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泊行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一念笑
她晓得他说的没错,昨夜在见到云词姊妹俩时,她就已经知晓。
二人并未被送入十六楼,却被安置于紧靠南市街的一处河房。门前虽挂着教坊司乐伎的灯笼,但有青衣小厮终日守着,凡有来人,皆被一块牙牌挡了回去。那块牙牌什么来头,桐拂并不晓得,但显然是护着这姊妹俩的,她也无心去追究。
云词烟语虽不得自由,但吃食衣用倒也无缺。二人初见桐拂不免痛哭伤怀一场,平复后却也显出寻常女子难有的坚毅。平素她俩念书女红,浣衣炊食皆自给自足,无哀戚无怨愤。比起济南城白鹤庄中天真烂漫,眼下宁敛澹远,另生一段神采……
见她神思不在,金幼孜将调子缓了缓,“这回就罢了,以后莫要随意去那院子。若定要见她们,我与你同去……”
话未说完,耳听得外头园子里一阵嘈杂,二人转头望去,一队锦衣卫正入来,为首那人麒麟袍红得炫目。
金幼孜将她拦在身后,“一会儿别乱说话。”
赵曦入来,瞧见金幼孜就是一愣,不过很快回过神,“这不是文渊阁的金大人嘛,这么巧也在漏刻殿。我等不耽误大人,拿了人就走。”说罢目光望向金幼孜身后的桐拂。
金幼孜没有让开的意思,躬身道“敢问赵大人,为何拿她”
赵曦心生不快,“若是没有个由头,谁又敢在宫里随意拿人。赵大人若有疑虑,不妨去奉天殿问问”
说罢也不再搭理金幼孜,“还不快些,耽误了事儿算谁的”
身后立时呼啦啦拥上来一群人,绕过金幼孜直往桐拂那里去,手中锁链呛啷作响。
桐拂将金幼孜一把推开,“走开走开,别碍着人办事。”
眼看着将她锁了,门外传来一声,“赵大人且慢。”
赵曦闻言一个愣神,火速调转了身子,往那门口迎去,“见过……”
那人入来,将他的话截断,“将桐拂姑娘先松了绑,她并非人犯,赵大人怕是搞错了。”
赵曦忙应诺着命人解开锁链,桐拂这才看清来人。耳边众人皆行礼,高呼殿下。
朱高炽一身赤色衮龙袍,玉带銙翼善冠,由两侍从扶着到了眼前,“桐姑娘,许久未见。”
桐拂揉着手腕,“不知我犯了什么事,竟惊动了殿下亲自来拿人。”
一旁金幼孜赶忙拽了拽她的衣袖。
朱高炽眼风里瞧见金幼孜的举动,似是这才看到他,“金大人也在此处,漏刻殿今日有些热闹。”
金幼孜忙躬身道“陛下许了下官可进出漏刻殿,协管钦天监事务,故而在此。”
朱高炽也不点破,“金大人辛苦。”转身又望向桐拂,“姑娘误会,我来并非拿人,是请姑娘往锦衣卫一趟。”
金幼孜再要出声,赵曦已提步上前将他拦着,“桐姑娘请!”
桐拂心知逃不掉,瞪了金幼孜一眼,提步就往外走。出了殿外,犹听得朱高炽与金幼孜的片言只语,“金大人莫忧虑……桐姑娘……案子……数日……”
她皱了皱眉,这一出,不知唱得是什么
……
金幼孜回官舍换了燕服,刚出门没几步,有人自身后唤他,“金兄!”
他扭头看去,诧声道“景昭”
边景昭一头汗,“找了你几日,走走,边吃酒边说话。”
他将金幼孜拉上船,一路到了问柳酒舍,这一路长吁短叹,却是一个字都不说。
待在后头静室里坐下,他才出声道“那个……秣十七……如何了”
金幼孜一愣,“你怎知秣十七的事”
“唉,这个你别管,我只问你,她如今可有下落”
金幼孜摇头,“尚无消息,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都在办这个案子……”他将边景昭神情看了一回,“你是不是对秣十七……”
“是。”边景昭接得飞快,“之前未觉得,只是这些日子,寝食难安。待听闻她失踪,更是……唉,不说也罢。我也没有旁人可以问,你如今在宫中走动多,若有什么消息,可否知会我一声。”
金幼孜犹豫了半晌,“我听小拂说,秣十七其实对……”
“我知道。”边景昭接得更快,“不就是那个孙定远。我去见过他,一同喝了一顿酒,人家没那个意思……”
金幼孜手里的酒盏一晃,泼出来大半,“你……”半天没说出话来。
边景昭又替他斟了一盅,“我是当真倾心于她,这事等不得,也让不得。一个错身,就此生无缘了,你说是不是……”
也不知是酒劲上来了,还是边景昭一番话委实撞入心里,金幼孜一时脑子里晕晕乎乎,却又猛地清明起来,“等不得……是等不得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青溪如镜花留靥
不过才巳时,河道边已是寒意刺骨,河风一吹,竟生了冬日瑟瑟的意思。阿影跺着脚将身上披风又紧了紧。
瞧见不远处正移近的舟子,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舟子停稳了,有人掀帘自船舱里走出,提步上了石阶,直往她立着的阑干处而来。风灯灼灼映着仙鹤绯袍,大独科团花,镶金托云龙纹玉带,一身贵气逼人。
阿影早矮下身子行礼,“见过李大人。”
李景隆一双眼只盯着她身后亮着灯火的厢房,“她可无恙”
“回大人,姑娘她无恙,万幸万幸。”她顿了顿,“只是姑娘不让报官,说不容易寻了这么清静之处,不愿被人扰了……”
他再不多话,提步往那厢房走去,方推开屋门,就见一道纤小的影子扑簌簌到了眼前,停在他的肩头。
扭头看去,那桐花凤耷拉着脑袋,模样十分低落不悦。再细看,它身后长长的翎羽竟缺了数根。
耳旁听见轻笑,“凤儿护主,彼时竟不管不顾去与贼人周旋……”
兮容走到他跟前,就欲施礼,被他伸手拦了顺势揽入怀中,“阿容当真无事”
她摇头,“并无大碍。李大人派来的人,身手自然厉害。”
他眉一皱,盯着她不语。
她笑道“大人如今是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加封太子太师。听说,朝廷每议大事,李大人都位于班列之首。如此身份,阿容如何敢称呼一声九江。”
他伸手将她的面纱取下,立时变了脸色,“这叫无碍!”
她另一侧的面颊及额上一道擦痕触目惊心,尚未结痂,脖颈间亦有淤紫。
“九江在战场上生生死死见多了,这一点算什么。”她一脸云淡风轻。
“我已派人去暗查,让我捉到,必将其千刀万剐。”他指了指外头,“我又多派了些人过来,他们平素隐在暗处,不会惊扰你。”
见她点头,他又道“近来京师不太平,你自己当心,少出去为妙。你……”他顿了顿,“还是不愿去我府中”
她倚在他怀中,“高门深户里的那般阿容不喜,还是这里自在,九江也自在,不是么……”
三更鼓过,他才自那厢房而出,正欲上船,身后有人道“李大人留步。”
李景隆回身,是兮容身边的那个侍从。
“此番护主有功,有重赏。”他说罢,已有人捧着银匣上前。
棋却未接,“昨日暗杀姑娘之人,各个身手了得。李大人的手下虽厉害,但人数太少,应顾不暇以致姑娘受伤。小的以为,如今京师不安宁,若大人将左右河房拿了,多安置些护卫,方可后顾无忧。”
李景隆闻言思虑片刻,颔首道“倒是个好法子。”
船行远了,阿影恰从屋子里出来,瞧见仍注视着暗夜河面的那道身影。那身影紧紧绷着,竟瞧出肃杀的意思。她揉了揉眼,“阿棋,你说了增加护卫的事李大人怕是不会……”
“他当然会,而且会很快。”
……
桐拂看着眼前的情景,有些转不过思绪。
她一向以为,锦衣卫该是极为阴森可怖的一处。到处都是明晃晃瞬间可夺人性命的绣春刀、狰狞且血迹斑斑的刑具和凶神恶煞的卫吏。
但眼前的这堂上,除了成堆成堆的书卷案册,还是成堆成堆的书卷案册。
窗户亮堂,桌几明净,若非时常有穿着鹅帽锦衣挎着刀的总旗、校尉进进出出,她倒以为是在一处书院或是学堂里。
她面前的屏风上,悬着一张京师舆图,上面细细罗列着每一处屋宇楼台河道湖泊……那之上,用朱笔圈着十处地方,皆在水道之间。她如今日日对着这图,越看脑袋越大。
身后的案上,整整齐齐堆着这十人的各种案卷,画像、黄册抄本、户籍、里户记录……这么些天,她几乎已经都背下来。
朱高炽日日都来,来了之后通常与赵曦一同看查案卷,偶尔问她几句关于河道走向、河底情形之类,倒还不曾拎着她下水……
正走神,猛听得外头一阵急促鼓声,她一个激灵,这是又有新案子的意思。
很快,有人疾步入内,向那当值的总旗道“第十一个……弓箭坊和铁作坊之间的河道,挨着丫头巷……”
桐拂的心里跟着一沉,铁作坊……昨晚,她也去了铁作坊。
本是去寻那欹器上一处缺了的铁片,没曾想从水里爬出来,又进了总明观……
之前去过之后回来,旁敲侧击地问了廖卿,才晓得这总明观是宋明帝将四学馆放在一处,除了儒、玄、文、史,又加了阴阳。里头藏书委实壮观,她转过几次,都没看到尽头。只记得成千上万的牙牌垂着,鼻端是樟木香气……
而那个人,回回去,他回回端坐在里头,身影说不出的熟悉。
他手边除了大明历、宣夜书还有什么注什么语……也时常摆弄一艘不过案头一臂长的木船……
为何会跑去刘宋,又为何会反复见到那个眼熟的身影,她始终想不明白。这事既不能问金幼孜,如今也没办法找那廖卿旁敲侧击,实在令人头痛……
可昨晚,为何案子也在铁匠坊若说巧合,合了十一次,绝谈不上一个巧字了……
尚未回过神,堂上那些人忽然齐声高呼道“殿下!”
抬头一瞧,朱高炽走在前头正迈入屋内,赵曦跟在后头,一副恨得牙痒痒的模样。
朱高炽去那案后坐了,转眼瞧见她,嘴角略扬了扬,很快垂目专注于眼前新呈上的案卷。
桐拂心里正乱,无心细听,随手翻着案上的卷册。
待听到赵曦带着怒意的声音,她才堪堪回过神,一屋子人正盯着自己。
“殿下问你话!”赵曦看起来不是一般的恼火。
她忙转向朱高炽,“我那个刚才……”
朱高炽起身就往外走,“桐姑娘若无事,不妨一起去一趟铁作坊。”
桐拂站在船头,有些恍惚。大白天出来晃悠,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此番非但是正大光明出来晃悠,还是跟着锦衣卫的官船。若叫爹爹看见了,免不了又被数落……唯一令她欣慰的,如今爹爹身子大好。至于小柔,她心里又紧紧揪起……
望着船头的女子,朱高炽走了神。
这还是第一见她穿着宫里的衣裙,团领窄袖折枝小葵花的紫衫,珠络缝金带红袄裙。
她应是觉得穿着别扭,将袖子挽了一道,露出一截手臂,趴在船舷出神。头发也被人特意仔细收拾过,难得服服帖帖在脑袋后面。不过仍有一缕挣脱了,在面庞边恣意拂扬着。
赵曦瞧着她张牙舞爪没个样子,正欲上前呵斥,被朱高炽一个眼神迫了回去。
“桐姑娘,可是那青溪小姑”
身后朱高炽这么一句,将她惊得几乎一头栽下船舷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风波不信菱枝弱
看着朱高炽面上神情,桐拂这才定了定心,“殿下说笑了,青溪小姑是护佑青溪的神女,但凡经过小姑庙的,可都是要进去上香的。”
朱高炽唇角含笑,将目光移去河面一片粼粼之间,“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桐拂有些抓狂,此种情形,她一向不知该接什么话……不过眼前的这位殿下,与他父亲简直判若两人,温文谦和,时时有同如沐春风。
见她静默,朱高炽道“方才看见姑娘身影,一时想起青溪小姑,姑娘莫怪。”
话音刚落,赵曦已到了近前,“殿下,已到铁匠坊。”
众人循声望去,河岸边石阶上站着锦衣卫,再远处人群指点观望瞧热闹,隐约听得议论纷纷。
“哎呦是陈家的姑娘……才貌俱是一等一……原是要去宫里做女官的……昨夜竟落入水中……”
“有人当时就下去救了,怎的没救上来……”
“下去摸了半天,没有人影……和之前的那几个一样,不见了……”
“可惜了可惜了……”
朱高炽往那船下张望了一会儿,将桐拂叫至身边,“姑娘可知此处的河道下是如何的情形”
“这里水流不急,但很深,底下河道长年未曾修整过,乱石沉物很多。也有早年丢弃下来的铁器铜器,并不容易找人。”她回道。
“都水清吏司的人……”
朱高炽方开口,赵曦已接过话去,“回禀殿下,都水司郎中就在岸上,待此案看查完,即刻着人下河清理河道。据之前下水搜寻之人描述,底下确实乱石丛生,实难寻找线索。”
赵曦忽然抬眼望向桐拂,“这位桐拂姑娘不是水性极佳不妨……”
“不必,天冷水寒,怎可入水。”朱高炽将他话头打断。
“无事,”桐拂道,“我去看看。”说罢抬手将长发高高束着,攀着船舷直接翻下河面去。
“就……就这么下去了衣裳都不换”赵曦看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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