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进重新埋头于那画间,“金兄说笑了,戴某只愿伺候笔墨,旁的心思自当不会有……”
“金公子……”一声如黄莺出谷,忽自那帘外响起。紧接着一只素手纤纤将那帘拂开,那女子已缓步到了眼前。
金幼孜一愣,“江月?你怎会在此处?”
江月嫣然一笑,“我去给邻街的首饰铺子送新制的簪子,刚好路过。隔着窗户看见桐拂,想来公子多半也是在这里,就进来瞧瞧……”
“哦,巧了……”金幼孜忽道,“这位戴公子,原是制金银首饰的大家。不如将你制的那拿出来,让戴公子品鉴品鉴?”
江月将手中的匣子放在案上,打开了匣盖。戴进原先尚在看那字画,瞥了一眼匣中之物,竟是挪不开眼。
那里头一支金钗,云形金掩鬂,羊脂玉雕成的白芍药婀娜生姿,那上面栖着一只金蜂儿,翅翼之上纤毫可见栩栩如生。
“甚好甚好……”戴进赞道,“许久未见的上品……”
江月面露喜色,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他眼中赞叹的光彩瞬间湮灭了。眼见他将桌上的画纸匆匆卷好,几乎是逃一般地出了屋子。
他口中隐约念叨“不见不见,未曾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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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晨曦空濛云烟起
建安坊,隔着大市街的另一侧,官邸连绵不绝,皆是名门望族长戟高门之家。西北角为冶城山,上有朝天宫,乃诸神道场。
过了伏龙河和运渎交汇之处,一踏入这建安坊内,四下就立刻热闹起来。
虽不比聚宝门一带,喧嚣十八坊和万余工匠,此处东起大中桥西至三山门南抵镇淮桥,商铺林立宅屋相邻。另有中城兵马司,应天府……
此刻天已擦黑,街上行人仍络绎不绝。戴进方从颜料坊出来,手里抱着个匣子,走得很急。
“戴公子!”身后有人唤道。
戴进扭头,诧异道“桐拂姑娘……”
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大热天的,她额前的发却是湿漉漉的,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戴公子那日匆匆离去,酒水都未用……”桐拂实在好奇,看着颇沉稳一人,怎地似是落荒而逃。
戴进忙移开目光,“一时……唉,委实失礼,改日需向江月姑娘当面陪个不是……”
桐拂瞧他面有难色,也不再追问,“戴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她指了指一旁的河道。
戴进顺着看过去,一条细长的乌篷船泊在水边,风灯高挑,“这……”
“只耽误一会儿。”桐拂忙道,“对了,我见公子喜画,镇淮桥纸坊那里,我有相熟的店家,有上好的剡藤纸,且价格公道。戴公子去了,只说是我的朋友即可。”
戴进面现喜色,揖道“多谢桐拂姑娘。”
二人上了船,舱内小案上燃着烛火,备着笔墨纸张。
桐拂笑吟吟将笔递给戴进,“有劳戴公子了……”
……
自那日东阁之后,朱允炆虽是恢复了如常膳食,但桐柔晓得,有什么,是很不同了。
每日里,奏报如雪片,纷纷涌入东阁。如今齐泰黄子澄二位大人不在,每日里只有那方孝孺入阁议事,而朱允炆的脸色却是愈发阴鹜,她竟常常不敢直视。
五月初七,燕军下泗州,燕王谒祖陵。
五月初九,朱能率数百人,绕道上游乘渔舟渡河,自后突袭盛庸军。盛庸大败,燕军取盱眙。
五月十八,扬州降。
五月二十,高邮降……
她看着东阁窗上透出的微光出神,他竟是又一夜不曾合眼。一整夜,伏案疾书,除了偶尔进些茶水,几乎未离开案前半刻。
案前地上,扔了数个被撕碎揉作一团的诏书,亦不允人捡拾打扫。
正愣神,又一个纸团咕噜噜滚至脚下,纸团一角展着,她看见那三个字,心里跟着一凉。
罪己诏……
怔怔之间,猛听见他出声道“过来。”
她忙走至案前,他靠在椅中,手撑着额一脸倦色。
“念。”他又道。
她的目光落在案上墨汁犹新的诏书之上,稳了稳心绪才,“朕奉皇祖宝命,嗣奉上下神祗,燕人不道,擅动干戈,虐害百姓,屡兴大兵致讨……
尔四方都司布政司按察使及诸卫文武之臣,闻国有急,各思奋其忠勇,率慕义之士,壮勇之人,赴阙勤王……
朕不德而致寇,固不足言,然我臣子岂肯弃朕而不顾乎?各尽乃心,以平其难,则封赏之典,论功而行,朕无所吝。故兹诏谕,其体至怀。”
她念完,垂着眸,“陛下尚未用膳,下官去传。”
话音未落,人已经急急往殿外走去。甫一到了外头,她再忍不住,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淅淅索索直落上衣襟。
待膳食奉上,她已敛了心绪。他才略略用了几口,外头脚步声压着,似有低语。
“进。”他将手中筷箸搁下。
话音刚落,方孝孺已匆匆步入殿内。
“陛下,御史大夫练子宁、翰林修撰王叔英、右侍中黄观、刑部侍郎金有声、国子祭酒张显宗已出京师募兵,召天下勤王。
齐泰、黄子澄二位大人眼下亦奔波于江浙,招募兵勇……”
“方大人。”朱允炆打断他,“可直说。”
方孝孺一顿,伏身道“如今募兵、召天下勤王,皆需时日。燕王却已在江北侧虎视眈眈,陛下尚需另一策以拖延……”
见朱允炆沉吟不语,方孝孺继续道“需遣人议和,或可割地……”
殿内一片死寂。
桐柔屏息望向案后的身影,一缕晨曦,恰落在他的肩头。金盘龙纹上,如覆着云烟,仿佛随时便会踏着那空濛之色,腾空而去……
思及此处她不觉心惊,慌忙将这念头狠狠压了下去。
“方大人可是有了合适的人?”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却有压不住的倦意。
方孝孺将身子站了站稳,“庆成郡主。”
桐柔一愣,这位郡主原是太祖侄女,洪武元年封为公主,嫁黄琛。之后虽有礼官上言应改封郡主,太祖不忍降夺封号,驳回。至建文时,方改封庆成郡主。
算来这辈分,当是燕王的堂姐,且二人关系自小就亲厚……只是眼下这般局势,遣一位皇室贵女前去和谈,能有多少用处?
“朕乏了。”上头飘飘渺渺传来一句。
方孝孺再欲进言,他已起身,往后殿走去,“方大人酌情办了……”很快已不见身影。
桐柔知他已是疲倦至极,定是去后殿小憩。眼看着方孝孺匆匆离开的身影,她也悄然退出殿外。
许是殿中龙涎香过于沉厚,出到廊下顿觉憋在心中一口气,终是可以释出。
难得有些空闲,她转过几进园子,寻了一处水边坐着。不知何故,虽自己不善水,却最喜亲近水畔。许是自小跟着姐姐在水边转悠……
想到姐姐,桐柔不觉叹气,转眼竟是许久许久未曾见面。虽说他应允了姐姐入宫,却迟迟没有再提。爹爹那里也问不出什么,略略提过她在刘娘子那里忙不开……
“你呀,莫要再胡说……定是看花了眼……”
远处隐隐传来人语,桐柔本坐在假山之后,倒不用特意避让。宫中碎言本不是她关心,此刻只愿路过之人,早些过去。
“不会……我分明瞧见那水面哗地分开……肯定不会是水中之物……应是个人……”
“那你怎的不去报于那禁卫知晓……”
“一眨眼就不见了,我说了他们会信……”
“你说的那一处,水深得很,若非水性极佳,怎能来去自如……会不会是……那传言中青溪小姑……”
二人走远了,桐柔却是说不出的心烦意乱。不会,肯定不会是姐姐,她怎敢冒冒失失自那水里混进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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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地铺白烟花簇霜
天尚未亮,夏苎挽着篮子,独自穿过铜作坊狭长的巷道。巷道内无人,作坊的门皆紧闭着,四下里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反复回荡。
她皱了皱眉,白日间,这里是京师极热闹的一处。各间坊门大敞着,铜器捶打锻造的声音此起彼伏,热意难熬,传出的气味也甚是呛人。但眼下的这份死寂,却令她有些不安,她又说不出是为何。
穿过铜作坊就是颜料坊,颜料坊临河,顺着河道向西经过牛市,就是京师三个织锦坊中最大的那一个。
夏苎是外织染局的织女。虽同属工部,内织染局专司皇室所用的绸缎、衣料。而外织染局,责专司文武百官所用衣料。
昨日一匹妆花缎,尚余了边角,今日她若不织完,不但工钱拿不到,恐怕还有更大的麻烦。思及此处,她不觉加快了步子。
眼瞧着铜作坊的牌坊就在前头,也已能听见河道里汤汤水声。颜料坊里有住户,也有晨起洒扫的役夫,并不会如眼前这般死寂无声。
夏苎紧走几步,却猛地停下脚步,心中狂跳不止。
靠近牌坊处,是一段小巷,那小巷通往河道边的浮桥。此刻那巷口处透着微微的光亮,一道身影晕在青石板的地面,浅淡的仿佛一个错觉。
紧接着,若有若无的吟唱不知从何处而生,在耳边缭绕不去。
“……日暮风吹,落叶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那声音仿佛润着水汽,氤氲缱绻,却又反反复复,一声声渐渐凄苦。
夏苎的手颤得厉害,哆哆嗦嗦伸进挎着的小篮里,摸到那把精致的铜剪,牢牢握在手心。
“谁……谁?”她的声音亦颤得厉害。
吟唱戛然而止,映在青石板上那身影似是缓缓提步而出。
“阿苎……小姑等你许久……”那水灵灵的声音幽幽道。
小姑……清溪……
夏纻背后生了凉意,却猛见那道身影扑至近前。
待瞧清,她已是一身冷汗,心思幸亏未将那铜剪子拔出,转而嗔怒道“阿绫,又胡闹!”
绾绫笑嘻嘻地挽着夏苎的手臂,“扮作小姑吓到你了?夏苎姐姐胆子可真小……”
夏苎无奈地戳了戳绾绫的额头,“清溪小姑既是水里的神仙又是织神,若能见到,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被吓到。”
“唔……也是,错了错了,该是扮个水里的妖怪……”绾绫有些悻悻。
“莫要胡说!”夏苎将她打断了,“你今日怎的这么早就出来?”
绾绫转而嘟着嘴,“昨日染布的时候,不小心将一匹布料勾了丝,今日便想着找姐姐帮忙看看可有法子修补。”
夏苎看着天已微亮,“布料可带着,我瞧瞧。”
绾绫忙将手中的小篮递过来,“这儿这儿,谢谢夏苎姐姐。”
巷内光线昏暗,夏苎瞧不清,“走,我们过了牌坊去河边,那里亮堂些。”说罢二人直往水道边去。
颜料坊紧挨秦淮水道,以易于洗染布匹。且有说法,被秦淮河水漂过的蚕丝,织造的玄缎和天青缎最是华美。
夏苎领着她在河边石阶上坐了,将那布料拿在手中细看,库锦芙蓉妆的缎子,团花处被勾起了几根丝线。
“唔还好,倒是可以补救。”夏苎将腰间香囊里针线取了,就着晨曦细细穿丝勾线。
绾绫瞧她十指纤巧,丝逐金针,煞是好看,于是蹲在夏苎的面前,背朝着河道,瞧得津津有味。
“你呀,”夏苎一边埋头织补一边道,“说了你几回,染布不可用那指尖……”
话说了一半,听见扑通一声,夏苎猛抬起头,原本蹲在自己面前的绾绫已没了踪影,那河面上一圈圈涟漪正远远散开去。
这一惊非同小可,夏苎腾地站起身,大声唤道“阿绫!阿绫!”
慌忙四望,哪里有人影,自己又不识水性,万万不敢跳下这河中。
当下拔腿往那颜料坊里跑去,边跑边大呼,“有人落水!救人!”
坊内确有零星几人,听得呼声,忙跟着她跑回水边。水面涟漪早已散尽,没有任何动静。
夏苎急得泪水哗哗地落下来,“就是这儿,方才阿绫就是在这里落入水中!”
其中一人识得水性,将衣衫袜履除了就要跃入水中,猛地惊呼出声,“你们看!”
众人见那水面猛地翻腾起殷红之色,且咕嘟不绝。
“血……”有人骇然道。
夏苎更是胆颤心惊,“不不会!定是染坊的染料,快救人要紧!”
“染坊尚未开坊,哪儿来的染料?!”那人迟疑着还是不肯下水。
夏苎猛地跪下,“求求你了,下去救救阿绫,她不识水……”
不远处忽地传来入水之声,众人望去,见那水面涟漪激荡,直往阿绫落水之处而来,有人忙道“有人下水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