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如流星,从无虚发。箭袋里射完了,俯身用弩身顶端的铜钩,将散落地上的箭一一取了,再次搭箭上弦,如此反复,永无休止……
纠缠在杀意与惊怖之中,仿佛为冰火同时包裹,她眼见着四周兵戈纷纷间,血肉白骨,生出诡异绝望无穷尽……
待看见不远处朱能终是掩护着燕王冲出重围,而孙定远虽浑身是血,但紧随其后,桐拂心里才总算松了口气。
但那阵中兀自混乱厮杀不休,她抬眼望去,几乎惊落马下。张玉那一端并未看见燕王已然脱身,犹自往那阵中杀去。刚被燕王走脱了的廷军,一肚子怒意皆撒在了张玉这一头,纷纷转刀戈而去。
桐拂大骇之下,浑然不觉指间因不停拉弓早已鲜血淋漓,一手催马仍欲冲过去。但黑早已觉出不妥,竟反而往阵后退去。
“阿!莫退!随我救佥事!”
这是桐拂最后听到的这几个字,显然已经不是自己的声音,应是小五的吧……
她眼睁睁看着张玉身中数弩,落于马下,迅速被手执长刀的廷军围住,再看不到身影……而在那纷乱铁衣与马蹄间,似乎还能看见一袭战袍猎猎不休,不甘……
“爹爹!一定要平安回i!阿浅在这儿等你……”她听见林浅的声音。
“小拂,你终是不听爹爹的……”又好似是爹爹的声音。
她仓皇伸手想要去捉住,却入一片虚空。
第一百零六章 悲极当歌思当归
烛火毕剥一声,将桐拂惊了一跳。
下意识想去将那烛火拢一拢,伸出手才想起i,眼下她除了能看到听到,却什么都触不到碰不着。
旁人也见不到自己。
如今的自己,真正成了游魂一缕。
此处是北平,燕王府。
几日前自懵懂混沌中醒i,看着身边榻上几无声息的小五,她脑中一片空白。很快,那些纷纷杳杳的画面,如破堤之水,汹涌而入令人无处遁形。
刀戟、火器、毒弩、血肉、战袍……
厮杀、惨呼、哀恸、绝望、死寂。
从最初的无措中回过神i,她除了守在小五身边,不知道该去哪里。
小五受了很重的伤,每日里燕王府的医官都要i数回,清理伤口、灸穴、灌药……这么些时日,毫无起色,始终只有若有若无微毫的气息。
她听见进出的侍女小声说,彼时小五为了救出佥事,像个疯子一样欲冲入阵中,被毒弩刺穿了身子,硬是扑到了张玉的身旁……
众人皆以为他不能活,岂料他浑身是血竟背着张玉,冲出阵i……那副疯狂狠戾的样子,如阎罗殿最可怖的厉鬼,廷军竟无人敢上前阻拦……
至于佥事……桐拂看着侍女们垂首摇头不言,自然明白。
燕王妃亦i过数回,从未有过的面含倦色,神思恢恢。一旁雁音轻声安抚,竟是那燕王将自己锁在屋中,已是数日不曾露面,也不允人靠近……
待燕王妃离开,屋子里重又一片沉寂,桐拂才回过神i。走至榻边又看了一回小五。伤痕犹存的面庞之上,仍透着不甘心的意思,他的双拳始终紧握,仿佛死死抓着什么,使尽了浑身的气力……
桐拂想要将他的手松开,却是触碰不到,呆呆又坐了好一阵,才起身走出屋子。
方才那侍女说,林浅和伊兰也被带i了燕王府。她记得自己答应了布库,要将伊兰安全地送出去。
海东青高飞的地方,她忽然很有些向往。
王府里的路她很熟悉,眼下又无人可以看见自己,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事实上,她身上也并没有什么气力。大概从东昌城那里开始,她就将所有的气力耗尽了。
游廊虽垂着暖帘,但应是很冷的,过往的侍女裹着氅衣犹自缩手缩脚,呵气如烟。桐拂瞧着她们捧的衣物似是女子裙衫,遂跟在之后。
转过几进院子,几人停在厢房外,一人小心翼翼上前,隔着门道:“张姑娘,府里新制的冬衣……”
有什么砸在里头的门上,哐啷一声之后是瓷器破碎一地的声响。
几个侍女再不敢出声,将衣物交给门外守着的人,忙忙退出了院子。
少顷,有人开门出i,接过那衣物,返身入内。
桐拂瞧得清楚,是伊兰,提步跟了进去。
屋子里火盆正旺,林浅只着了单衣却远远坐在一旁,苍白的面容上泪迹纵横,衣裙上沾着方才泼溅出的茶水。
伊兰轻手轻脚将衣物放了,回身去捡拾地上的碎茶器。桐拂试着凑近了唤她,伊兰完全没有反应,犹自埋头收拾。桐拂低头瞧她脚腕间的锁链已经不在了,心里一松。
“谁稀罕了?!”身后的林浅忽然出声,“谁要住这王府?谁要新衣?我只要我爹爹!将爹爹还给我!”
说罢起身就往外走去,伊兰急忙丢下手中的东西,上前将她拉住,“外头冷,你不能就这么出去……”
“你放手!我要去找殿下,我爹爹是跟着他去的,他需将爹爹还给我!”林浅已然丧失理智,一把将伊兰推开,蹬蹬蹬地出了门去。
伊兰将一旁大氅拿了,疾步追出屋子去。
桐拂心中一叹,林浅置气虽无甚道理,但此番打击……便是自己一个旁人,心中亦是如此不堪。也实在怪不得她如此神伤失态……思及此处,不由提步跟在后头。还需想出法子告诉伊兰,如今布库已然带着海东青离开,在等着她。
林浅一路在前头跑着,伊兰在后头追,经过的侍女护卫瞧见i人也无人敢拦。就这么一路奔入燕王的院子,直到被马三保伸手拦住。
看着林浅气喘吁吁泪痕犹在,马三保努力将语气放缓了,“阿浅,殿下这几日都不见人,不如,过几日再i。”
“我只问殿下一句!当时为何抛下我爹爹,令他身陷重围不得脱身?
我爹爹本在阵外,是为了救出殿下才拼了命闯进去!为什么?为什么却被殿下抛在脑后,竟是无人救他!
我爹爹一心追随殿下,出生入死,早将殿下视为家人,不惜以命相护。殿下却又置我爹爹于何地?!”
“够了!”马三保握剑之手颤得厉害,“殿下他……”
“三保,退下。”屋里传i一声,马三保一愣,急忙躬身退去一旁。
屋门咿呀而开,朱棣从屋子里出i,径直走到伊兰面前,将她手里的氅衣取了,披在林浅身后。
“阿浅,”他将那氅衣围拢了,仔细地结上,“没能救下你爹爹,是我的错。
我答应过你爹爹,会好好照顾你。
你若心里有委屈,只管说出i,都依着你。”
林浅原本一腔怨怒滔滔,顿时化作彷徨无措,一时泪珠滚滚而下,再说不出话i。
“阿浅……”身后有人唤道。
桐拂这才发觉燕王妃何时入了这园子。
徐妙上前将林浅搂着,“眼见着要落雪,外头寒气重,去我屋里坐坐暖暖身子,可好?”
林浅抬头见妙含忧温言,又想起娘亲,一头扎进她怀里,哇得一声哭得更凶。
徐妙一边柔声安抚,一边示意众人退下。待林浅哭泣稍缓,又在她耳边细语几句,林浅终是依偎着她离开了院子。
临去前,徐妙抬眼望向朱棣。他犹立在庭中,不复往日挺拔,似是倦极。
没有任何征兆,雪就这么落下了。初初尚如柔絮,无所依着,回旋飘摇。很快,团团簇簇遮天迷地,四下里皑皑莹莹,一片干净。
桐拂远远望着他,他仍独自站在那里,仿佛早溶于寒寂之间。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提步往屋子里走去。积雪深已没足,踩踏有声。
到了廊下,他停住脚,“站在那儿,不冷么,进i。”
第一百零七章 烟为行止水为家
桐拂怔怔望着他的背影,二人之间,雪弥漫,一方清静天地。
“此处再无旁人。”他说完提步入了屋子,门敞着,似是等她入来。
她迈出脚,踏在雪上,不留半分痕迹。仿佛从来就是那雪色里,原本的模样。
屋子里未燃炭火,他穿着浸了雪的常服,坐在案前。案上齐整叠着的,是那件战袍。
她亲手浣洗过的,犹记得那上面一对如意的纹路。
“小五如何了?”他靠在椅子里,目光落在那战袍上。
“为何不自己去看,是不敢?”
“张玉……”他的声音有些涩,“最后是如何的……你都看到了,是不是?”
桐拂有些错愕,他怎知自己彼时顶着小五的模样?
“他们都唤你小五,我看到的却是你。现在也一样,他们都看不到,但我能看到。
你救了小五,为何不救……”他没能说下去,疲倦地合上眼。
她怔怔,“小五不是我救的时候。我如今连影子都没了,你说我是什么?我又能救谁?”
案上的战袍扎眼,她将目光移开,沉默了一会儿,“我于殿下并无用处,今后也不会再遇……”
“不。”他打断她,“纵是你现在离开,你还是会回来。”
他忽地抬眼,“你若……当真是执念,又究竟为何而来?”
桐拂一呆,有什么有如悬钟齐撞轰鸣不休,在脑海中萦绕不去。
看见城垣楼阁,田户渠沟,阡陌巷道,轻烟人家,湖面无际……
又见兵戈纷纷,血流成河,城池倾覆,呼号哭泣,沧海桑田……
太初宫,石头城,金陵邑……
横塘查下,邑屋隆夸。长干延属,飞甍舛互……
昭明殿,健康宫,篱门五十六,十里长堤北湖浩渺……
楼阁烟雨,寺庐精舍,台城殿宇千间,乐游华林苑,离宫别馆绵延不绝……
一朝宫城夷毁,水色湮灭,路人长泣泪洒衣襟……
一直在,自己竟一直在那里,该是多久?百年,千年,或是更加长远的年月?却又是为了什么,一段执念不散,彷徨回顾踽踽独行。
她猛地回过神,“这一切,与小柔无关,与我爹爹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我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知道为何会在这里……”
“你留下。”他将她打断了。
“可我只是……”
“你若留下,无关的人,我自然不会去碰。”他垂下目光。
“好。”她颓然,猛地想起什么,“放了伊兰!”
“准。”他几无迟疑,复又靠入椅中,面目为暗色遮掩,“帮我照看小五,他应该能活下来。”
“可……”桐拂想不明白,自己如今这个样子,如何照顾小五?
他忽然抬手,将左腕上一物取下。她听见丝帛断,牵连得脱,那水珀自他指间滑落,在案上跳跃数下,旋转轻盈,终是稳稳挺住。那里头,一漾漾,水色凌凌。
“据说,如何用它,你应该知道。
记住你方才应下的,否则……
通常令我存有疑虑的,我更倾向于,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他的声音恢复了冷肃,再不留分毫桓转余地。
桐拂自那屋子出来,掌心的水珀透着寒沁之意。外面大雪仿佛永无止休,决绝地将一切抹去了痕迹。
……
冬雪初霁,前几日一场大雪,将宫城覆上沉沉素装。
旁的宫道庭苑皆早早扫了干净,唯独文华殿暖阁前未扫,只略略留了细细的一径,容人行走。
朱红宫墙被那粉雕玉琢的楼台山石衬着,平添许多喜色。
桐柔将殿外廊下暖帘半卷,雪后清冽的味道立时回旋着卷入来。看着阑干上融融厚厚的积雪,她不觉心痒,伸手掬了些,在手心揉成雪团。又探身自阑干外摘取了些枯枝、松针、红果……
朱允炆看罢奏章,伸手取茶,盏里居然空了,抬头恰看见窗外廊下忙碌的那个身影。悄悄走至她身后,他瞧见那阑干上一对白雪捏的胖憨小鸟,玉雪可爱。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桐柔未料到他到了身后,手一抖,将一只碰落了,被他稳稳接在手中。
她松了口气,笑道“鹤鹬,春日湖边时常见到。”
他将那鹤鹬放回阑干上,她取了一旁一粒红艳艳的果子,在掌心碾碎了,将那朱砂般的颜色,抹在那鹤鹬的长喙之上。又取了两颗细小炭粒,嵌作乌眸。那鹤鹬立时灵动如生,憨态可掬。
“好了。”她笑着将冻得通红的双手搓了搓。
他伸手,将她的一双素手捂在自己的掌间,“哦?这个我碰巧知道。
鹤鹬,又叫桃花鵽。只在桃花开时,方可见。
烹之肉细且香,色若桃花,故而得名。以荷叶裹了,装在篾篓里,更添莲子清香……”
初时,她尚满面羞红,说到烹之食肉,又转为讶色,后有不忍。一双手僵在他的掌心,透着凉意,局促不安。
朱允炆将她面上神情瞧得清楚,自顾自一本正经地说完了,闭目似是欣然回味,才忽地睁开眼,嘴角上扬,“书上一见而已,不曾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