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欲将那勺放回案上,忽觉自己衣襟一紧,忙低头看去,她本垂在一旁的一只手,此刻竟捉着自己的衣襟不放。
金幼孜手中的小勺哐啷一声落了地,将她的手握住,“小拂,你能听见是不是?莫怕莫怕,会好起来……”
桐拂猛地自榻上坐起,窗何时被风吹开,此时哐啷有声。她走至窗前,长发被夜风扬着,在眼前凌乱。
仍是燕王府,她仍被困着。方才,又生了幻象。
金幼孜的话她听得真切,甚至……他说话时的气息在耳畔,她也觉得出。
而他说的这些,一件件一桩桩,她非但知晓,且都瞧得清楚。
还有,还有许多他知晓的……
锦衣卫千户张安,手持皇帝密信至北平,令世子背其父而归顺朝廷,许以燕王位。另有中官黄俨,驰报远在德州的燕王,称世子与朝廷密谋……
彼时朱棣的神情,桐拂瞧得清楚,口称不信,面色却极为肃杀。一旁朱高煦亦出言,疑世子之心。
一番阴谋阳谋,她看得倦怠意冷起身欲走,却被一旁小五拦住了去路。抬头看着他的目光,她晓得,自己若是胆敢此时迈出帐去,他下一刻就有法子将自己整得魂飞魄散。
如今自己,倒似是成了军中镇宅,不,镇营的器物。只差将她挂在那大帐中央,大旗之上……
一声“世子信至!”,帐内瞬时一片死寂。
如此关头,信中所言,怕是会将这时局搅个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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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行道迟近乡情怯
彼时进入大帐的,除了世子的信,还有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锦衣卫千户,张安。
世子的信已呈在案上,朱棣却没接,“张大人自京师赴北平,又赶来德州,一路辛苦。”
张安黑着脸,“奉旨会世子,本是下官应尽之责,何谈辛苦。”
“世子可见到?”朱棣似乎很有耐心。
“自然!世子阅罢陛下亲书,又与下官相谈甚欢……”
“这是哪个不长眼的,竟将千户捆着,速速松绑了。”朱棣打断他。
张安被松了捆缚,顿时脸色好了许多,“世子待下官十分亲厚,礼仪有加,也不知何人胆大妄为竟将我……”
朱棣抬手示意他止言,“世子办事分寸拿捏之间,尚欠缺些……”
桐拂看着不远处朱高煦一脸遮不住的得色,心里一叹,这兄弟俩性子天差地别,不睦委实也是正常。
“来人,”朱棣眼皮都未抬,“拖下去,斩了。”
张安顿时面若死灰,口被捂住,很快被拖去帐外。朱高煦抢出一步,“父王!人证在此,为何……”
“闭嘴。”朱棣显然起了怒意,“上前。”
朱高煦忙提步上前,案上那封并非是世子的信。皇帝的密信,火漆完好,根本未被拆过。显然世子在收到密信之后,直接连人带信送来了燕王的帐内。
“看清楚了?”朱棣直瞪着他,“奸人用心险诈,即便你等兄弟至亲,仍起离间之意,何况君臣?”
朱高煦虽面有不甘,却也不敢再多言,很快告退。一时帐子里退了个干净。
桐拂没走,这些本来与自己无甚关系,她自己如今身在哪里,她根本不在意。
朱棣抬眼瞧见她窝在一旁的椅子里,怔怔地对着火盆发呆。明明一缕魂魄,偏又似个空了的躯壳,无喜无忧,与她从前很不相同。
“着急了?想回去?”他起身,走到那火盆前,添了几条新炭。
“怕是有人比我着急。”她看着忽然耀眼的火光。
“你家中两个,如今皆领着朝廷俸禄。照理明知遮掩不住,该早些去说个明白,或许还有生机。”他倒是未恼。
“我与爹爹和小柔之间,就算再有间隙疑虑,但并不会互起疑心暗中猜度。不过,殿下……”桐拂忽然抬眼盯住他,“自从得知朝廷密信送到了世子手中,到方才……你当真没疑过世子分毫?”
火苗簇地一蹿,在他的眸中映出极盛的光亮。
……
十一月,北平大雪不绝。自返,燕王足不出户,与斯道同议。
桐拂未被拘束着,每日里却也懒得四处走动,多半躲在议事殿旁的暖阁里。倒不是那里暖和,只不过临着池水,外头山石间犹有常青的灌木,比别处有些看头。
又一日大雪纷纷,白日昏沉,恹恹欲睡间她听见脚步声。
与平素不同,这声音陌生而急促。不知何故,她心里突地一跳,虽未回头探看,但她却觉得,方才入了殿内的这人,恐将这月余的死气沉沉彻底打破。
那人入了殿中,至深夜方出。桐拂蜷在椅子里睡得朦朦胧胧,听见远去的脚步声。很快听见另一脚步声近,有人在她身旁的椅子里坐下,似是正对着帘外沉沉雪色。
“频年用兵,无休无止,我厌了。”朱棣的声音渺渺传来。
她猛地醒转,坐直了身子,“不打了?我可以离开了?”
他的双拳紧握,“直趋京师,临江一决,再无反顾。”
桐拂只觉脑中嗡的一声,这意思,自己将跟着他,一路打去京师……爹爹该当如何?小柔又当如何?还有金幼孜,刘娘子……
这一路过来,她为之躲躲闪闪惶恐不安的,终是到了眼前。
需想法子告诉他们,让他们逃出金陵城,躲得越远越好……
十二月初二,燕师复出。
建文四年,正月十二,燕军馆陶渡河。十四日,攻陷东阿。后连取东平、汶上、沛县。
二月二十一,燕军击败徐州出城守军,徐州自此闭城死守。
三月初一,燕军进逼安徽宿州。初九,抵达涡河。二十三日,断徐州饷道。
四月十四,燕军达睢水小河。
自开春,孙定远的腿伤即复发,行走越发艰难,上马若无人相助,几不能成。他的脾气变得也越发古怪,成日里在圈马处守着,沉默不语。
桐拂如今在大营里,便整日跟着他。他似乎也晓得,但并不与她说话。他日日忍着腿痛,搬马料、洗马、归整鞍具……先前还有人拦着,劝他去歇着,见他一脸冷漠半个字都不吐,渐渐也就由着他。
桐拂不知该对他说什么,眼下她自己也是日日里心烦意乱。这一路,燕军势如破竹,眼见着离京师越发近了。倘若真到那一日兵临城下……
眼前的战事,并不容她思前想后,待燕军在小河之上的浮桥结好,平安的人马就杀至眼前了。
此处浮桥为小河关要,得之者方占优势。平安自是卯足了劲儿,一心将其拿下。
这日一战,出乎意料,朱棣并未带上她。待桐拂遇见神色难得肃冷的文德与马三保低语,才得知燕王于今日一战中遇险,几乎被平安横槊刺于马下。若非孙定远跃马抢入阵中,将燕王带出,恐是无法得脱……
桐拂一愣,今日孙定远并未入阵,他是什么时候溜去的?他如今这样子,如何打仗?不知受伤了没有……当下跟在文德后头急急往大帐奔去。
帐内人影幢幢,燕王身边围着朱能等人,文德已上前,看不清情形。
一旁角落里,孙定远靠在椅中,闭目不语。身上甲衣血迹斑斑,面上尽是血污。一名医官正替他清理伤处。
桐拂站在一旁心急如焚,却又不能出声问他,只能眼睁睁瞧着。直到那医官忙完了走开,她才凑到孙定远耳边,“你是不是疯了?十七呢,你是不打算管了?”
孙定远眼睛没睁,“我这不还有气,死不了。痛快,今日打得痛快!”
桐拂拿他没奈何,很快有人入来将他搀扶着出去。她抬眼才注意到,大帐里的人都散了个干净,只有朱棣尚坐在案后,右臂裹着纱布。
见孙定远已出了大帐,她忙提步欲跟上,却听身后一声,“站着!”
“如今南军粮匮,撑不住两日。”朱棣接着道,“需有人引路渡河绕至南军阵后,趁乱袭之。”
“主意不错,殿下你继续忙……”桐拂又打算开溜。
“我这帐下,水性好的,我倒是想到一人。”他说得很慢,目光却牢牢锁在她的面庞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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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同醉樱桃林下春
睢水,夜色中浩浩汤汤。
小五巡查完集结河边的军士,复又将目光投向幽暗河面之上。她下去已经有一会儿了,未见她冒出过水面。之前尚犹疑这女子的水性,如今看来她当真有些本事。
四处皆是广阔河滩,远处山势狰狞。
他早前自是查看过地形,汉高祖二年,项羽便是在此处,以三万大败五十六万联军。
彼时刘邦诸军甫入彭城,正当混乱部署之际,项羽三万精骑西出萧县,东进彭城,直接咬住刘邦指挥中枢,将大军驱赶至此。联军互相踩踏、自相残杀,挤落水者十余万,睢水因之断流……
思及此处,他似是听出河水幽咽之音,想那其间多少游魂孤魄,至今辗转游荡。
脚下河面忽然探出一个脑袋,他下意识摸上腰间佩刀,看清是她不紧不慢爬上河石,才将手松开。
她的长发束在脑后,有些凌乱,此刻滴着水珠,身上衣衫尽湿。虽说已是四月间,但河水犹刺骨,她却似浑然不觉,将有些松散的长发重新束紧了。
“这下面水流很急,不适过舟,需绕过西面那片急滩,后面有一片开阔水面,水势平稳,也不深,撑篙可过。”
她的长发束好,小五才看清她的样子。她的面颊覆着莹莹水光,羽睫上亦悬着几粒水滴,映着月色,透出皎洁之色。
她这样子,居然挺好看。
小五轻咳几声,压低声音,“知道了,你先回去。那个……别冻死了。”
看着几十条舟子沿着河面无声往远处去了,桐拂才折身而返。
方才水下,暗流湍急,阴寒无比,几乎迷失方向。无边幽暗之间,似听见哀泣嘶嚎,那水流将自己撕扯着,仿佛千百只手将她牵绊拖拽……又似见火光冲天,宫宇倾颓,奔走的人影间,隐约竟是小柔的样子……
她回到帐中,只觉倦乏重重,衣衫也懒得换,倒头就睡。只愿大梦一场,将方才所见忘个干净。
迷迷糊糊间,似是听闻那队人马渡河之后遭遇徐辉祖援军,并未得胜……之后齐眉山之战,燕军落败,李斌被斩……燕军众将进言欲返北平休整,不欲再渡河,燕王大怒……
有什么声音清清泠泠,时不时在耳边一掠而过。起初尚不分明,到后来竟是听得越来越清楚。约莫是一串银铃,悬于檐下,被风吹着,清音叠叠说不出的好听。
听到后来,竟似能听出笛箫悠扬,鼓声婉转……
又渐渐听见人语……
“看着似好了许多……方才为她沐时,她似是动了动手……亦或许是阿镜看错了……那位公子送来的夏衫可要替她换上……”
人声渐没,夜虫啾啾,又闻听细雨霏霏,鼻端是雨后茉莉香气,而那泠泠悬铃声,始终在耳畔流连不去……
金幼孜将被雨濡湿的斗篷脱了,挂在门外,手提一个小篮入了西厢。
窗半掩,案上有新摘的茉莉,犹带着水痕。一旁安息香几燃尽,灰烬明灭。
他将小篮放在榻前,从里头取了红艳艳的果子,“小拂,猜我今日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后湖的樱桃结了,我今日上梁洲,顺便摘了些来,估计你会喜欢……”
“喜欢……”
这一声自那帐中传来,轻轻渺渺,似浑没气力,却又似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金幼孜手中的果子啪嗒一声落了地,咕噜噜滚出去很远。
将那帘子撩了几回,才被他颤巍巍地卷起。他看着蜷坐在床榻角落里的那个身影,极力压着诸般情绪,“小拂……你回来了。”
她眼中明明滚着泪珠,偏要强撑着笑意,“我想吃樱桃……”
“好好……有很多……”金幼孜忙忙转身去取,下一刻已被她一把抱住了脖颈间。
“我以为我回不来了……”她的面庞埋在他的肩头,那里很快打湿了一片。
他僵了许久才小心伸出手,轻拍她的后背,“回来就好,旁的,莫去多想。”
她闷着掉了会儿眼泪,才退开身,眼睛红红的,“这些时日,你一直陪着我?”
金幼孜忙掏出帕子递给她,她不接,他只能亲自替她将脸擦干净,“要多谢这河房的主人,是他当初救了你,领我来这里。”
“是谁?”
“不曾见过,每三日会有人接我来此,并未露过面。还有个好消息……”金幼孜故意慢下。
“什么?”
瞧她一脸急切,他不忍再逗她,“秣十七和边景昭,他们回来了。”
“当真?!在哪里?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快领我去瞧瞧……”桐拂自那榻上一跃而起,揪着他就往外走。腿一软,若非金幼孜扶着,险些摔在地上。
“你啊,在这里躺了这么久,哪能这么急吼吼地就下地的?”金幼孜将她扶回榻边坐着。
“不能等!我得去看看。还有小柔,我爹,不不,所有人,包括你,我们都得离开……”她忽然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