑船去接自己的那人,竟弹得一手好琴。
那人也不搭理,将他二人的眼睛遮了,领着他们上了船,很快消失在暗夜的深处。
兮容犹立在那石台上,面纱与裙幅兀自翻飞。眼见着那舫舟停泊,见那人自船首提步而来……
看着格窗透着烛火,桐拂的眼眶一热,是有多久没看见那般颜色。
推门而入,一人趴在案上酣睡,面前是吃了还剩半碗的粥,早凉了。
“十七……”桐拂强忍着,才没落下泪来。
秣十七听见动静,迷迷蒙蒙睁开眼,看见面前的两人呆了一呆,“做梦做梦……”
“十七我回来了。”桐拂走到她身边。
秣十七这才跳起来,将她一把抱住,“不做梦不做梦,真回来!”又跳又笑了一会儿,往她身后张望,“定远回来了?他人呢?”
桐拂替她把额前乱发理了理,“快了快了,就快回来。他很好,别担心……”
十七先是失望,后又很快展颜,“嗯,十七等着,十七有耐心……”
“十七,”桐拂犹豫了一瞬,“可记得去了哪里?”
秣十七的脸色顿时变了,一把抱住她的胳膊,躲在她身后,“黑……很黑很黑,很凶的人……会打人……”
桐拂看向金幼孜,他正冲她摇头,示意她莫再问下去。
“回来就好,不怕,再有人来,我揍他!”桐拂忙安慰道,“赤兔呢?”
“在睡觉,我去看赤兔……”话没说完,十七已经一溜烟跑出了屋子。
金幼孜这才到了桐拂身旁,“大约是半月前,我在西市遇见边景昭。他神情恍惚,闭口不谈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只说秣十七这几日也该回去,让我去瞅瞅……等我赶到这里,十七已经在院子里,抱着那棕马不放手。我问了她,她也似方才这般说……”
“我爹还在惠民医馆?”
金幼孜犹豫了片刻,道“你可知谷王朱橞回了京师?他如今镇守金川门,桐大人这些日子就在那里。”
“我……”
“你不能去!”金幼孜打断她,“十七他们莫名失踪,又莫名回来,这里头必有蹊跷。我若没猜错,如今你这院子外头,不知多少人盯着。你去金川门寻你爹爹,岂不是给他惹事?”
桐拂将他推着就往门外去,“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赶紧走!”
他反手将她的手腕捉了,“我自家的事我怕什么?”
她一愣,随后脸一热,“又胡说……你相信我,他们真的会来,而且会很快。我们必须想法子早些离开。眼下,最麻烦的怕是小柔……”
……
不过刚五月,廊下已是暑意难耐。桐柔将风帘落了,就一直立在门外树影下。
他近日越发焦躁,常常独自在东阁内坐至天明,不允许任何人进去。
她略略晓得,前几日灵璧一战,廷军几乎全军覆没。右副总兵都督平安、左副总兵都督陈晖、右参将都督马溥、都督、都指挥等三十七人、内官四人、礼部侍郎、大理寺丞、钦天监副、指挥王贵等一百五十人被俘,降者无数……
她终是没忍住,轻叹了一声,身后有人忽道“哎哟别叹气了……这要是被旁人听见,又是麻烦。”
扭头看见是吴亮,他这会儿也是愁眉苦脸。
“赶紧进去,今日到现在,陛下连口水都没进,你得想想法子……”
桐柔入了殿,沏了新茶挑了几样点心,方端至案边,就听传令官急急入来,呈上奏报。
朱允炆看得很快,看完直接将那奏报扔在案上,玉石的笔架跌落于地,哐当一声响。惊得桐柔手上一歪,小半盏热茶泼在手上。
那传令官早唬得趴在地上,瑟瑟不敢起身。
“一帮无用之兵!已与铁铉会师济南,辽东军竟又败!直沽也丢了,齐泰出得好计策!滚!”
传令官几乎是爬着出了殿外。
桐柔恍若未见,将茶盏放在他的手边。
瞥见她手背上一片红肿之色,“去上药!”他的语气之间仍是怒意重重。
“陛下若不用茶水,恕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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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乌江不是无船渡
文华殿东阁,文清第一次入来,亦是第一次在殿内替人包扎。
桐女史的手被热茶汤烫伤,并不厉害,只需洗净上药以纱薄敷即可。虽在东阁偏殿,文清还是看得见正中案后坐着的皇帝,正在用茶点。
早前听闻这些日,皇帝几未用膳,太医已早早备下了开胃药膳,只待宣召。如此看来,那几位如热锅上蚂蚁般的太医官,可以松口气了,也不知是谁有本事竟能劝他进食……
思及此处,文清不由抬头望向桐女史。她正垂眸望着案上香炉出神,觉察文清停了手,她才回过神,“有劳文医官。”
眼见文清退出殿外,桐柔径直将偏殿的烛火一一灭了。待只余了正殿几盏,她才停下,“已过子时,陛下该歇息了。”
朱允炆恍若未闻,目光落在案上烛火,面色明灭。
“灵璧,可知是何处。”他似问非问。
桐柔沉吟片刻,“汉,彭城之战……”
“还有垓下!”他很快地接道。
桐柔心中一沉,抬眼望向他。
朱允炆面上竟露出一瞬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古怪,“在忧虑什么?平素不似现在这般吞吞吐吐。”
言罢他起身,取过她手中烛剪,将余下的灯烛一一灭了,只留了案上一支。
大殿内瞬时暗沉下来,殿侧高窗投下斑驳清冷的月色。
“项王彼时,并非无有退路。乌江亭长有一舟,欲助他渡江。”他手里仍擎着烛剪,“那亭长道,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爷。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他转眼见她怔忪不语,“项王如何作答?”
桐柔垂眸,“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於心乎……”
“楚歌四起,其心已死。”他道。
明明他就在眼前,这一句却似从久远虚空中而来。
桐柔将忧痛紧压着,“不!项王有江东子弟八千人,有乌骓……尚有虞姬。其心有牵绊,不会亡。”
朱允炆手中烛剪微晃,死死盯着她的面庞,“是……足矣……”
……
桐拂望着酒舍里络绎不绝的食客,十分无奈。想着如今局势乱糟糟,该避着刘娘子免得给她添麻烦,谁曾想很快就被她抓回酒舍。嘴上说着缺人手,其实是为了照顾自己,趁机给自己和秣十七塞吃塞喝的……
看着一旁脸圆了一圈的十七,桐拂失笑。这姑娘如今跟在刘娘子后面姐姐姐姐的叫,把刘娘子欢喜得不行,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给十七嘴里塞一口……
“乐什么?”忽有人道。
桐拂扭头看去,金幼孜领着一人正走入来。那人看着面生,应是没见过,手里一卷画轴,倒是和边景昭有些像。
“这位是戴进,戴兄。这位是……”
金幼孜还没说完,戴进已经欠了欠身子,“定是桐拂姑娘。平素没少听过,与我估计的模样差不太多。”
看着桐拂愣神,金幼孜笑道“和景昭一般,又是个画痴。且过目不忘,还能凭旁人三两语将物件或人的相貌画出个十之。”
桐拂将二人让至里间,戴进也不再多话,埋头看他的字画。她瞥了一眼,但见石林青翠,形如方印,实在眼熟。
“天印山?”她不觉脱口而出。
戴进抬头,“好眼力,正是秦始皇凿金陵以断其势之处。”
她讪讪道“是戴公子画得好,一眼就能看出。”她又凑近了几分,不觉咋舌,“这山间小道,河流屋舍,好似都与那里一般……”
金幼孜方斟了茶,“戴兄不过去了两回,已将那地方记得分毫不差……”
“着实厉害……只是,此处……”她不住点头,忽地指着山间一处河涧,“这处应有个隆起的山石,山泉流到这里并非浅滩,而是没入地下,约莫半里地从山背后冒出来……”
“正是正是,是我记差了……”戴进似是猛然想起,忙作揖道,“多谢姑娘提醒……”
金幼孜奇道“你怎知……你竟去钻过那地下的河道?”
桐拂眼睛一挑,“什么叫钻?这处山泉清冽无比,没入地下之后化为冷泉,里头的一种水草是味极好的药材,我替爹爹摘过。”
轮到金幼孜咂舌,“这金陵城四处,可还有有你没去过的水里……”
桐拂本想说有,宫内的水道她就不曾去过,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向戴进道“若是戴公子未去过的地方,我将那地势说了,公子可绘得出?”
戴进点头,“应是不难,只要你自己没有记错。”
“太好了!”桐拂一脸兴奋,看见一旁金幼孜狐疑的脸色,忙又敛容,“高人,实在是高人。我替高人备些酒菜去……”说罢已跑出屋子去。
一旁戴进喃喃道“果然奇女子……”
金幼孜眉间一皱,“奇是奇的,还是性子顽劣了些,戴兄就莫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