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王府就这么大,绕来绕去总有遇见的时候。
今日里,桐拂已是挑选了一条十分妥帖的路径。自膳房出来,途径柴房、绕过后花园的池子、穿过侍女起居的一溜厢房……眼瞅着就要回到自己的屋子,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浅。
林浅虽早已搬出了王府,但燕王妃时时命人将她接来府中,一同用用膳逛逛园子。此刻不知何故,那林浅独自坐在亭子里,对着面前的一个匣子出神。
桐拂对她,心里存着愧疚。虽说彼时是不得已冒名顶替了那小五,毕竟没能护得她爹爹的周全。若当真是小五在那里,或许张玉能有逃脱的机会……这么想着,她靠在亭子一旁的石山后头出了会儿神。
“此处风大,还是回屋里……”
猛听见小五的声音,桐拂惊得一个哆嗦。探头去看,小五不知何时到了那亭子里,此刻正站在林浅的面前。
“你的伤,可好了?”林浅幽幽道,听在桐拂耳中,却是说不出的古怪。
“好……好了……”小五有些结巴。桐拂一愣,这么凶神恶煞的一个,居然也有舌头打结的时候?
有什么哐当被一声扔在了石案上,“你当初是怎么允我的?”林浅声调有些颤。
“若佥事有何闪失,小五以命相……”
“自己动手吧。”林浅打断他。
桐拂瞧清楚了就是一身冷汗,石案上的匣子开着,里头是那件战袍。而一旁躺着的,是一把样子狰狞的短刀。
那小五却眼都不眨,伸手就将那短刀握在手中。
呛啷一声,短刀出了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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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明年花开复谁在
小五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怒火腾腾,偏偏不能显出半分。
她方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自己握着短刀的手紧紧抱着,虽不敢出声,但比划得样子他却看明白了你是不是傻的?她让你死就你就去死?!
之前正是因为被她莫名其妙地附了身,才会令佥事这般下场,想到此处,他恨不能将她摁在案上直接剁了……
林浅抬眼见他神情古怪,举着短刀的手悬在半空,眼中有极力隐忍的怒意。
她掩着一声冷笑,摇摇晃晃起身将他手里的短刀取回,“一时气话,怎的当真了?”
桐拂松了口气撒开手,这才觉得眼下的境地有些尴尬。
扑进亭子里才闻见酒味,这浅明显是喝醉了,眼下和小五大约是在互相试探,并没有当真的意思。自己没过脑子扑上来,死命拦着,算是什么意思?
进退不是之间,桐拂只见小五脸色突变。转头再看,那林浅已将那短刀抵在她自己的颈间。
“说得冠冕堂皇言辞咄咄,如今也不过是一纸祭文泪洒黄土……我爹,却是回不来了……我去陪爹爹,免得他一人凄苦……”
林浅面颊酡红,神情激动,那短刀已将脖颈间划破,一道殷红触目惊心。
“把……把刀给我!”小五慌了手脚,她的性子急倔,当真说得出就做得出。
桐拂略略晓得这位林浅姑娘的身手,自己若是冲上去夺刀,并没什么机会……
正僵持着,只觉眼前一花,有什么急速飞掠而来,撞在那短刀的刀面,叮的一声。那短刀被这一劲道荡开,瞬时离开了她的颈间。
也就这么一个瞬息,小五已将那短刀劈手夺过。
桐拂这才看清飞过来的是一个削去了尖的箭矢,再抬眼,站在远处月门前,正将弓缓缓放下的,是朱棣。
朱棣走到跟前,取了帕子将林浅颈间的伤处按住,“你爹嘱我看顾你,只望你一生安乐,你若这般于自己性命不顾,你爹爹可就不会凄苦了?”
浅的泪水哗得就下来了,“我爹不在,我哥如今也在殿下的军中,如今府里只余了我一个……”她猛地抬眼,“殿下,我也要去打仗,你带着我!爹爹自小带着我习武,我一定可以……”
“胡闹。”朱棣嘴上虽斥责,样子却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你还是搬回这里,权当替我陪着妙云,她胡闹起来也是没个样子,你俩正好一处,只要别拆了我的府园就成。”
林浅听着破涕为笑,复又肃言道“燕王妃哪里需要我陪着,我要带着爹爹的战袍,替他完成心愿……”
“也好……”朱棣忽然道,将一旁的小五吓了一跳,这位殿下竟如此由着她胡闹?
朱棣看着她,面色郑重,“不如你留在这里,替我看着北平城防。北平若有失,你爹爹必是要和我拼命的,这比外头的那些重要多了。阿浅觉得如何?”
林浅闻言大喜,“当真?!”
朱棣皱了皱眉,“城防大事,岂能戏言。眼下,自己去文德那里将伤口清理了。今日起便留下,晚些妙云会带你去九门巡视。”
林浅兴奋地将案上匣子紧紧抱了,一眨眼就消失在院门外。
桐拂瞧着一幅岁月静宜模样,悄没声息地打算从亭子另一头溜走。
“站着。”朱棣背对着她,却好似瞧得清楚,“你们俩也到此为止,若再闹出事来,我这府里倒是很久没动过军法了。”
桐拂一肚子莫名,闹?谁闹了?如今走个路她都要掐指算着以免撞见他,方才也是为了平息事端才蹿出来……
“十日后,赴德州。你们两人,随军。”朱棣丢下一句就走了。
桐拂扭头看了一圈,除了小五和自己,没看到旁人,“殿下方才说你们俩,应该没提到我吧。”
小五将手里的短刀归了鞘,“人是只有一个,算上个女鬼,就是两个。”说罢提步就走。
……
三月,燕军抵滹沱河,于夹河岸边布阵。
盛庸列阵以待,火铳、锐弩齐列。
燕王朱棣先以轻骑三名掠阵。
轻骑三名,桐拂苦笑。
看着是燕王与马三保、孙定远、小五四人五匹马,其实跟在孙定远后头的赤兔上,稳稳坐着的正是自己。只不过旁人看不着罢了。
朱棣当初一句随军,竟当真将自己随身带着,连一马当先掠阵这事,也不放过她。
她索性找了根布条,将自己双眼遮了。一条小命且交给老天,爱咋样咋样。
这一仗,惨烈不输东昌,燕军连失谭渊、董真保二将。朱棣大怒,只带了十余人,疯狂冲阵,直至夜深难辨东西,只得下马暂歇。
桐拂自寻了一处偏僻的树后,依旧缚着双眼,倒头就睡。如今不知饥渴,倒还是会困倦,且困起来就恨不能睡到地老天荒……
上回之后,再未见到过金幼孜。那番情景,她琢磨着或许是真的,只是这魂魄离得久了,那边的身子怕是捱不了太久……柚子若是难过,估摸着如今也该好了,或许和那练琼琼,不不,好像江月更合适……
眼前一松,就看见漫天星子。她还没反应过来,有人已经坐在她身旁。
她扭头看了一眼,是之前暴怒之下打架打得疯了,又找不到回去路的燕王殿下。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似乎也没打算说什么,二人静默许久。
“明日若拿不下盛庸,平安即会自真定出,一旦与盛庸合兵……”他没说下去。
她晓得说下去就是一个输字,他断断不会说出口。
不过这个当口,他跑来和自己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布阵打仗什么的,不该是找他的那群谋士?自己又能做什么?难道……
“那个,”她想了想,为了不要的麻烦,还是适当宽慰两句,“殿下用兵如神,定然不会……”
他已然起身,“明日跟紧了。”身影已没入暗夜之间。
次日,桐拂是被人踹醒的。一睁眼瞧见身边站着的小五,还没来得及发怒,已然觉得不对劲。
能听见人声、马嘶,甚至闻见炊香,但这里绝对不是燕军大营。
她一咕噜爬起来,看清周遭情形,只余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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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凭君传语报平安
桐拂想不出比眼下更糟糕的境况,他们几人如今所处的位置,被四周扎营的盛庸军团团围着,虽然尚未被发现……
但被发现,那是迟早的事,看不到尽头的廷军营帐连绵不绝,援军是万万指不上了。
桐拂倒不觉得什么,毕竟别人瞧不见自己,到时候趁乱溜了就好。只是孙定远该如何,还有……
她扭头看向朱棣,原以为他会神思凝重,不曾想,他此刻面上一片云淡风轻。
云淡风轻?她心里一个咯噔,这已经不是气魄的问题了。
“兽角。”他忽然道,说罢翻身上马。
其余几人闻言,亦跟着上马。赤兔催着,她也只能爬上马背。才坐稳了,瞧见马三保自腰带上取下一个兽角,凑到嘴边,角声嘹亮悠远,听得桐拂却是一身冷汗,这是怕对方看不到自己?
之后的一切,实在出离她的想象。这么一行人,吹着兽角纵马跃行,大摇大摆穿过盛庸的营帐,竟是无人敢阻拦。
之后她才想过来,当是那句,勿使朕负杀叔之名……不得不说,十分好用且可一用再用的一句。
兽角大约也有联络的意思,等几人出了盛庸的地盘,这一边燕军的阵列已然布好。几乎没有喘口气的时间,这一日的仗就这么开始了。
自清晨一直到中午,两边激战不休相持不下。桐拂摸出布条将一双眼遮了,由得那赤兔到处蹿。心中只愿,又一场噩梦纷纷,早见尽头……
风起得十分突然,很快,砂土弥漫四处。桐拂只觉耳边那风沙簌簌有声,将面颊擦得生痛。赤兔却并不慌张,反倒振奋起来,风沙里打仗,这家伙早见惯了的。
桐拂将眼上的布条扯下,风大得越发厉害,卷着黄沙,已是看不清周遭情形。这场景有些面熟……她心中猛地一跳,白沟河一役,便是如此。彼时大风忽至,将李景隆的大旗生生折了……
又看了一圈,果然是东北而来的风,也正是顺着燕军列阵的方向。回头恰看见朱棣策马到了身畔,他瞥了她一眼,这一眼尽是志在必得。不过很快他的身影隐在风沙之间,身后是军心大振的燕军……桐拂晓得,这一仗,已无悬念。
盛庸军逆风大败,退走德州。前来合军的平安,也只能半道还师真定。
三月底,藁城之战。
平安搭建了箭楼,高高在上万箭齐发。朱棣的大旗很快被扎成马蜂窝一般……
但燕军再次大胜,同样是忽起大风,风沙中乱了阵脚的平安军迅速被击溃,被逼入真定城中。燕军进至大名。
四月,建文请燕王罢兵,归藩。燕王拒。
七月,平安自真定袭北平。盛庸进紫荆关,谋保定,至易州水西寨。
八月,燕王救保定,围水西寨。
九月,燕将北平破平安,平安还真定。
十月,燕王破大同、真定,还北平。
……
金幼孜站在无人的水巷渡口,大氅里一包衣物,是新制的冬衣。她不喜花哨的布料,皆是素净的样子,就如同她的性子,水光天色一般。
少顷细舟无声而至,泊在岸边,那人的面目依旧笼在笠下,也不招呼,只待他上船。
此数月,每隔三日,这舟子便来接他,去那不知何处的河房,见上她一面。她仍睡着,微弱到几乎没有的气息。
桐君庐寻过他几回,见他神色倒也不逼问,只嘱他若见到小拂,让她早些回家待着。临了却每每给他一匣子药,多半是补气神之类,恰是桐拂用得上的几味。
金幼孜心中约莫觉得,桐君庐多少知道些却并不点破。至于他是如何知道,金幼孜无从揣度。单是桐君庐如今对自己,仿佛自家人一般的态度,足令金幼孜感激不已。二人何时竟成默契……
面上的布条取下,金幼孜抬眼,不过几日,河房外的金桂已落了大半,只余了不多的细碎花簇。他伸手折了一枝,提步入西厢廊下,将房门推开。
把包袱放了,桂枝置于案上,将榻旁的青帐撩起,他不觉一愣。
她不似往日平躺,此刻侧睡着,手枕在脑袋下,另一只手揪着原本方在枕边的香囊,垂在榻外。那香囊是桐君庐交与他的,说有克心悸助平息之用,他便一直放在那里未曾挪过地方。
金幼孜大喜,矮身轻唤她,“小拂……是我,金幼孜,柚子啊……你是不是醒了?能听见么?”
她额上有微微细汗,却并无任何反应。金幼孜取了帕子替她擦着,“没事的,你听着就好……
你爹爹我刚见过,他好得很,如今在惠民医局,担着太医的职,虽食宿皆在医局内不可随意离开,却并不烦劳。
桐柔她也安好,前两日我随户部几位大人去了文华殿,远远见到她,就在陛下身旁……”
他将她的手轻轻掰开,将那香囊取出,仍置于枕畔。
“燕王自年初战至眼下,又归北平。三月,陛下再次罢免齐泰黄子澄,面上劝降,其实一直征召兵马,扰燕王饷道……
燕王岂是庸碌之辈,遣那李远以轻兵六千人,穿着朝廷军的铠袍,背插柳枝,一路自济宁、沙河一直到沛,火烧朝廷军粮船……”
“你可知,那日焚毁数万舟船,河水几沸腾,河中鱼虾浮尸无数……”
他将她扶起,靠在自己怀中,取了桐君庐给的药丸,给她服下。那药丸入嘴即化,他以小勺略略喂了些水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