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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泊行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一念笑

    京师比他想象的,大了许多。但待久了,又觉得小的局促。那些个绮门高户朱阁流香,似迷眼涡旋轻易将人卷入。于他,尚不如陋巷之间粗茶一碗,听挑夫一段旧事浮光。

    一开始他就知道她在何处,也知道她在寻自己。

    他本因居于城北军士庐舍,以腿伤不便为由,获准暂居城南闹市之间。离着官街很近,寻医方便。

    京师官街两侧,官廊绵延数里遮风挡雨,商铺林立终日热闹非凡。他便隐在那芸芸不息的众生之间……

    她的事,是今日才知晓。五城兵马司有军中旧识,也恰识得秣十七,几乎立刻就遣人过来告知。彼时他方从医馆回到庐舍,见到来人神情,脚下竟生趔趄。

    十七的身手他晓得,纵是军中寻常军士,未必是她的对手,但水性却是一般。若是落入水中,并无胜算……

    忽闻水声,他抬眼看见桐拂的脑袋已经探出水面。她很快攀上岸来,直接用披风将她自己裹了个严实。

    “这底下比我想的还要深,记得原先有旧船骸,怎的没了……”她的声音有些瑟索。

    “没带衣衫换上?”他瞧她有些缩手缩脚。

    桐拂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不用,一会儿就好了。这里有些复杂,过了前面的武定桥,底下还有支流、六朝古道与暗河,分叉很多,不好说是从何处走的。”

    见他望着河面沉默不语,她在一旁坐了,“十七是第几个?都在何处落水失踪?”

    “第三个。与之前的七个,都在镇淮桥一带的坊间。”

    “南城兵马司在管这事儿?”

    他站起身,“如今是锦衣卫在办这案子,五城兵马司协查。据说,是个水性极好的女子……”

    桐拂一叹,“若真是我,今日就不来了……”

    他转身就走,“除了水性好,据说还是个绝色女子。怎会是你……”

    桐拂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一阵猛咳。

    ……

    这些日子,廖卿来这后殿来得很勤快。只要当值,一得闲就钻进那堆杂物的厢房,看她搭欹器。

    不但看着,且殷勤相助,任劳任怨打着下手,原先一脸的疏离换做振奋。

    桐拂却觉得这振奋有些吓人。但他除了脸上满含希冀的神色,举止进退有度,她好像也没什么理由将他赶走。

    欹器搭好,却做不到所谓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两人并排蹲着想不出究竟。

    “那个……桐姑娘。”廖卿忽然开口,“你……可还记得你那书上是怎么说这欹器的?”

    她想了想,书是没有的,她只见过实物,就是眼前的样子。何故那个可以,这个就不行?当然这些她不能老老实实地说。

    “书嘛,很早以前看过一眼,早忘了。总之应该就是这般。”她不太敢去看他的脸,那上面的希冀太热烈,她总觉得一盆凉水泼上去,实在有些……

    “那……那本宣夜书,桐姑娘是在何处见到?可否……”

    “不记得!”她干脆利落地回答,“我这人吧,喜欢到处晃,你晓得的,京师街头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估计是在什么书庄、旧货摊,哦,还有外乡人有时也会挑了旧书来京师贩卖,或许是在货担里看到的也说不准……”

    廖卿的面上却并没有浮现出一丝失望的神情,这令桐拂有些担心。

    “无妨无妨,姑娘若日后在街上见到……”

    “她日后应该没什么机会自己去街上晃悠。”有人在身后冷冷道。

    廖卿起身起得干脆利落,打招呼行礼走人,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转眼已经没了人影。

    桐拂拍拍腿上的灰站起来,转身看着已经走到眼前的金幼孜,“看来文渊阁大学士一职,不够金大人操劳的,是不是考虑在钦天监兼个差事?”

    “京师街头没有你没去过的地方?”他没接她的话。

    “有何不妥。我去哪里难不成还要向你知会一句?”

    “你前些日子又溜出去了?是为了秣十七?你知不知道你这会儿出去,很危险?”他的神情难得气急。

    “他既然没拿铁链子将我锁了,说明我可以出去。他没来找我,你急什么?再说,外面有什么危险?还是你怀疑我终究与那案子有牵连?”

    “小拂,分月桥一案那一夜,我看见……我看见了那个穿着素纱禅衣的女子。”

    “是我?”

    金幼孜神色有些莫名,“我不信那是你。但有没有可能,你被人利用?”

    她怒极反笑,“利用?我?我将人拖下水,弄死了,然后穿着件素纱衣裙唱首曲子招摇过市?这些日子,我还能无事一般心安理得待在这里?”

    她将双手伸到他面前,“既然疑我,何不这就把我捆去锦衣卫问话?”

    他伸手将她的手捉住,“小拂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却晓得你的意思。”她冷笑。

    金幼孜将怀中一张纸笺取出,“小拂,你看了再说。”

    她瞥了一眼那上头,十处河道水岸,十个时辰,十个人名。七亡,三失踪。

    她再要说什么,忽然一把将那纸夺过,又细细看了几遍。

    那纸笺在她手中,猛地簌簌颤起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手倦抛书午梦长
    


    正午方过,坤宁宫外一片静谧。几个宫人挽着篮子,收集殿外树上木樨,偶尔悉索声响。

    雁音瞧着篮中已满了一盅,正欲返身回殿,抬头就看见不远处走来的身影,未及屈膝,朱棣已抬手示意她莫要出声。

    “皇后尚在午枕?”他到了近前,瞥了一眼篮中金灿灿的那一盅。

    “是,不过不在寝殿,在暖阁。”雁音压低声音道。

    “还是睡不惯寝殿?”他面上有了极淡的笑意。

    “皇后说太空旷了,她不喜……”

    他再不多言,提步入了殿中。

    殿中无人,窗皆半开,晶帘垂,一室静怡。案上书卷半掩,除了瓶花清供,再无多余装点。暖阳透过帘隙,四处浅浅晕着,一切依稀仍是燕王府的模样。

    挑帘入了暖阁,无人,他心里一空,提步就往后头走去。

    后头园子的树影下,支了贵妃榻,那道身影倚在那其间,似是正好眠。走到近前,见锦毯一角垂在地上,里头裹着一卷书。他伸手欲取,她已睁开眼。

    “又贪凉。”他在她身旁坐下,冷着脸。

    她坐起身,抱着膝,面上仍有惺忪睡意,“寝殿太冷清,暖阁又闷了些,不如这里,刚好。”

    他瞧她面上,睡痕犹带朝霞,恍惚仍是初入燕王府时模样,伸手将她揽着,“还是需有人守着,莫睡得沉久,夜里又不踏实。”

    “哪个又嚼舌头去了,谁说我夜里睡不踏实?”她佯嗔,“倒是你,这些年征战不止,如今虽有了内阁辅助,怎的仍这般操劳……”

    她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将那眉间一肃,学着他的口气,“朕常在宫中周恩庶事,或有一事未行,或行之未善,即不寐至旦,必行之乃心安。”

    他初时尚绷着脸,听到后来,压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皇后竟在朕身边安插了耳目,朕该如何罚他?”

    “耳目?我这宫里可没人敢去。我回回去寻你,你都无暇。我就在侧殿看看她们沏茶备点心,顺便听上一听。”

    “既然来了为何不让人通传?”他有些不悦,“近日茶点备得很合朕的心意,竟是此缘故……”

    她靠上他的肩头,“陛下当需注意身子,妙云觉得兵民亦是。流年战乱,必然疲累难当,亦当休养生息。”

    “妙云说得是。之前劝朕,朝中贤臣皆为高皇帝所留,不应以新疏旧,说得亦是极好。”他顿了顿,“有一事前两日就欲说与你听,朕欲封你四哥徐增寿为定国公。”

    徐妙云脸色遽变,即刻坐直了身子,“不可。妙云长兄已承魏国公爵位,四哥也已被追封为阳侯。按礼法,一门不可有二公,怎可再封他为定国公?”

    “诏书已拟好,徐增寿之子徐景昌,继其父之定国公爵位。”

    “景昌?他不过十五岁,如何能继承爵位?”她惊讶地望着他的面庞,那上面是她熟悉的毋庸置疑与不可撼动。

    她垂下目光,“既非臣妾的意愿,臣妾也就不用答谢了。”随手将地上的书拾起,翻看起来。

    朱棣自是瞧出她有心疏离,也不恼,盯着她乱翻着书页。

    半晌听不到身旁人的动静,她屏住不去瞧他,扬声道“雁音。”

    雁音很快奉了茶上来,布在她面前。徐妙云抬手去取茶盏,一时愣住。

    盘中一对白瓷茶盏,薄如纸,上有转枝花叶暗纹,细腻莹润光照见影。衬得茶汤清亮,一旁白盅里金灿灿的木樨,氤氲着茶香。

    她将那白瓷盏取了,爱不释手,竟忘了饮茶,“怎可如此薄,通透竟似脱胎一般……”

    他亦取了一盏慢饮,“内府新制,出了几样不错的,我已着人将平素所用碗盏杯盘,皆换了白瓷。”

    见她悦色溢于言表,他清了清嗓子,“这一件,答谢也免了……”

    听着他怏怏中带了几分得意,她没忍住扑哧笑出声,又敛了笑容,“洁素莹然,甚适于心,多谢……”

    他将她的手执在掌中,“许久未见你这般展颜,妙云是否仍挂念北……”

    “不。”她迅速将他的话打断了,“心中挂念皆在眼前,无可忧虑。只是经年所见杀伐过重,心常无安。”

    他将茶水新添,“前些时候,斯道与金忠提奏天禧寺请经付费,朕已敕工部修理,比旧加新。天禧寺原为长干寺,亦是东吴江南首寺。”

    “建初寺。”她显出神往之色,“并有阿育王塔,据传系阿育王八万四千塔中之一,供奉感应舍利。”

    她神色稍缓,“择日需往天禧寺……”

    “且缓些时日。”他忽然道。

    见他蹙眉,她出声道“可是顾虑水妖重现一案?”

    “如今尚无头绪。”

    “初时曾传言,是我四哥……”

    “朕相信不是增寿。此人彼时连杀七人,在城中广布乱世、国覆之说,唱青溪小姑曲……”

    “青溪小姑?”她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人模样,“那桐拂,今在何处?你不会将她也……”

    他瞥了她一眼,“如何会想到她?”又慢了慢,“眼下她在漏刻殿。”

    “漏刻殿?那么个活蹦乱跳的小丫头,被拘着,如何守得住那般冷清?”

    “拘着?朕拘得了她?她甘愿待在那里,无非是桐君庐如今身在宫里,她心有牵念……”他忽然顿住,将她细细看了一回,“皇后不问立太子一事,怎的反倒关心那么个小丫头?”

    她尚不及发话,听见身后不远处的声响,转头含笑道“炽儿,进来。”

    很快见一人步履急促略显不稳地入了园子,身穿深蓝曳撒,一脸的汗。

    朱高炽到了跟前,瞧见父皇也在,忙恭敬行礼。

    雁音早递上帕子,徐妙云取了,走到朱高炽身前,替他拭汗,“炽儿练骑射去了?”

    朱高炽喘息甫定,“回母后,儿臣方练完回来。”

    “听说炽儿箭术精进了许多。”她又拧了一块干净帕子。

    朱高炽垂着首,“比起高煦,还是差了许多……”

    “京师河道一案,”一旁朱棣忽然出声,“尚需多费些心思。”

    朱高炽忙躬身道“是,儿臣正欲去赵大人处查看案卷。锦衣卫中,水性上佳且熟悉京师水道之人甚少,故而查案迟滞。臣正欲去水师调人手……”

    “漏刻殿里就有一个伶俐的,炽儿倒是可以用上。”徐妙云转头瞧着朱棣。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它生莫作有情痴
    瞧着那一袭绣溪敕青袍转入宫苑,当值的内监堆着笑意迎上前,“今日金大人来得早,早朝已散了”

    这位金大人,虽不过仍是六品之衔,却是内阁七人之一,如今皇帝身旁极受重用的一个。平素压根没机会巴结,眼下却隔三差五往这漏刻殿里跑……

    瞧他微赧语迟,那内监忙让开身子,“人还在那屋子里,一大早就进去了。”说罢掩着意味神色退出园子。

    金幼孜熟门熟路走到屋前,门敞着,她手里抱着一桶水,正往那欹器上悬着的小瓮里注水。地上湿漉漉一滩水渍,看样子已经折腾了很久。

    他走上前,二话不说将那桶水劈手夺过,放在一旁,“你昨夜去了何处”

    她的裤脚和袖子都挽着,长发束得也不齐整,嘴抿了抿,“自然是在这儿待着。”

    “你去了南市街。”他面上的怒意没打算遮掩,“你去见了铁铉的女儿。”

    “你跟着我”桐拂奇道,“我怎么没发现”

    “我没跟着你,我……我昨夜正好路过那里。”他面上局促一瞬而过。

    “这有什么,”她将手在衣衫上擦了擦,“南市楼那里好酒好曲的,金大人去寻寻乐子也是寻常。”

    “你别打岔,那地方你如何能去”

    “怎么不能去我去见旧友,可违了大明律”她有些不耐,欲取回那水桶。

    “你晓得她二人眼下的境地,已是不幸中之大幸,多少人顶着掉脑袋的罪,暗中为之奔忙劳碌。你若胡乱插手,可知要引来多少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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