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回来的,你说话!你不出声我就当是答应了……”
一旁几个闲汉瞧他疯疯癫癫,但身上氅袍却是锦缎裘领,不约而同围上前去。
“公子喝酒喝得痛快,怕是身子热得很,这袍子应是无用了,不如让给哥几个穿穿……”
金幼孜头都没回,一把扯下氅袍,扔给他们,“拿走拿走……无用无用……”
那几个闲汉未料到竟如此容易得手,又围上前欲取他腰间钱袋玉佩。
金幼孜直直瞪着眼前河水,仿佛浑然不觉。
那些人很快将值钱的东西都摸走了,一人忽道“此人虽醉,毕竟见过我等面貌,此处无人,不如……推下河去……”
那人话音刚落,只觉膝后一痛,腿一软,竟跪在雪地上。其余几人,亦纷纷吃痛跪倒。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吓得几人顿时连滚带爬地跑了个干净。
金幼孜早被拉扯着坐在地上,耳听见脚步声近,在身后停住。
一个陌生的声音,没有半点温度,“公子在找的人,可叫桐拂?”
。
第一百零九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桐花凤,原本蜷在案头暖匣之中酣眠,不知何故,忽地将脑袋支棱起,遂又扑梭梭飞起停在窗沿。修长的尾翼,来回摇摆,似是十分欣喜。
兮容斜睨着它,“可是觉着屋里热,想去外头雪地里凉快凉快……”
那桐花凤一呆,忙又扑梭梭飞回暖匣里,把身子妥妥藏好了,只露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上头翎羽忽悠悠颤着。
窗子推开半扇,恰看见细长的舟子泊在石阶畔。
那个男子,雪夜里只穿着薄薄一件青袍,网巾斜,勉强束着发,却似浑然不觉。双目被黑布遮着,正小心地扶着阑干踏上岸来。
金幼孜起先尚努力记着船行的方向,转弯慢缓之处。到后来发现那船行辗转往回,似是特意将他绕晕了,京师水道本就繁杂,他只得作罢。
舟子触岸时,他心里跟着狠狠一晃。
有人到了身前,似是在凝神打量自己。
金幼孜一揖,“可否……”
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腕,他下意识想要躲开,却听见一声轻笑,“公子怕什么?这里可没有吃人的妖怪。”
那声音,仿佛舞人轻挽着的一丈软绫,自袖间扬至半空,缭绕婉转。
“我这里,旁的规矩没有。公子只需记着,只西厢里的人可看,其余的莫要多看多问一句。否则,怕是以后无缘再见了。”
“谨记,有劳了。”金幼孜道。
被引至廊下,那女子松开手,走到他的身后。金幼孜只觉眼前布条松脱,自己正对着一扇木门。
身后那女子道“一个时辰后,送公子离开。”说罢脚步声远。
……
屋子里的炭火很旺,桐拂坐在一旁,困得东倒西歪。一歪歪得狠了,差点摔到地上,才猛地回过神来。
抬眼瞅了瞅榻上的人,她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正琢磨着是不是寻个舒服些的地方睡,就看见他的手似是动了动。
桐拂嗖地一下蹿到榻前,“小五!小五你是不是醒了?”
小五双眼紧闭,还是这阵子每日的样子。她去瞧他的手,似乎也还是先前的姿势,应是眼花了。
她很有些沮丧,伸手替他翻了个身,面朝里。爹爹说过,长卧床之人万不可一个姿势一直睡着,容易得什么……什么来着?唉,罢了罢了,记不起了。
自己如今能触碰到周围的东西,她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之前除了不敢晃到朱棣面前,她在王府里横着走竖着走,十分随意自在。可自打拿了这水珀,就有些不同。虽说旁人仍是看不到自己,但自己却能触碰到东西。
几次不小心忘记了,她随手拿起茶盏、花瓶之类的把玩,将一旁的侍女侍卫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怎的飘起来了!飘起来了……然后齐齐落荒而逃……
因此这一阵子,王府里有些不干净的说法,很是沸沸扬扬。
所以方才早些时候,那位殿下板着个脸走进来,也就没什么奇怪的。
他在小五身旁默默坐了一会儿,给炉里添了一回炭,才开口,“近日太闲了?”
桐拂本来已经挪到门边了,只能站住脚,“还行还行……”
“你是故意的?”
“那不可能。”她迅速接过话来,“给谁添乱也不能给王府添乱。不过,这王府里人来人往这么热闹,我觉得并不适合小五养伤。要么他和我挪到王府外头去,找个清静的地方,既好养伤,我又不会老是吓着人……”
“唔……”他似是听进去了,若有所思,很快道“倒不用如此麻烦,本王寝殿邻着的那个院子尚空着……”
原以为是恐吓自己的一句,不料竟成了真,并且是立刻成真。
这位殿下前脚离开,后脚就来了一屋子的人。等桐拂反应过来,这屋子里已经搬干净了。一张榻几都没剩下,连她平素最爱坐的那把椅子也被端走了。
端椅子的人一路嘀咕,“那边不是有椅子,殿下却非要这张……”
眼下她就窝在这椅子里,浑身的不舒服。
想着想着就更加不舒服,方才的困意卷土重来,她索性将椅子移到火盆边,扯了一条毡毯将自己裹了,歪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挺舒服,不但睡得舒服,还有好喝的汤……
这么想着,桐拂就觉得不太对劲儿。平素里做梦也有好吃好喝的,但这个吃法,太过真实了……
而且这感觉,不是在椅子里窝着,倒似是……
她奋力想要睁开眼,却完全撩不动眼皮,耳边却传来极其熟悉的念念叨叨。
“你说说你,这么大一人了,吃东西还要人喂……不过,也好,难得见你这么老老实实的……你说你没事折腾什么……在我身边待着,就这么难……”
她虽不能睁眼,却晓得,此刻该是窝在金幼孜的怀里,而那柚子正一口一口喂自己喝着鱼汤。那鱼汤,是她喝过最好喝的。
她鼻子一酸,眼泪就出来了,压根来不及屏着。
金幼孜却是一个哆嗦,“小拂你怎么了?怎的哭了?可是烫着你了?还是不好吃?不会是哪里不舒服……”
她感觉他慌手慌脚地取了帕子,替自己擦去泪水,一会儿靠靠额头一会儿摸摸手,“你能说话么?能听见我声音么?你哪儿不舒服?柚子在呢,别怕啊……”
泪水更加无法遏制,哗哗哗地往下流。桐拂觉得长这么大,好似还没这么掉过眼泪,却偏偏忍都忍不住。估计是自己病得的确有些厉害……
无法睁眼,无法动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在他的怀里任他摆布,听着他不停地念叨。
本是如梦魇般的处境,偏偏觉得无比安心。她开始后悔,当初或许就该欢欢喜喜地回家,欢欢喜喜地等着他上门提亲……
“时辰已到……公子需离开了……”
桐拂听见陌生的声音,感觉得到金幼孜忽然的急切,“可否容我再陪她片刻……她才喝了一点,怕是还会饿……”
“之前的规矩说的清楚,公子若是忘了,以后不来也就罢了……”
金幼孜似是长叹了一声,小心将自己扶着躺回榻上,仔细盖好了被衾。
“你乖些,我很快回来看你……”
她听见脚步声远去,木门咿呀,打开又合上,周遭一片死寂。
她忽然觉得害怕,想要叫住他,但声音被困着,挣扎难出。到后来,竟是无法呼吸,她分明觉出一双手,正死死扼在自己的脖颈间。
“放……放开……”挣扎间,她总算抓住了那双手,猛地睁开眼,“是你?!”
。
第一百一十章 只愁风断清衣渡
饶是背对着火光,小五的神情仍能看得清楚,桐拂却宁可看不到。
那里头,迫得人喘不过气的痛与恨。他的面目已然扭曲,额间颈间青筋骇人地暴着,扼住她喉咙的手,充斥着决绝的杀意。
到了这个份上,桐拂反倒不惧了。他心里的诸般情绪,她瞧得清楚,仿佛那本也是自己的……
他却猛地一顿,手随之松开,人就直直往后倒去。
桐拂被掐得压根没气力伸手拽住他,只能眼睁睁瞧着,发不出半点声音。
小五却没倒在地上,被人稳稳接住放回了榻上。
桐拂忽然觉得,住在这里也不错。
虽然之前她打死也没想过,居然会被住在邻院的燕王给救了。毕竟好好地睡个觉,被人掐死在椅子上的机会并不大……
朱棣将小五安顿好了,才转过身来,“你招惹他了?”
她揉着脖子哑着嗓子,“是!是我让他过来把我掐死的。”
瞧她一脸压不住的火冒三丈,他心情反倒好,瞥见她眼畔泪痕,慢了一慢,“一会儿文德过来,你不用守在这儿。”
“殿下尚未改变主意?”桐拂看着他,自己如今到了孤魂野鬼的份上,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似小五这般的,还会有多少?”
他的脸色瞬时冷下来,平复得也很快,“你会看着我,如何一步一步,达成我之所念。不,你不只是看着,你会帮我。”
“殿下……”门外响起了文德的声音。
桐拂起身就走,“方才倒不如被掐死了……”
走到院门外,她就看见孙定远,此刻他正与守在院门口的侍卫说着什么。
“殿下如今在里头,文医官也刚进去。没有殿下准许,我想让你进去那也不敢啊……”那守卫识得孙定远,看起来十分为难。
“为何忽然传了文德?”孙定远的目光落在远处的烛火间。
“这……我也不知。方才殿下过来,进屋子之后里头似有动静。但殿下没出声,我们也不敢进去。之后就传了文医官……”
孙定远没再多问,告辞之后转身离去。
桐拂不知为何,待发觉时,自己竟一路跟在孙定远的后头。她想想也罢,回去又睡不着,不如跟着他晃悠晃悠透透气。
孙定远一路走到圈马的院子,里头寂寂寥寥只燃了几根火把,并无旁人。十来匹马在马厩里,听见动静,低声嘶鸣了几回,又安静了。
他在廊下坐了,取了一小壶酒,自斟自饮。
桐拂就坐在他对面,馋那酒香,又怕吓着他,只得忍着。
忽地听见身后马蹄轻踏,她扭头看见赤兔已走到近前。那赤兔径直到孙定远身旁,在他肩膀轻蹭了几下,又对着他面前的酒盏摇头晃脑。
孙定远伸手拍了拍它的脖颈,“又来啰嗦了,就喝一口,无妨。”
他顿了顿,“以前是十七,现在是你,总不缺管着我的。”
桐拂盯着那赤兔,想着那匹戴着额妆的棕马,心里不好过。这么些日子了,十七和边景昭究竟如何……
这么盯着,那赤兔忽然走过来,挤了她一下。她自是没料到,为了不摔倒只能扶了一下案几。就这么一下,案几上的酒壶和酒盏就是一个晃荡,哐啷一声。
孙定远猛地抬眼,瞪着赤兔身旁的一片空虚之处,“谁?!”
她还在犹豫,孙定远已出声道“桐拂?”
她一呆,“你瞧得见?”
“瞧不见,不过看赤兔这样子,感觉是你。”他静了静,“你……不在小五身上了?”
“唔……我眼下,就是这幅鬼样子了。”
“我看挺好。”孙定远取了酒喝了一口,“别人看不着,想干嘛干嘛。”
“我还不能回去,所以……没法去找十七……”
“她不会有事,”孙定远打断了她,“修罗场里都转过一圈。”
桐拂瞧他一脸笃定似是不愿再继续,没再说下去。
“我会去找她。”沉默了许久,他才又出声。
“去京师?”桐拂有些迟疑,“你……还要跟着打仗?一路打到京师去?”
她心里乱蓬蓬,这事她不是没琢磨过,偏偏她成了夹在中间的那一个,哪一边都脱不了干系……
除非……要么等那俞平海将他的宝船造好了,和他一起逃到海上去找仙山……又或是跑去海东青高飞的地方,找伊兰和布库,那里山高野阔江河纵横……
“明日,殿下将修斋,荐阵亡将士,亲为文祭之。之后,便要率师出……”孙定远握着手里的酒盏,神思却不知去了何处……
率师出之前,燕王烧了自己的战袍。小五也醒了。
桐拂觉得这两件事或许有一定的牵连,但她说不清也不好说。更让她忐忑不安的是,自打这小五醒来,自己的境地就有些吓人。
不知何故,这小五也能瞧见自己。
瞧见也就罢了,似朱棣那般,瞧见了就当没瞧见,直接走过去。可小五不同,但凡瞧见她,就是一副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的模样。
小五应是受了吩咐,不得暴露她的行踪,虽不能当真拔出刀来,但每每令她后背发凉,不得不每日盘算着如何绕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